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说的不错,两军未曾交手确实胜负尚未可知!”王文佐笑道:“但当初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皆不胜,而高句丽每次明明打赢了还是遣使者乞和,你知道为何吗?”王文佐并没有等待中大兄皇子的回答,径直道:“因为高句丽打赢了是民穷财尽,府库空虚;打输了是亡国灭种,宗庙为墟!”
面对王文佐的自问自答,中大兄皇子不禁哑口无言,作为执政倭国长达二十年的政治家,他当然知道王文佐方才那番话虽然咄咄逼人,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如果仅仅从军事上来分析,高句丽在三次战争中都赢得了辉煌的胜利,是大赢家;但如果从外交和政治的角度来看,高句丽却是彻头彻尾的输家,作为一个方兴未艾的地区小霸,与隋朝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爆发直接的军事冲突无论是输还是赢都是失败,王文佐举这个例子无疑是在提醒中大兄皇子与大唐开战的后果,无论是赢是输,对于倭国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接受的灾难。
“呵呵!”中大兄皇子强笑两声:“方才在下失言了,还请贵使见谅。扶余丰璋穷极来投,便如飞鸽入袖,鄙国夙来以佛法治国,举国上下皆习佛法,欲效法佛祖之慈悲罢了!”
王文佐闻言笑了起来,原来中大兄皇子方才那番话却是用了佛经中的一个典故:释迦摩尼在未曾成佛前有次外出,正好遇到一只鸽子被鹰追逐,逃入释迦摩尼袖中,释迦摩尼便将鸽子藏入怀中保护起来。鹰便对释迦摩尼说:“你大发慈悲,救了鸽子的性命,难道要把我饿死吗?”释迦摩尼便回答:“我不想鸽子丧命,也不想你被饿死,我愿意用与鸽子等重的肉作为交换。”说罢于是他就拿了一个秤,把鸽子放在秤的另外一边,然后自己用刀开始割自己的肉。说来也奇怪,鸽子本来不重,但是释迦摩尼割了好多肉还是没有使得秤平衡。最后他自己跳进秤里面,秤砣终于平衡了。
中大兄皇子引用这个典故显然是把扶余丰璋比作那只鸽子,把自己比作释迦摩尼,王文佐比作那只鹰,询问自己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保住扶余丰璋。
“殿下,既然您引用佛经,那我也举一个例子:春秋时,汉东有一徐国,地方五百里,其王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楚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这个故事你应该听过吧?”
“韩非子的五蠹?”
“不错!”王文佐笑道:“不过徐王行仁义而亡国并非仁义用于古而不用于今,而是因为徐王只是一个普通诸侯,而非方伯!”
“贵使何意?”
“韩非子的五蠹中原文为文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王天下,然后与徐王行仁义做对比。但却没说文王虽然只有百里之地,却是当时商朝在西北的方伯,有镇守一方之权,行仁义怀戎狄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而徐王虽然有地方五百里,但却只是一个普通诸侯,他行仁义引来三十六国朝贡,就超出了自己的本分,不亡何待?”
王文佐这番话颇有深意,古代中国的政治行为是包裹在礼乐话语之下的,不能简单的从字面意思理解。比如史书中说文王行仁义,徐偃王行仁义,并不是说他们对老百姓很好,统治者很善良,很讲道义,而是说统治者对周边地区弱小国家(通常是蛮夷势力)采取比较平等的外交政策,比如联姻、通商、拉拢、分化,而非军事驱逐征讨、政治排挤、劫掠、侵吞。
所以文王行仁义怀西戎是指文王采取各种外交策略,与西戎各部落结成了反殷商的同盟,其后的武王并利用其力量消灭了殷商。而徐偃王行仁义则是他也企图结成以徐国为中心的一个同盟(从后果来看应该是针对当时楚国),引起了当时的楚王的戒备,派出军队消灭了徐国。
“我明白了!”中大兄皇子笑了起来:“您的意思是除非我是贵国的方伯,否则便无权行仁义?”
“如果殿下只是对贵国百姓行仁义,这当然是一桩美事,可扶余丰璋乃是百济人,恐怕已经超出了界限了!”
中大兄皇子笑了笑,没有继续争执,因为没有再争执的必要了。王文佐已经亮出了大唐的底牌:大唐不允许海东地区再出现一个次一级的权力中心,而这与倭国数百年来建立以自身为中心的“小天朝朝贡体系”是矛盾的,其实这点并不新鲜,所有效仿古代中国、学习中原文化建国的周边民族,如越南、朝鲜、日本、西夏、辽、金、北魏都很喜欢搞出一套自己的朝贡体系,在这个体系内,他们是至高无上的王者,是上天之子。
他们当中很多人都是一边向中原王朝称臣纳贡,一边要求自己的属邦向自己称臣纳贡,规则程序、名号称呼几乎与中原王朝的朝贡体系几乎完全一模一样。就拿日本做例子,在唐宋人眼里倭人是蛮夷,而日本人也有自己的蛮夷,即虾夷人,还专门搞出了一个征夷大将军的官位来,后来就连生活在关东地区的东国武士们也被扣上了东夷的帽子,打入了蛮夷的行列,这个颇有长安朝廷骂河北人胡风颇胜,以蛮夷视之的风采。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中大兄皇子一直都呆在自己的船舱里,未曾出门,王文佐倒是很理解对方的感受,自己现在扮演的本来就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角色,换了自己,也不会喜欢挺着个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不过这样也好,两不相厌最好了。
“那便是倭人的都城?”崔弘度看着远处的景色:“奇怪了,怎么没有城墙?”
“这里四面环山,周边又没有什么强敌,有力气去修城墙,不如去守四周山脉的隘口!”王文佐笑道:“我估计如果有外敌入侵,倭人就会退到四周的山城坚守,将没城墙的都城丢给对手!”
