树人根须移动的速度非常快, 很快拉近了他跟森林的距离，随着距离的拉近，来自森林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不同动物捕猎时的动静, 植物摇曳的声音, 轻微的翅膀扇动声, 叶子稍稍压低时几不可闻的声音一并传入感知中。
树人不常用这种方式来“看”这个世界。
对他们而言, 这个世界大部分时候都向他们敞开着，自然从不排斥他们, 树木的轻喃声, 小草的叽叽喳喳声, 在他们的视线无法抵达的地方，风会带来远方的声音。
但在这里，自然关闭了敞开的门, 熟悉的声音从他们耳边消失了, 他只能睁开眼注视着陌生的森林, 用枝蔓来聆听那些沉默的声音。
捕猎、逃跑、合作……食物链无处不在。
树人走进森林，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气息涌入，让他放慢速度, 观察这片森林。
树木从眼前蔓延, 构成密集的森林，在枝丫间跳动的生物熟练的躲过捕食者的攻击，飞快奔跑的动物试图逃脱身后的捕食者, 却遗忘了前方的危险，被双面夹击, 发出惊恐的叫声，捕食者捕捉到了目标，飞快的瓜分着最新鲜的部分, 而被血肉吸引而来的其他捕食者则接二连三的出现。
树人的出现没引起任何原住民的警惕，就像是看到了一颗不起眼的树木，跳跃的动物毫不介意的从他的枝蔓中越过，寻找着干果的动物爬上枝干，在树冠上翻来覆去，飞过天空的鸟在他身上短暂停歇，又重新起步。
他们拒绝了树人，但没有将他视作敌人。
德鲁伊来晚了片刻，此刻才走进森林，他们得到的待遇跟树人天壤之别，感知到入侵者的动物在确认对方更为强大后，踪迹瞬间消失在森林之中。
不过是脚步声响起几秒，等德鲁伊抵达现场的时候，原本生机勃勃的场面已然消失，眼前这片区域陷入了短暂的安静中。
树人摇了下枝干，向他们传达了不要跟上来的消息后，就打算独自深入这片森林。
“阿诺。”急匆匆赶上的林肯喊了他一声，伸手按在了树人的枝干上，再一次通过特殊的方式跟对方沟通。
这次的沟通持续的时间稍微有些长，显然不是很顺利。
但不管怎么样，沟通总会结束。树人摇晃着树冠，根系挪动，朝森林深处走去。
其他德鲁伊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怎么说？”
“阿诺说他知道了，”林肯的表情也算不上放心：“森林里有更吸引他的东西。”
其他德鲁伊扫了眼森林外围的植物：“我们从最外面开始？”
“这里有灭绝的植物吗？”德鲁伊嘟囔了一句：“看起来都很常见。”
“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完全无法感知自然的感觉。”另一个德鲁伊伸手轻轻触碰地面不起眼的藤蔓。
藤蔓立刻跃起，将他的手缠绕的严严实实，隐藏在外层绿衣下的尖锐小刺伸出，以惊人的速度汲取着猎物的鲜血。
德鲁伊没对它的反应流露出任何惊讶，他感受了下鲜血流失的速度，用另一只手爱惜的摸了摸藤蔓——然后这只手也被藤蔓缠绕了起来。
“从进食的速度来看，非常健康。看来这里的食物链很健全。”德鲁伊得出结论，手腕上带着的项链蓦然膨胀，小小的蘑菇从种子迅速成长为完全体，隔离开藤蔓。
因为进食被打断，藤蔓做出了猛烈的反应，不知何时缓缓延伸到德鲁伊脚下的其他藤蔓一涌而上，试图一次性将对方完全束缚，饱食一餐。
德鲁伊手上的蘑菇轻轻晃动，洒下一层孢子。
攻击欲旺盛的藤蔓像是被迷惑了般，缓缓缩了回去，然后唰的一声，迅速消失在视野中。
“无法跟植物沟通……”德鲁伊抽出纸笔，记下方才藤蔓的判断，边写便道：“我不喜欢。”
另一边小心翼翼的穿透大树树干的德鲁伊聚精会神的盯着从穿透的孔中流淌出来的液体，闻言接了一句：“他们为什么拒绝我们？我们是朋友呀。”
他边说边抽出纸笔记录着该植物的情况，还对此发表了评价：“非常健康。”
“连阿诺都没办法跟他们沟通。”另一个德鲁伊趴在地面上，注视着地面上探头的绿芽，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它露出地面的那部分。
“更不要说我们了。”他边说边凑近，轻轻嗅了嗅味道，在泥土的混合气息中，分辨着什么：“有点奇怪。”
