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皇后猛地一把将裴居道推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父亲,你真是太蠢了!”说罢,她便不顾一切的冲了出去,头发披散宛若疯狂,无人敢于阻拦她。
“陛下!”裴居道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方才那一下已经弄伤了他的腰背,他苦笑着向榻上的李弘致歉:“我那女儿方才……”“无妨!寡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用担心!”李弘打断了裴居道的解释。
“多,多谢陛下!”裴居道窘迫的低下头,他想要向李弘跪拜行礼,但腰背传来的真正抽痛让他怀疑自己恐怕跪下去就爬不起来了。似乎李弘看出了他的窘迫。
“裴侍中你先退下吧!寡人想和沛王说几句体己话!”
“是,是!”裴居道如蒙大赦,艰难的退出殿外,那些随之进来的阉人也随之跟着出去了,虽然不曾亲眼目睹,但仅凭直觉裴居道也能感觉到这些阉人们看自己的视线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方才自己还能随意驱使他们,就好像最温顺的猎狗;那现在这些猎犬改变了主人,只要一个唿哨,就会把自己撕成碎片。
天牢。
闪电划破天空,蓝白色的天空映照出佛塔塔尖的黑色轮廓,六下心跳后雷声传来,仿佛远处的鼓点。
狱卒押送着慕容鹉穿过一条狭窄的巷道,经过一扇锈迹斑斑的闸门,前面是一个黑色的院子,迎面而来的寒风如刀割一般,衣著单薄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快点!”身后的狱卒用力推了一把,慕容鹉险些摔倒,他是个强壮的汉子,但肩膀上的沉重长枷压的他腰都直不起来。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自己不会被突然重新打进大狱,受到如此的虐待,难道是陕州已经被攻陷了?还是王大将军那边也出事了?若是如此,那还是赐予我痛快一死吧!他心中暗想。
“进去!”身后的狱卒喝道,慕容鹉这才注意到在自己的右手边有一个黑色的门洞,他走上台阶,穿过门洞,来到一个昏暗的侧厅。他发现狱长正坐在一张几案旁,旁边放着一只火盆,里面闪动着暗红色的光,他正弯着腰在火盆里面烤什么。看到这里,慕容鹉眼睛里不禁露出向往的光。
“头儿,犯人带来了!”狱卒道。
“嗯!”狱长看了慕容鹉一眼,他是个相貌丑陋的家伙,身材矮胖敦实,有一副铁匠般宽厚的肩膀,几乎没有脖子,浓密的灰白色胡须盖满了他的下巴,依照延伸到两腮,宽大的脑门上是秃了大半的头顶,酒糟鼻和厚嘴唇,他直起身子:“把木枷下下来,还有手上的镣铐也解开,带他过来!”
狱卒照着狱长说的做了,慕容鹉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他伸展了下身体:“多谢您!”
“你是慕容鹉?”
慕容鹉点了点头,惬意的享受着火盆传来的暖意,走近的他能够闻到一股香气,火盆里一定在烤些什么,他暗自咽了口唾沫,被第二次关进大牢后,他就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可把他给饿坏了。
“叛逆、奸党、逆贼!”
慕容鹉被狱长的指控激怒了:“我从没叛变过谁!我一直是效忠天子,是大将军的人!”
“占据陕州,切断漕运,让长安人挨饿!你就是这么效忠天子的?”狱长的眼睛里露出凶恶的光:“拜你所赐,我的亲戚朋友们都在挨饿,从老人到孩子!”
“那是因为奸臣作祟,囚禁了天子!我们被逼无奈才这么做的!”慕容鹉无力的辩解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事情!”狱长冷声道:“但是你的人占领了陕州,切断漕运,纵火烧毁粮仓和漕船,让长安人挨饿,这个没错吧?”
“烧毁粮仓和漕船?”慕容鹉敏锐的抓住了对方话语中无意中泄露的信息:“你是说陕州已经陷落了?”
