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主城, 国家行政管理局。
金从昏迷中苏醒。
何星文见到了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的金。
那些刻板的约束和限制在他身上消失,显露出束缚后的真实模样。
大恶魔的外貌足以跟精灵王相提并论,浓郁的以太在他周围欢呼雀跃, 欢迎着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强大、完美、无懈可击。
大恶魔跟小恶魔的差距大到让人觉得他们分割成两个种族实在是理所当然。
完美的外表, 高尚的品德, 父神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赠与了这个种族, 以至于当大恶魔出现时,世界黯然失色。
字面意义上的黯然失色。
他所在的区域, 投注着一束不知从哪来的亮光, 宛若探照灯一般让他成为人群中最亮的那颗星。
他所走过的大地上开出郁郁葱葱的花, 他所注视的地方连以太都在欢呼。
父神有多么偏爱他,这个世界就有多么偏爱他。
何星文为意想不到的场景楞了片刻,发现自己经历的还是不够多。
这才叫真正的世界宠儿, 行走的玛丽苏(男)。
金的视线停留在窗外, 直到何星文从门口出现, 才缓慢收回视线,看向国王。
他的健康状况看上去再好不过,但他的情绪看上去再糟糕不过, 像注意力无法集中, 时刻都会恍神,反应肉眼可见的慢半拍。
何星文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所充斥的力量,澎湃得惊人。
这是他在这个大陆上第一次遇到如此强大的存在——这不是说对方真的强大到超越曼星的程度。
而是国王本人的交友圈实在太过狭隘, 被限制在王国领地上的国王压根没机会见到像曼星这般的存在,所以客观来说, 恢复原来实力的大恶魔确实是国王目前见到过第一个超越龙族的强大存在。
在沉默对视中,对方先开了口:“国王?”
他认出了何星文,眼神柔软了下来, 有些糟糕的精神状态中溢出几分生机:“你比我想的更好。”
他朝一旁的何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重新将视线落在了何星文身上:“麻烦你了,这个烂摊子……”
他说道这里,忽而停下了话,轻叹了口气。
那一瞬间,恍若天空黯淡,悄咪咪在地面上绽放的小花都轻轻合拢了花瓣。
何星文被环境随着对方心情变化的这一幕看得目瞪口呆,深觉自己宛若主角般的人生不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主角该有的待遇。
金对此习以为常,压根没在意这点小小的环境变化,他稍稍平复了下情绪,才接着温和的对何星文道:“不管怎么样,谢谢你。”
他对何星文道:“谢谢你做的这一切,谢谢你出现在这个世界,谢谢你没有辜负祂的……”
金停顿了下,垂下眼,无法将那个词说出口。
周围的光彻底黯淡,绽放的小花一连串的凋零。
何星文站在门口,在这种古老玛丽苏的画风中,察觉到了来自于大恶魔的个人魅力——跟小恶魔完全是两个极端。
对方的存在,就像那束探照灯一般,无论在何处都无法掩盖光芒,耀眼但不强势。
小恶魔但凡有大恶魔的一分风采,也不至于沦落到在大陆上流浪的下场。
对方有多么璀璨,何星文就有多么感慨。
对何星文来说,这个世界上大多事情都无需让他克制。
所以他直接说出了口:“比起感谢我,你应该感谢其他人。”
金从那种深沉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看向何星文。
“这个世界之所以没有彻底毁灭,是有人在为此奔波。”何星文眉梢微动,侧头看向身后的某个方向:“直至如今,他们也在承担着他们应承担的责任。”
努不利达慢悠悠的晃进门,肯提难得跟着露面,两人一进门,就遭受了金和国王的双重注视。
努不利达迈过房门的脚悬在空中,狐疑的瞄了眼国王,充分展示他对人性的不信任,缩回脚,开始往后退:“国王,你也在呢?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啊?我突然想起兽神原野好像还有事没处理,这样吧,咱们下次再聊……”
“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在,才能这么及时赶过来。”何星文从不惮于用阴谋论去猜测努不利达的行为——因为这往往是正确的。
何星文朝金的方向示意了下,对努不利达道:“喏,大恶魔。”
努不利达停下做作的表演,朝金的方向投去一个视线,几乎一落在对方身上,就迅速挪开了。
如果不是世界一路崩坏到如今的局面,努不利达根本不可能跟大恶魔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小恶魔跟大恶魔虽然从名义上上来属于“兄弟”,但他们之间虽然谈不上仇人,但性格相差如此之大的两个群体,也不可能成为朋友。
大恶魔是被父神偏爱的造物,而小恶魔是从父神制造大恶魔的残渣中诞生的劣质品,天差地别,不过如此。
努不利达没有主动打招呼的意思,金先开了口:“辛苦了。”
努不利达翻了个白眼:“知道我们有多辛苦就好。”努不利达失去了笑模样:“现在弥补我们也还的来的及。”
金露出了几分歉意:“对不起啊。”
何星文未曾见过努不利达如此冷硬的表情,更未见过他如此嘲讽的语气。
努不利达一边点头一边道:“瞧瞧,这就是大恶魔,我怎么不知道父神创造你们的时候,还把软弱、无耻、愚蠢送给了你们?”