“怎么了？”另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书上的德鲁伊接茬道。
“绿芯不该跟长叶紫树生长在同一个地方……”
另一个德鲁伊接茬：“而且这里也不符合小生花的生长习性。”
“很奇怪，照理来说，这个环境紫英树应该没有竞争力才对，但它看起来状态很好。”
“应该说这里的植物都很健康，”林肯从眼前的树干上收回视线，随手选了一个方向：“从这里作为起点，朝这个方向继续观察。”
在德鲁伊仍停留在外围的时候，树人已经抵达了森林深处。
在王国领地不断扩张后，森林的面积也有了飞跃，至少它确实符合森林该有的模样。
在无穷无尽的树木深处，那些原本因为森林面积过小而无法肆意生长的植物悄无声息的占据了一隅之地。
树人最先感受到了这一点——他闯入了某个区域。
摇曳的花，明亮且绚丽，在被遮掩的森林深处发出耀眼光芒。
一整片绽放的曜日花，呈现在树人面前。
幸亏树人的眼睛由木纤维构成，即使骤然直视了这一整片曜日花，也没因此而瞬间失明。
树人停下了脚步，注视着眼前这一幕。
曜日花，在绽放时会迸发出极强的光照，大部分智慧生物需要佩戴特殊的工具才能看到它绽放后的模样，不带工具直视绽放时的曜日花，有失明的风险——当然那是指一朵。
如果直面的是树人眼前这片花田，那就不是失明的风险了——眼睛会被过高强度的光照瞬间灼烧。
这是一种在黑暗时代灭绝的植物，它具有极高的欣赏价值，因为生长环境极为苛刻，只有在少部分地方才能看到它的身影。
曜日花的绽放需要满足诸多条件，大部分时候它们都维持着花苞的姿态，极少在人前绽放。
树人盯着它们看了许久，试图建立的联系被一次次拒绝，这里的植物以一种坚决的姿态拒绝跟外来者沟通。
所以树人无法知晓这一整片肆意绽放的花田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吱吱吱”杂乱的叫声响起。
长尾巴在树人枝干上缠绕，然后飞跃，进入了花田。
数十只盲猴绕着曜日花转悠，为它清理周围的杂物，对它叫个不停，情绪激动的欣赏了半天，才走到花田边缘，挖坑埋籽，还时不时扭头对着曜日花抓耳挠腮。
很难界定盲猴跟曜日花的关系，有曜日花的地方一定有盲猴，从某种角度来说，曜日花是盲猴栽种的，而盲猴是它最忠实的欣赏者。
虽然很难想象一个没有视觉能力的动物到底是怎么欣赏曜日花的。
盲猴先于曜日花灭绝，在盲猴消失之后，曜日花也随之消失了。
但现在，在这里，他们重新出现在了树人面前。
这不是特殊的灭绝生物，也不是强大到让人侧目的灭绝生物，他们只是在黑暗时代里诸多灭绝存在中不起眼的一种而已。
如果复活这些的生物别有用心，那他完全可以挑选那些威名赫赫的灭绝生物，而不是在森林深处让这一片曜日花肆意绽放。
树人并不愚蠢，虽然他们反应迟缓、又时常落后于时代、思维方式迥异常人、固执又暴躁，但那不代表他们智商低下。
树人轻易的得出了复活这些灭绝生物的存在或许并非别有用心的结论后，重新迈步，朝森林深处继续前行。
他的出现没引起森林的注意，就像他本就是其中一员般，森林维持着最初的面貌，迎接了这个特殊的参观者。
越深入这片森林，所能见到的灭绝生物和植物就越多，对生长环境有着不同要求的植物在同一片森林里茁壮成长，超越奇迹的定义，将不可思议化作这片大地留给人们最习以为常的印象。
树人见到了身价昂贵的灭绝生物，见到了无比危险的灭绝生物，也见到了平凡不出奇的灭绝生物，它们汇聚在同一片森林，在无人探寻的森林深处自由自在的生长。
*
何星文跟哲说了声那些在边境线外一路排开的礼物，让他抽空叫npc去把它们运回来，收进仓库，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一扭头，矮人跟法师们吵起来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边。
“你确定是矮人跟法师？”何星文跟黄确认：“没有恶魔插手？”
黄非常肯定这一点：“恶魔最近消停了不少。反而是矮人跟法师险些打起来了。”
之所以是险些打起来，而不是已经打完了……
因为在王国打架也是非常危险的行为——一不留神就会死的那种，所以所有外来种族都在王国养成了只哔哔不动手的好习惯。
“他们怎么会吵起来？”何星文一边朝法师住的别墅走，一边浮出疑惑：“矮人跟法师应该没接触吧？”