“应该说是被王师收复了!”狱长恶狠狠的纠正道:“现在你应该清楚自己的处境了吧?”
“我完蛋了!”慕容鹉告诉自己,他现在明白自己为啥第二次被丢进大牢了:“你杀了我吧!”
“你想得美!”狱长冷笑了一声:“上头还不想你死,虽然我不知道留着你还有什么用!”
“那你今晚找我来干嘛?”慕容鹉问道。
“你运气不错!”狱长冷哼了一声:“有人出了一大笔钱来保护你,你可以猜猜是谁!”
“我不知道!”慕容鹉想了想,最后无奈的摇了摇头。
“一个女人,一个老女人!”狱长笑道:“她给了我两百贯,还有两只腊猪腿,换取我让你在牢里吃饱睡好!如果你能够在牢里每多活五天,她就再给我一只这种腊猪腿,腊猪腿很香,我的两个孙子都很喜欢。所以我决定放弃仇恨,好好活着,来吧,你也来吃点吧!”他把火盆往前面推了推,慕容鹉可以看到,火盆里有十几块被烘烤的开裂的芋头。他赶忙抓起来一个,顾不得烫手便飞快的剥开外皮,塞进口中大口咀嚼起来。
“好好吃,大口吃,吃饱了就回去好好睡一觉!”狱长哈哈哈大笑道。
当第二天的阳光重新洒落在长安城,城中上至宗室勋贵重臣、下至黎民百姓,都被已经发生的一切给惊呆了。隐居养病多日的天子复出亲政,免去了沛王的监国之位;皇后服毒自尽;大唐实际上的首相裴侍中也被削去官爵,交由三法司审判。
面对这一连串劲爆的消息,长安人一开始并没有像过往那样交头接耳,说三道四,得意洋洋的分析其中的关系、推导出若干背后隐藏的事实,来证明自己早有先见之明,与高层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紧密关系,甚至会为此争论不休,拿出重金作赌。绝大多数长安人都被局势陡然发生的急促转折给吓呆了,甚至都忘记了乘机自夸一番,这可是他们最喜欢的娱乐了。
“这,这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
“是呀!要不是亲眼裴侍中的府邸都被封了,禁军上门抄家,家小都被关进囚笼里去了,我现在都觉得这是一场梦!”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当真是世道无常,荣华富贵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眼即逝呀!”
“是呀,父为侍中,女为皇后,可谓之富贵之极!可一转眼就父为囚徒,女落阴冥,真是让人感叹呀!”
“你一个寻常百姓倒还感叹人家?人家就算只富贵一日,也胜过你这么过一辈子了!”
“那让我选还是让我多活几日吧!看这次上头的架势,裴家恐怕是要夷灭三族了!”
“废话,连皇后都服毒自尽了,这是何等的泼天大案?像这种富贵之极的大家族,要么不出事,要么就是出满门覆灭的大事。而且你们瞧好了,这次的事情肯定不止裴居道一家,少说也要牵连几百家,上万人。照我看,皇城边上那几个坊市里的宅邸要有一半换主人!”
“不错!”
“不错,就是这个理!”
“这倒是,到时候西市门口那柳树又要高三尺了!”
长安市民们的兴奋并不是没来由的,在这种城市里,上层和下层其实是相互隔离疏远的,上层是来自全国各地的政治文化精英,而下层则是本地人的后代和周边农户,所以长安市民们其实对上层的内部倾轧实际上是一种看戏的态度,看到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仿佛神仙一般的上等人被如牲畜一般成群的杀死、流放、折辱;大部分市民即便不是幸灾乐祸,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兴致勃勃的讨论着会有多少宅邸空出来,会有多少奴婢流入市场,黑市里能不能捡漏到流入其中的珍奇器皿,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不过不管怎么样!天子复出亲政终归是一件好事!”一个秃头汉子用一种一锤定音的口气说道:“至少对咱们来说是大好事!”