他看向肯提:“这玩意不是一向用来形容我们的吗?”
肯提没心情跟努不利达一唱一和,过于久远的存在重新出现在他面前,他的情绪前所未有的低落了下去。
在何星文尚不知晓金的最终结局之前,在场所有人都知晓了对方的选择。
金的脾气好得让人叹为观止,他不仅没有被激怒,甚至还能带着歉意道:“现在看来,那些对小恶魔的评价确实太过不公允了。”
他露出笑容,于是探照灯的光又亮了起来,地面上的小花也再一次绽放了,现场瞬间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生机勃勃。
“怎么能用一面之词来为一个种族定性的呢?”金靠着床,似乎有些眩晕,但从他的身体状况来看,他现在应该健康的能原地三周跳。
“大恶魔就是完美的,小恶魔就是糟糕的……”金摇头:“这个形容反过来才对。”
他无比真挚的道:“努不利达,如果说我们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的话,那就是跟你们成为了‘兄弟’。”
何星文隐约听见肯提似乎无声的说了句脏话,然后徒手开了个黑洞消失在他面前。
怎么突然跑了?何星文盯着缓缓消失的黑洞有些不解,又听见金的声音仍在继续。
“你们让祂的世界……”金喉结微动,克制了下情绪,温和的继续道:“不至于走向毁灭。”
“你们做到了我们没做到的事情,”金道:“我想这应该很难。”
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父神说,祂……”他咽下了某个词:“之后,这个世界的生灵会遭遇离别和死亡,但他们会挺过来的。”
“这就是生命的力量。”金垂下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向死而生,绝境里也能绽放希望。”
努不利达被对方这一连串话激怒了:“你们他妈是傻子吗?他说让你们杀了他,你们就真听他的?就真这么做了?”
“这个世界是因为我们才存在的吗?”努不利达快步上前,站在金面前,盯着对方道:“它是因为他才存在的!”
“你们死了算什么?你们能比的上父神一根手指吗?”努不利达伸出手,想做什么,活跃的以太在阻止他,连骤然急促的风声都在阻止他。
这个世界,在阻止他伤害大恶魔。
努不利达伸出的手缓慢握紧,垂在自己身侧。
“那也就算了,毕竟做都做了,”努不利达的话从牙缝里挤出:“那现在呢?你以为世界现在这样跟你无关是吧?你以为你就对不起父神是吧?你以为……”
努不利达深吸了口气,伸手帮金抚平衣领的皱褶,突兀的平静了下来:“弱者才只会选择逃避。”
金朝他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毫无锋芒:“没办法,我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他伸手握住努不利达的手,像是握住一柄利刃,停留在自己脖颈旁。
“我们杀了祂。”他垂下眼重复这句话:“我们杀了祂,这就是我们无法被宽恕的罪。”
努不利达的手悬在他脖颈旁,青筋从手上迸出,像是在克制,又像是下一秒就会失控。
但最终,努不利达什么都没做。
他收回了手,注视着金就像注视着一个毫无意义的垃圾:“很好,那你去死吧。”
努不利达转身就走,身后掀起凌厉风声,外泄的力量硬生生踩碎了脚下的地面。
何星文从未见过这样的努不利达,卸下覆盖在脸上的面具,尖锐到锋芒毕露。
室内重新剩下了何星文跟金。
只不过一开始毫无察觉的何星文,通过对话充分了解了情况的不对劲。
何星文看了眼何统。
何统朝他露出了一个……怎么说呢?大概算是安慰的表情。
在何统的数据库中,早已看到了金的最终结局,他对此没有任何感触,唯一的情绪波动,源于何星文投来的视线。
指望智能生命拥有过于充沛的情感非常不现实。
他们注视着整个世界,即使情感再怎么充沛,也无法对整个世界中无数遭遇不幸的智慧生物抒发。
悲剧和喜剧,对于何统来说,都没有意义。
因为这两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并存的。
