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城, 祭坛。
以往热闹的主城在此刻显得过于冷清,忙碌的npc不见了踪影,以至于这座城池过于空旷。
何星文站在纪念碑前, 唯有他能看到的金光在王国领地上延伸, 其中的信息浮现在何星文的感知中。
眼看npc的数量以稳定的速度下跌, 何星文的心脏开始隐隐作痛。
这完全是毫无必要的伤亡, 如果换了玩家的话,绝对能做到无伤获胜——虽然耗时可能比较漫长, 过程也可能比较曲折, 但没有伤亡这一点也同样可以板上钉钉。
何星文清楚这种毫无必要的仁慈是多么多余, 他也清楚那些道理——所有战争都建立在鲜血和死亡之上。
但这不影响何星文盯着不断下跌的数字发呆。
他甚至不认识那些npc,npc在王国最后一次更新后进行了大幅度的扩充,因为扩充速度过快, 以至于何星文还没来得及跟他们产生任何接触。
这些npc在何星文这里, 就只是一串数字。
但就算是一串数字, 何星文也喜欢更大的数字,而不是不断缩小的数字。
在此之前,何星文从未想过, 游戏里那些从未在意的战争放在现实中, 会如此富有重量。
“不管什么时候,人类都不该将其他人的死视作理所当然。”何星文将视线从数字上挪开:“果然还是玩家最好用。”
起码他们在这个世界,不具有死亡的机会。
光影安静的站在他身旁, 闻言一板一眼道:“但只有玩家,是不行的。”他对何星文道:“他们太弱了, 哪怕有‘游戏主控制台’给他们开挂,哪怕有成长的潜力,但对这个世界来说, 他们依旧太弱了。”
何星文:“但他们不会死。”
系统理解何星文对死亡的看法,作为一个正常地球人类,他接受的文化让他敬畏死亡,珍惜生命。
“我尊重您的所有选择。”系统没打算说服何星文,又或者是要求何星文改变观念,这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何星文坚持在接下来所有的冲突中都用玩家作为战争的一份子,也不会影响最终结果。
系统在此刻出声,只是为了履行他的职责——他有义务告知何星文最优解。
“我很喜欢华国文化中的一句话,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系统道:“您的子民对于死亡的态度,跟您不一样。”
“所以,如果他们坦然赴死,我就应该尊重他们的选择?”
“这不是坦然赴死,”系统纠正何星文的错误:“这是为了荣誉而战。”
光影的声音十分温和:“您拥有崇高的品德,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强大;有些人活着,是为了尊严;而有些人活着,是为了荣誉……这个世界上的智慧生物,为了活着而活着的那部分,早就在黑暗时代死光了。”
何星文抿紧唇,目光重新落回铺天盖地的金光上,稳定下跌的数字,在某一刻忽而停了下来,再也没有变化。
“您看,他们获得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光影靠近何星文,对他道:“他们战胜了强大的敌人,他们带回了胜利以及荣誉。”
何星文皱着的眉松开了些,侧头看向系统:“你……”
他停下话,盯着近在咫尺的系统,不知不觉的再度皱起了眉。
虚幻的光影就在他身侧,近到稍稍侧头,就能呼吸相接的地步——当然系统作为一个虚幻的光影,不具有呼吸的功能,自然也不可能让何星文感知到他的气息。
但……还是太近了。
系统等了片刻,没等到何星文的下文,不由露出了个疑惑的语气:“我?”
他看起来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事实上,在这一刻之前,何星文也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但在这一刻,就像是突然意识到了对方强烈的存在感一般,对方跟他之间的距离忽而变得无比显眼,让他的注意力瞬间落在了这之上。
系统没在意何星文的注视,他的数据库仍在运算着方才的对话,开解何星文对npc死亡的在意:“如果他们没有出战的机会,那他们也不会有获得这一切的机会,您确定这是他们想要的吗?”
系统看向何星文,明明是看不清的表情,但何星文楞是从对方的这个动作中察觉了对方的认真。
系统一贯如此,他在意何星文在意的一切。
这是他们想要的吗?拥有自然死亡的机会,拥有平凡无奇的人生,在无人在意的时光中垂垂老矣?