随着距离的缩短，矮人标志性的大嗓门远远的传了过来。
谨慎的站在别墅门口的矮人们高声说着什么，熟悉的字眼飘进了何星文的耳朵。
“你们不是在研究黑血石吗？就问问进度怎么了？”
“你们说什么呢？是不是瞧不起矮人？”
矮人的情绪十分激动，嚷嚷个不停。
相反，法师们十分平静，站在门口，显然正在为自己打开了门而苦恼，恨不得立刻关门结束对话。
何星文的出现吸引了法师们的目光。
等何星文靠得极近时，矮人才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的到来，在门口围得密不透风的矮人齐刷刷扭头看向何星文，纷纷露出告状的表情。
康纳一马当先，把设计图往何星文腿上一拍，先展示了他们的设计成果：“国王，你之前给我的设计图我们已经改完了。”
何星文拿起设计图看了眼，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覆盖了原来的设计图原形，跟最初的设计图几乎毫无关系。
从整体来看最终的设计产物，何星文有种熟悉的既视感——怎么看怎么像悬浮列车。
没有轮子，悬浮在轨道上，能一次性搭乘多名乘客……
“根据你之前的要求，我们完成了最终设计，”康纳瞄了眼门口的法师，继续道：“不过现在有个小问题，考虑到神陨之地以太失控甚至无法使用的情况，我们打算在这段路程使用其他能源来驱动这个交通工具。”
何星文似乎明白了他们为什么会跟法师产生矛盾。
“黑血石是目前唯一能在神陨之地使用的能源。”康纳导入正题：“所以我们打算跟法师合作……”
冷眼旁观的法师斩钉截铁的开了口：“不合作。”
康纳停下话，朝法师的方向瞥了眼，嘀咕了一声：“好像我们求着要跟你们合作一样……”
“人类国王你也听见了。”康纳理直气壮道：“要是这样的话，这个设计图实现不了。不用黑血石做能源驱动，只用机械做动力，只能做单人的那种，大型的交通运载工具速度提不上去，没办法满足你的要求。”
何星文听的很明白，他看了眼有些眼生的法师：“多提在忙？”
“导师在进行研究项目的实测……”法师硬邦邦的语气稍微软化了几分：“抽不出空。”
何星文也没强求，退了一步道：“那找个说话算数的人跟我聊一聊吧。”
法师们骚动了片刻后，穆迪一脸无可奈何的被推了出来，被迫成为了“说话算数”的那个人，跟国王交流。
何星文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设计图，重复矮人之前的问题：“黑血石研究的怎么样了？”
矮人们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互相挤眉弄眼，空气里弥漫着快乐的气息。
“不是我们不想帮忙，”穆迪先解释他们拒绝的原因：“是我们帮不了，上次跟您说过黑血石具体的研究进度，有效使用黑血石能量的方法我们还在摸索中，尚没有解决，目前来说，直接用火助燃黑血石的能量仍是唯一的使用办法。”
矮人在一边超大声的窃窃私语。
“他这个意思是，他们研究了这么久，什么都没研究出来？”
“法师行不行啊？这不是他们擅长的地方嘛？就这？”
“怪不得拒绝的那么果断，原来是不行啊。”
对于矮人如此幼稚的煽风点火行为，法师们表示不屑一顾。
“这就是为什么矮人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何星文平铺直诉道：“我希望你们能通过合作完成我的要求。”
何星文将设计图递给他，没有征询法师意见的意思：“越快越好。”
穆迪被塞了张设计图，粗略的看了眼，浮现出为难的表情：“矮人只擅长工程学，我们之间没有合作的基础……”
他成功用一句话激怒了在场所有矮人。
“说什么呢你？”
“怎么？你真看不起矮人？”
“我们对王国的贡献比你们可大多了，对王国毫无贡献的人居然有脸说矮人没有用？”
矮人们边说，边缩小了包围圈，朝站在门口的法师们有序推进，眼看下一秒就能爆发一场实打实的斗殴。
“矮人有句话说的没错。”何星文站在最前方，回头警告的瞥了眼康纳他们。
矮人停下了动作，无所事事的颠着大铁锤，宛若不法分子在虎视眈眈。
当然考虑到矮人跟法师之间的战斗力对比，眼前这一幕或许应该反过来，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包围了一群不法分子。