“老陈,怎么说?”
“首先,天子最亲厚的就是大将军,他一亲政多半会下诏召回大将军,那就不用打仗了!不然的话一旦打起来,黄河南北肯定杀得生灵涂炭,咱们长安子弟肯定会有不少会被抽调去应征,最后能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个?”
“是啊!刀枪无眼,能不要打仗还是不要打得好,何况王大将军手下也是大唐将士,杀来杀去都是自家子弟,又有何益?”
“那其二就是这漕运的事情总算可以了结了,别忘了当初整饬漕运的就是王大将军,以他的本事,用不了多久,粮价就可以恢复到斗米二十文了!”
“若是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
“对呀,再这么下去,家里人真的撑不下去了!”
“要不咱们一同去朱雀门,向天子请愿,早日派遣重臣召回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吧?”
“对,这个主意好!”
“不错,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一起去吧!”
“同去,同去,不去不是长安人!”
就好像微风带起的第一缕涟漪,随着参与者不断增多,沿着长安的各条街道流动、逐渐汇成了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向朱雀门涌动,最后在朱雀门前,无数条手臂挥舞着,齐声喊道:“召大将军回朝!整饬漕运!”
“恢复斗米二十文!”
“息战运粮!”
政事堂。
“咦,刘侍郎,你有没有觉得外头有什么声音?”张文瓘问道。
“外头声音?”刘培吉侧耳听了听:“好像还真是有,不过听不清是什么!”
“我们去外边听听!”张文瓘拉着刘培吉正想出门,一名文吏急匆匆的从外间进来,神色惊惶:“二位相公,朱雀门外有数万百姓聚集,声势浩大!”
“什么?”张文瓘吃了一惊:“那禁军呢?”
“禁军已经关闭了城门,令军士上城披甲戒备!不过恐外间人多,一时间不敢出门弹压,只是先令各处调兵增援!”
“嗯!”张文瓘点了点头:“我先将此事禀告陛下,这多半是裴居道的余党所为,当真是好大胆子!”
这时一阵风从南边吹来,带来了朱雀门那边的一阵喊声,刘培吉听得正好,他低咳了一声:“张相公,情况好像不是您想的那样,这些百姓多半与裴居道没啥关系!”
“什么意思?”张文瓘皱起了眉头:“你知道什么内情?”
刘培吉笑了笑:“张相公,您仔细听听,这些百姓喊得好像是什么召回大将军,米价斗二十文什么的,怎么会是裴居道的余党?”
张文瓘细听了一会,不由得哑然失笑:“幸好刘侍郎你耳尖,不然若是我就这么报上去,岂不是一个欺君之罪?”
“天子仁厚,必不会以此怪罪您!”刘培吉笑道:“不过这至少说明一件事情,民心思定!实乃我大唐之福!”
“是呀!若能就这么把这桩祸事消弭于无形,那就真是大唐的福气呀!”张文瓘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我每当想起裴行俭和王文佐两人各自带着十几万大军杀个你死我活,就不寒而栗,他们俩谁赢了,大唐都输了!”
“对了!”刘培吉心中一动:“照在下看,若是就仅仅招王大将军回长安可不够呀!”
“怎么说?”
“您想想,这裴行俭领兵前来虽说是裴居道的意思,但不管怎么说也是朝廷的意思。朝廷如果召大将军回朝辅政,那他怎么安排?”
“若是这样的话,只怕裴行俭会留下一块大心病呀!”刘培吉叹道:“您从裴行俭的角度看看,自己原来被调回来是对付王文佐的,现在王文佐入朝辅政,自己继续回去守边,他难道就不怕王文佐记恨他?对他下手?”
“这应该不至于吧?毕竟裴行俭也没和王文佐真正交过手呀?”
“真刀真枪也许没有,但心里肯定是有过互相视为仇敌的!这就足以让人心里怀着疙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