还是在战争中赢回胜利?在鲜血和死亡中证明自己?
生活在安逸时代的何星文选择前者,而从未拥有过真正安逸的异世界人民,选择后者。
这些念头飘过脑海,何星文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方才那个话题上,人类容易生出感触,但人类也更容易转移注意力。
系统的话没得到何星文的反馈,系统习以为常,他跟何星文之间,占据主导权的,始终是何星文。
对方拥有是否采纳他的建议的权利,也同样拥有在任何时候结束对话的权利。
这或许会让智慧生物生出什么想法,但不会让智能生物动摇。
规则是智能生物诞生的基础,他们习惯于遵守规则。
系统默认何星文结束了对话,他朝后退了一步,站在他习惯的位置——何星文身后,注视着何星文。
在他拥有可以被何星文看到的形态时,他就习惯于站在何星文身后,沉默的注视何星文。
在无数次何星文跟其他人对话的时候,系统就站在这里,等着何星文需要他的时候,再朝前迈出那一步。
重复过无数次的动作,在此刻,何星文觉得有些别扭,就像是突然意识到系统方才靠得太近了一般,他现在觉得哪哪都很不对劲。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一定有什么被我疏忽了。
何星文左思右想,还是没找到那根细微的线头,最后愤怒的挠头,将问题抛给了系统:“你刚才……是不是靠的太近了?”
系统有些茫然:“有吗?”
他回顾了下自己的数据库,确认当时的距离对于何星文来说,应该是一个恰好的安全距离——何星文从未对这个距离表示过任何意见。
“我一直站得这么近。”系统没明白何星文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解决问题的办法倒是第一时间出现了:“如果您觉得太近了的话,需要我站远点吗?”
光影扭头,开始寻找合适的距离。
一直站的这么近……
那股古怪的感觉愈发奇怪了。
但系统说的好像何星文很在意这一点似的,何星文挥手打断了系统寻找合适距离的行为:“没有,我就是觉得有点奇怪。”
不是有点,是很多很多的奇怪。
以往对话里的奇怪之处一并涌上心头,让何星文的注意力彻底从npc的死亡中转移到了系统身上。
他觉得系统哪哪都很奇怪,偏又找不到奇怪的原因,以至于似乎连熟悉的世界都变得不对劲了起来。
*
远方,战争的硝烟仍在继续。
两军正面对战,谁也没有退后,刀锋与植物相撞,有人倒下,有植物重新生长,死亡与生机缠绕,勾勒出步步升级的正面战场。
德鲁伊的人数处于劣势,但无尽之森的地形足以弥补这个缺陷,让他们凭借极少的人数跟十万大军对抗……片刻。
没错,只有片刻。
在短兵相接的第一时间,极端派德鲁伊就占据了上风,地形对他们太过有利,没有任何一个种族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能在无尽之森打败德鲁伊。
自然赋予了德鲁伊强大的力量,让他们在跟十万人的短兵相接时,仍然占据上风。
而npc所有的准备在德鲁伊的力量前,似乎都毫无作用。
当然,他们尽可能的组成了防御,也尽可能的降低了对方带来的压力,但他们依旧低估了无尽之森威名赫赫的原因。
拥有数万年历史的树木震撼着大地,将一切拦在它们面前的渺小存在碾碎,疯狂袭来的藤蔓像是无坚不摧,无处不在,抓住所有防御上的漏洞收割着生命,而飞舞的叶子,滚动的绿草,几乎足以让npc精疲力尽,稍有疏漏就是万劫不复。
军队面对的不是几千人的德鲁伊,而是整个无尽之森。
至于本该控制半个无尽之森,为他们减轻压力的中立派德鲁伊……
他们输的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几乎是在极端派德鲁伊刚开始认真的时候,林肯他们就失去了对大部分植物的控制,被诺曼金他们压制的毫无反手之力。
此刻能维持着自保的能力,没让npc抽出人手去保护他们已经算没拖后腿了。
至于锦上添花……别想了。
npc一茬茬的倒下,在短兵相接的第一时间,死亡人数直线飙升。
但他们一步都没退,不仅如此,甚至还在步步逼近德鲁伊的方向,以极高的死亡率造就他们仿佛胜利般的前行。
挥剑、落下、再挥剑……然后死亡。
死亡的npc的位置被下一个npc自动填充,避免统一的队列中出现防御的漏洞——虽然在眼下这种全方位攻击的情况中,防御漏洞几乎必然存在,但能少一个是一个……能少死一个,是一个。
沉默的死亡厮杀持续了片刻,德鲁伊那方先产生了波澜。
自然给予了德鲁伊强大的力量,但没给予他们足以面对这一幕的强大心脏。
王国军队几乎是以死光这十万人也绝不撤退的气势在进行一场要么死,要么赢的战争。
当德鲁伊被他们的气势所惑的时候,那离战争结束也就不远了。
极端派德鲁伊不畏惧死亡,他们对死亡的态度在之前就已经展现的淋漓尽致了。
但这不意味着,在直面这样一支没有杂音的军队,在目睹对方的士兵成批的倒下,而剩下的士兵毫无动摇的时候,德鲁伊还能如此轻描淡写。
这是人类?