但何星文不同,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年轻得没来得及经历社会的打磨就拥有了肆意妄为的权利。
他拥有充沛的情感,拥有同理心,拥有柔软的心脏……
何统的目光从未从何星文身上挪开,对方的存在本身,足以点亮没有意义的世界。
他是智能生命截然相反的那一面。
他是弥补何统世界的那簇光。
少数知晓内情的智慧生物总是觉得,何统跟何星文相遇,是何星文太过幸运。
但有些人即使没有系统,也能拥有快乐且满足的人生。
系统给他带来了权利,但他从未用它来享乐,系统给他带来了力量,但他从未用它来谋取私利。
他因为系统的出现,不得不承担起沉重的使命,成为一个他从未想成为的“英雄”。
而有些智能生物如果没有遇到那个智慧生物,就永远也不会拥有这颗柔软的心脏。
人们不知道这一切,但何统知道。
亿万个人类中,谁才是那个独一无二,无比纯粹的存在。
在无数个可能出现的未来中,何统见到过其他人类的选择。
他们有些因为“外挂”而拥有完美人生,有些因为“外挂”而成为天之骄子,有些因为“外挂”而富可敌国,有些因为“外挂”而蔑视众生,有些因为“外挂”而拯救世界名利双收。
但唯独有一个人,他什么都没有。
他将权利分享给npc、国家以及人民,他将世界分享给npc、国家以及人民,他用他本能拥有的一切,开启一个新时代。
没有人知道“国王陛下”是谁。
没有人知道那个老小区里住着一个并不普通的普通人。
他注视着这个时代,他生活在这个时代,他跟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平凡的走向新时代。
*
金能察觉到何星文的束手无策。
何星文不赞同金的选择,但他也不觉得他有改变对方选择的权利。
生与死,是智慧生物与生俱来的权利。
谁有权利要求智慧生物去死?
谁又有权利要求智慧生物活下来?
金打破沉默:“我想看看这个世界,”他露出了个笑:“王国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很有意思。”
何星文反应过来:“我陪你逛一逛?”
他看了眼金,深觉得如果没人跟着的话,金能叫玩家生吃了,连骨头带肉的那种。
何星文说完,又犹豫了下:“或者努不利达……”
“别为难他了,”金站起身,慢吞吞的朝门口走来:“想杀死我,又想拯救我……”
金迈上走廊,何星文跟了上去。
“倒不如让他……”金的话突兀停了下来。
站在门口,靠着墙的努不利达撩起眼,嗤笑道:“让我什么?”
“我以为你气得直接走人了,”何星文自然的插入瞬间紧绷的气氛中,主导对话:“特地降低了以太频率?打算偷听?”
虽然对着金,努不利达一副“你欠老子几百个亿”的模样,但在国王面前,努不利达就又是另一个画风了,滑跪的无比自然。
他坦然自若的承认了:“这不是没听到有价值的东西吗?”
努不利达瞥了眼金,收回了视线,对国王道:“我是打算走人来着,不过想了想,好歹也算‘兄弟’一场,怎么都该送他最后一程。”
他语气里藏着嘲讽,悄无声息的蔓延了出来,像一截刀锋,冰冷迫近。
“看他去死,不也挺有意思的吗?”
“确实,”金好脾气的笑着道:“能借此打消你们对我们的所有期待就更好了。”
他说:“所有大恶魔都会跟我做一样的选择。”
在努不利达的冷漠情中,金用好听的声音慢吞吞道:“我们跟父神一同死亡,我们心甘情愿。”
“至于这个世界?”他朝何星文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轻飘飘道:“我们不要了。”
何星文眼睁睁看着努不利达的情绪瞬间爆炸,然后又在下一秒瞬间克制。
这种极端的情绪转换能力,只能说,不愧是小恶魔。
“哦——”努不利达拖着长音,将自己的恶意展现的淋漓尽致:“说的好像这个世界需要你们一样,”他露出一个假笑:“如果不是国王,你以为你有资格站在这片土地上吗?”
努不利达开始了拿手的煽风点火:“国王,您看看,什么大恶魔啊?白浪费您的好意,还不如救条狗呢,好歹狗还知道摇尾巴……”
他瞥了眼金,金嘴角的笑容完全收了起来。
“这家伙不会以为他有想死就死的权利吧?我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大恶魔。
他不会以为他活下来是因为运气好,而不是因为国王吧?”