“原来是这样!”崔弘度笑道:“这不是和百济人做法差不多吗?”
“本来就是一族之人!”王文佐冷笑道:“所谓倭人,原本就是从大陆迁徙到这大岛上然后繁衍至今,其中大部分就是百济人,所以当初扶余丰璋才那么容易借兵来!”
“若是这样,那要让他们交人,岂不是很难?”
王文佐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半响之后低声道:“见机行事吧!”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船靠岸了,中大兄皇子直接上岸了,留下一个官吏将王文佐一行人迎接到一处馆舍,请他们好生安歇不提。
飞鸟京的西侧,临近湖边有一块空地,约莫有两百步见方,呈正方形,这里是倭人的集市。集市的四周由泥砖小屋、牲畜圈栏,以及石灰粉涂砌的酒肆所环绕。集市的中央是一个隆起的小丘,倭人在小丘四周挖了许多个洞,作为储藏室,每个洞口都伸出一个巨大的草棚,倭人的商贩们便在草棚下做生意。
沙吒相如小心的穿过酒肆,绕过两个四脚朝天打着呼噜的醉汉,快步疾行,在他的周围,商人们正在忙着交货卸货,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奇怪的味道。在过道的另外一头,两个商人正在讨价还价,其中胖的那个正在不住摇头,他帽子后垂着的辫子也在随之摆动。
过两个草棚,沙吒相如停下脚步,站在一个卖鱼干的店铺前,他一边和商人讨价还价,一边小心的用眼角的余光扫视四周,以寻找可能的密探。他知道这个时候飞鸟京应该到处都是各方势力的密探,这的确不是出来会面的好机会,但自己没有选择。
最终,当沙吒相如确认背后没有跟踪者之后,他向商人报了一个非常低的价格,对方毫不意外的露出了愤怒的表情:“这不可能!没人能接受这个价钱,不,就算再加一半也没人能接受!”
“是吗?可我记得前几天还有一家愿意出这个价,就在这里,好像在那边!”沙吒相如装出一副若有其事的样子,笑道。
“见鬼,你去找那家吧!”商人挥了挥手,做出一个驱赶的手势:“如果我接受这个价钱,会被同行打死的!”
“那我去找找,如果我找不到再回来找你!”沙吒相如笑着结束了这段谈话,然后迅速的向方才自己手指的方向走去,背后传来商人的诅咒声:“鬼抓了你去,吝啬鬼!”
沙吒相如穿过两个草棚,然后向右一拐,钻进一个地洞,他解开披风,低声问道:“人来了吗?”
“来了,就在里面!”一个女人低声道。
“很好,你在门口放风!”沙吒相如低声道,然后他摸黑踏着台阶走入地下室,借助墙上火把的微弱光亮,他看到靠墙的桌子旁坐着一个赤脚汉子,那汉子看到沙吒相如,不满的抱怨道:“你来晚了!”
“请见谅!”沙吒相如从怀中摸出一个皮袋子,丢了过去:“这是给你的酬金,现在到处都是密探,我不得不十分小心!”
那赤足汉子接过皮袋,打开倒了一些在手中,借助灯光细看,在暗弱的光亮下粉末散发出美丽的光。
“最上等的金沙!”沙吒相如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这个你可以放心,绝对不会骗你的!”
“那当然!”赤足汉子将手中金沙倒入袋中,重新将口袋扎紧:“安培家可是控制着北方的商路,还有谁比他家的金沙多呢?”
“朋友,你是个聪明人!”沙吒相如冷笑了一声:“但这年头那些懂得闭紧嘴巴的家伙才能活得长!”
“你放心,我会把嘴巴闭的和死人一样紧的!”赤足汉子笑道:“如果你再给我两袋的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沙吒相如的眼睛危险的眯了起来:“我们的约定可是只有一袋,你想耍弄我们?”
“停,停!”赤足汉子笑道:“你别靠过来了,否则我会被吓的像个女人一样尖叫的!”
沙吒相如冷哼了一声:“我的刀很快,你的声音不会比一只猫叫春大多少!”
“好吧,百济人。我承认你很厉害,我不是想要敲诈你!但这次我们死的人太多了!”赤足汉子诚恳的说:“唐人使节的护卫太厉害了,我们这次死了二十多人,伤的是两倍还多,这么多人命一袋金沙可不够!”
“这关我什么事?一开始我就说明了,袭击唐人的船只,所有的战利品都是你们的,另外我还付给你们一袋金沙的报酬,你们也答应了!现在你还要更多,有这样的道理吗?”
“没错,的确一开始的约定是这样,但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唐人有这么厉害,而你是和唐人交过手的,你很清楚唐人有多厉害,而你一开始就没有告诉我们,看着我们去送死,难道这不是你的责任吗?”
沙吒相如没有说话,他冷哼了一声,低下头去,那赤足汉子见状继续道:“而且现在官府的士兵们开始沿着大和川两岸搜查,他们甚至放火焚烧流民的村落,我的人必须尽快离开,但我们现在没有金子购买足够的粮食,你想想,如果我的人被官府的士兵抓住,会有什么后果?什么都会被说出来的!”
“好吧!”沙吒相如吐出一口长气,低声道:“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的人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保持沉默!”
“没有问题!”赤足汉子见自己的要求被应允,高兴的笑了起来:“拿了金沙我立刻去买粮食,然后我们就走!”
“算了!”沙吒相如叹了口气:“这个节骨眼你去买粮食,还用金沙,这不是给密探送功劳吗?你的人现在在哪里,我让人把粮食送过去!”
“那可太好了,就在春日大社后山那条小溪旁的一个山洞,旁边有一大片樱花树——唔!”那赤足汉子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却是被沙吒相如一刀刺入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