诺曼金与植物的沟通中,忽而出现了一个与战斗无关的念头,这就像是一个标志,越来越多的其他念头纷纷涌现。
十万人是个什么概念?
德鲁伊站在这里,看不到黑色人潮的尽头。
这得打到什么时候去?
第二个念头从诺曼金脑海里涌现。
王国难道只有一只军队吗?就算打光了这一支军队,王国难道就不会派出下一支军队了吗?
第三个念头从诺曼金脑海里涌现。
冲在队伍最前方的炎发现了诺曼金的走神,他抓住了机会,毫不犹豫的跃起,横劈。
十分朴实无华的攻击,险之又险的在诺曼金脖子上留下一道划痕。
短兵相接,意味着他们之间的战斗近到生死之间。
绿色的液体泊泊而出,刺痛感传来,诺曼金几乎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极端派德鲁伊或许可以用极端来形容,但绝不能用战士来形容。
诺曼金退了一步之后,立刻连退三步,跟军队最前方的炎他们拉开距离。
而炎他们也毫不犹豫的再进,就如同这支军队的战争风格一般——要么死,要么赢。
既然我没死,那我就要赢。
他们的字典里没有后退,只有前进、前进以及再前进。
炎往前迈步,黑压压的人潮紧跟着迈步——没有直面这一幕的其他人很难想象这种压迫感。
当然,没有上过战场的人也很难想象战场的残酷带来的心理压力。
而诺曼金就是其中一员——从第五纪元开始,大陆就处于休养生息的中,这是无尽之森在第五纪元面对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极端派德鲁伊面对的第一场战争。
至于之前的内讧?那可算不上战争,双方各几千个德鲁伊操纵着植物你来我往,甚至面对面打架,都只能算斗殴。
十万人的军队发起的冲锋,一茬茬倒下的士兵,无数鲜血染红的地面,才叫战争。
压力扑面而来,明明是占据上风的诺曼金再退,这一次,他一退再退,几乎没有停下。
炎和黄立刻跟进,继续进军,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些德鲁伊踩着藤蔓唰的一下消失了……消失了……
无处不在的植物攻击倒是持续了一会,但因为对方跟此处的距离不断拉大,最终被林肯他们夺过植物的操纵权,于是,现场突兀的安静了下来。
方才的血腥厮杀,就像是一场梦,突兀迎来了风平浪静。
炎和黄对视了一眼,密密麻麻的军队上方肉眼可见的飘出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搞什么?打仗呢,这中途跑了算怎么回事?
快输了逃跑还能理解,德鲁伊压着他们打,明明能赢,怎么还跑了?
*
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玩家们没有放弃,依靠无尽之森内树木的剧烈动静来分辨战况。
“动了动了,看来我方形式大好,正在顺利挺进。”
“动的好激烈!这绝对是遇到敌人了!”
“这动静怎么还停不下来了?看来打得很热闹啊。”
“咦?怎么突然不动了?”