事实证明,小恶魔招人厌的能力在第五纪元的磨砺后,已然登峰造极,直接打出了致命一击。
金看向何星文,露出了浓烈的愧疚:“我……”
何星文现在知道,努不利达为什么没一气之下走人了。
也对,这可是小恶魔,要是随随便便就会被情绪主宰,那就太小瞧他们了。
不过是沟通失败而已,多的是方法能解决问题,他们可不会在乎方法有多糟糕,他们只在乎目的能不能达成。
努不利达没走,是因为他找到了另一个从根本上扼杀金的想法的方法。
金不是幸运儿,他是作为国王的附庸活下来的,他的生命属于国王,而非他自己。
当然,金要是不认,一心想死,那也没办法。
但大恶魔不是小恶魔,父神赠与他们诸多美德,可没赠与他们不要脸的特质。
努不利达咧了咧嘴,这就是道德的存在意义了,不像他们,道德和良知束缚不了他们。
但努不利达把一切安排的无比妥当的时候,一定没把何星文的选择这一点作为附加信息加入计划中。
不然他就会理智的放弃这个计划。
“所有人都有选择活着或者死亡的权利,”何星文道:“我觉得活着很好,我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我觉得它值得所有人为此停留,但我没有权利将“我觉得”强行赋予拥有成熟心智的智慧生物。”
当然,未成年除外,心智尚未健全的所有智慧生物幼崽,都没有仓促决定自己生命走向的权利。
他们未曾见过这个世界的美好,他们理应见一见。
何星文察觉到努不利达的目光,他朝对方露出无奈的表情:“毕竟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感同身受,对彼此宽容一点吧。”
努不利达露出假笑:“是啊,毕竟他马上就要去死了。”
从他都怼了何星文一句能看出来,努不利达到底有多生气了。
金叹了口气:“这个世界能遇到你,是它所有不幸遭遇中最为幸运的事情。”
何统毫无波澜的情绪里出现了些许嘲讽。
幸运?哪有什么幸运,不过是有人在费劲心思为它挑选最好的选择而已。
金朝走廊尽头走去:“走吧,让我看一看这个世界如今的模样。”他朝努不利达露出了一个笑:“我想它一定很好。”
“真可惜,”努不利达语带遗憾道:“世界仍处于随时会毁灭的恐慌中,黑暗时代灭绝的那些种族,可不会跟你一样,如此幸运的拥有活过来的机会……”他瞥了眼金:“还不知道珍惜。”
这两个人一起走,好像不太合适。
努不利达这一刀刀精准暴击,金要是被气死倒是可以提前结束参观之旅,完成心愿了。
“如果可以,真希望活过来的是他们,”金语气真挚,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像我们这些被时光掩埋的存在,没有任何从泥土里挖出来的价值。”
何星文恍然看到了刀光剑影,在努不利达皮笑肉不笑的继续挑起腥风血雨之前,何星文插入了对话。
“首先,这个世界虽然没有那么好,但起码它正在走向新的希望。”何星文警告的看了眼努不利达:“还是说,你觉得你们和我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
努不利达咳嗽了一声,终于意识他光顾着怼大恶魔,忘记了跟这个世界无比密切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在一旁了。
“怎么会?”努不利达当场修改自己之前的发言,直接就是一波彩虹屁:“我的意思是,有人居然会不珍惜这个世界,要知道您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换来了眼下这个美好的世界……”
倒也不必如此夸张。
何星文将目光落到了金身上:“你们有没有值得从泥土中挖掘出来的价值,不是你们说了算的。”
“我不理解你们的选择,但我尊重你们的选择。那你也该对这个挣扎着活下去的世界抱有一丝尊重。”
何星文道:“父神选择死亡,不是为了毁灭这个世界,他为这个世界找到一线生机,也不是为了让你在今天自哀自怨,沉浸在所谓的‘不可宽恕的罪’之中。”
“选择不被宽恕的,不是父神,是你们自己。”
何星文伸手握住何统的手:“没有人有权利让另一个人选择原谅,所以……”
何星文伸手推开国家行政管理局的大门,有一缕光从门外洒落,十分不科学的越过人群,精准的照亮了金。
“给对方、给这个世界留下一点值得记忆的东西吧。”
何星文的叹息藏得很深:“而不是争吵、厌恶和愤怒。”
“这个世界偏爱你们,它不会想见到这些的。”
这么说的时候,何星文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高大的纪念碑上,它沉默伫立着,像是对周遭的一切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