“他们对王国的贡献比你们大多了。”何星文不紧不慢道：“同为暂住者，你们没为王国提供任何成果。”
穆迪身后的法师插话道：“对以太的研究本来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这是一种需要足够毅力的孤独探索……”
何星文打断他的话，跟穆迪确认：“听懂我的话了吗？”
穆迪看了眼被塞到手上的设计图，又看了眼比矮人危险无数倍的人类国王，相比多提而言，他太过年轻，很难熟练且完美的在不激怒国王的情况下，拒绝这个要求。
矮人显然对法师们的为难感到十分满足，空气中再次弥漫出了快乐的气息。
“不用为难，这个项目以矮人为主。”何星文没得到答复，就默认他答应了，继续道：“你们只需要从旁协助完成这一部分就可以了。”
“国王……”穆迪试图委婉的拒绝：“问题在于这部分我们完成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何星文对于黑心老板的本质无师自通，以局外人的轻松口吻道：“希望我能尽快收到好消息。”
“对了，”何星文朝外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扭头对穆迪道：“希望接下来我不会听到你们跟矮人再次爆发了冲突的消息……”
“因为没有爆发冲突的理由，不是吗？”
国王陛下说完这句话就甩手离开了，矮人跟法师们面面相觑了几秒，争执声再起。
“国王说了，听我们的。”康纳抢先道：“你们就只要提供理论和实践就行，别的我们会搞定的。”
法师们互相看了眼，目光纷纷投注在了穆迪身上。
“手上没有研究课题的法师……”穆迪：“配合下矮人……”
抱怨和拒绝声四起。
“配合？矮人？我拒绝。”
“我挺忙的，不要找我。”
“都说了没研究出来东西，怎么配合啊？”
在矮人欢快的气氛中，法师们进行了激烈的对话，最终以穆迪的强势宣告落下帷幕。
“谁有意见，谁去跟人类国王说。”
法师们沉默的掂量了下这个行为的危险性，纷纷偃旗息鼓。
矮人们登堂入室，步入了法师的别墅。
看完热闹自顾自开心的矮人，也没太多功夫来嘲笑法师——以他们的性格，对法师们的行为记仇也就只能记那么久，尚未完成的设计图更让他们在意。
所以一进入别墅，将茶几上的东西全都推开，铺开设计图的矮人们直入正题，提出他们的要求和法师们要提供的技术支持。
“这个我们的规划是，在神陨之地这段区域，能提供足够的能源，驱使一辆……”
法师：“不行，做不了。”
矮人：“怎么做不了？就按照之前那些矿石能源来设计不行吗？”
法师：“这两者根本不能混为一谈，那可是黑血石，矿石能源行的话，你怎么不用矿石能源？非要用黑血石？不就是因为他们不一样吗？”
矮人：“所以我说就按照老一套来试一试嘛！”
“要说多少遍你们才懂？我们还没搞懂实践操作，黑血石很容易失控，到时候一不小心，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活不了。”
“说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所以在这试还是去我们那试？”
法师跟矮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艰难进行着，最为关键的一点是，矮人中靠谱的安迪苏和能力足够的多隆那都在群山之巅，而留下来的康纳就……相对而言没有那么出色和靠谱。
而法师中，最为擅长人情世故的多提因为实验而无法抽身，而剩下说话算数的穆迪……显然也不擅长人情世故。
这两个不怎么靠谱的家伙作为主导者凑到一起，很难让人猜测合作最终的走向。
在这种情况下，由矮人主导的合作，最终走向了出乎意料的结果。
失败是理所当然，成功才是出乎意料。
在法师们自己还没研究透怎么有效控制黑血石的能量激发效率的时候，法师跟矮人合作完成了用另一种更高效的方式来激发黑血石中能量的设计。
用铁一般的事实证明了国王之前对多提师说过的话。
“矮人才是最好的工程师，他们能将铸造变成一门艺术，也能将外在设备的改良拔高到法师无法做到的地步。”
而这足以弥补法师单靠实验和理论进行研究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