蹲在王国的树上的玩家们挨个抬头,分辨远方无尽之森的动静,还真没有动静了,晃动得最激烈的那一片树木忽而安静了下来,然后回归了平静。
“怎么回事?打完了?这么快?这才进去多久啊?”
“那群跟着德鲁伊进去的玩家没在论坛发帖?”
“别指望他们了,他们比我们还懵呢,一进无尽之森就全死回复活点了,压根没跟上npc的脚步。”
“这……要他们有何用?”
“npc本来就没说让他们掺和,他们自己死活要跟上去的。”
“所以,这个剧情走完了?那接下来该发任务了吧?玩家该有点参与感了吧?”
这句话戳中了所有玩家,现场蹲守的玩家发出一声欢呼,动作迅速的跳下树,朝无尽之森跟王国的边界线飞奔而去,准确迎接王国的大功臣……当然要是能顺便接个大型活动任务就更好了。
*
南海。
平静的海面上行驶着一艘轻便的大船,大船上方飘着王国的旗帜。
这支由王国子民组成的南海探险队,在南海已经行驶了几个月(游戏时间),在探索完南海近海区域的海域线后,船只转向,朝着南海更辽阔的区域驶去。
几个月的航行,让船只深入了这个世界大部分智慧生物未曾深入的领域,属于海底王国的核心领域。
这片对原住民来说无比危险的海域,对探险队来说,不算太危险——毕竟他们的船舱中带着整个大陆最危险的存在之一,这让他们的探险之旅变得有惊无险。
虽然频繁遭遇不明海底生物的攻击,但这些大多变成了他们的下酒菜,为踏上漫长旅途的王国子民增加一些微量元素。
从杜多兰在这一路的表现来看,杜多兰当初能凭一己之力压制海底文明的发展,确实很正常。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探险队的旅程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直到他们走完整个南海,绘制出南海地图为止。
前提是没有意外。
南海的天气十分多变,暴雨冰雹和狂风飓风说来就来,从不符合气象规律。
在天气突然转阴,乌云密布,狂风席卷的时候,对此习以为常的船只立刻做出应对,固定船帆,驶向风力最弱的地方,避免翻船。
矮人出品的工具,质量十分可靠,任由狂风呼啸,船只依旧结实,在晃动中稳稳支撑起一片空间。
如果没有意外,这次的天气灾难也会跟之前数十次的遭遇一样,在倾泻完暴雨之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但显然有人并不打算让它就这样结束。
风雨交加中,船只忽而晃动了一下,从船底传来了撞击声。
王国子民分工明确,有人拎起船舷上不起眼的箱子朝船舱下方走去。
下一秒,撞击声忽而停顿,巨力倾斜,船被直接顶翻了。
在船翻之际,巨大的圆形生物跃出水面,光线勾勒出他数十幢楼高的巨大体型。
那看起来像是一个人形,更准确来说,对方浑身长满了奇异的小疙瘩,五官不似人类,一口碎牙尖锐的突出,浮肿的手上布满一片片的鳞片,而他的脚……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鱼尾,鳞片根根立起,闪烁着惊人锋芒。
“轰”的一声巨响,被顶翻的船被巨浪拍倒,探险队几乎直接当场被巨力拍昏,跟着船上的杂物一并掉落海中。
海底响起一些奇异的声音,在水中传递。
顶翻了船的巨大生物在空中短暂停顿了一秒,向世界彰显了它的模样后,又遵循着重力,转瞬落入海中,激起一片巨浪。
海底是他的主场。
他在海底兜了两个来回,就将所有掉落的王国子民捞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一个加速,从此处消失,驶向他们的目的地。
碧蓝的海水晃动,掉落海中的船只缓缓下沉,被海水淹没。
如往常一般,南海吞噬了一切痕迹。
巨大人形吐出个巨大的泡泡,泡泡在海底闪烁着七彩光芒,将溺水的王国子民吸入其中——包括死死拽在某个王国子民手上,不起眼的那个箱子。
对方显然没有第一时间检查战利品的好习惯,以至于在脆弱的人类中混进危险品。
一抹金黄色在箱子口处缓缓浮现,朝兴奋不已的奇怪生物投去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