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分钟后,李治轻拍了两下手掌,让内侍清理地上的碗碟碎片和食物残渣,然后喝了几口酪浆,他的怒气已经平息了下来,身居天位二十年,他早已明白一个道理——切不可任凭情绪控制自己。
“陛下,刘仁轨已经到了,正在宫外等候!”外间传来内侍的声音,夹杂殿外的风雨声,有点模糊不清。
“让他进来吧!”李治放下手中的汤勺:“这么大的雨,再拿碗酪浆来,给他暖暖身子!”
“多谢陛下厚恩!”刘仁轨向天子敛衽下拜,然后才接过酪浆,也许是因为大雨的原故,他的脸色青白,花白的胡须黏在满是皱纹脸颊上,看上去有些老颓。李治笑了笑:“外间雨大天寒,刘卿先用些酪浆,再说事吧!”
“是!”刘仁轨感激的应了一声,虽然他方才已经换了外衣,但贴肉的里衣还是有些湿漉漉,穿在身上凉凉的,很不舒服。他三口两口将酪浆喝完,身上热乎了不少,才将碗交给一旁的内侍,沉声道:“老臣用完了!”
“好!”李治点了点头:“寡人打算让你出任陇州(今天陇县)刺史,你觉得如何?”
刘仁轨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捻着颔下胡须稍一思忖然后答道:“圣上是想要老臣应付蕃贼?”
“不错!”李治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闻弦歌而知雅意,与刘卿说话的确省力的很!”
“不敢!”刘仁轨暗自吐出一口长气,他原本在政事堂当差,是群相之一,天子让他外出为陇州刺史,按照唐代的政治常规来说是贬黜到外州,以他这个年纪,估计这辈子也很难再回长安了。但结合唐军刚刚在大非川大败于吐蕃,陇右空虚,以及自己过往的履历,这个时候出任陇州刺史就有另外的意思了。陇州位于今天陕西省宝鸡市陇县,陇山东坡,正好是关中平原的西大门,从关中登陇山,前往河西走廊或者进入河湟谷地都要经此地。显然,这是天子派出一个自己信任而且有丰富军事经验的大臣扼守要点,确保关中无失。而唐初文武不分,边臣立下大功后入朝拜相,相臣前往边疆督领边军讨贼都很正常,如果刘仁轨能够当好这任陇州刺史,对他未来的政治前途无疑大大有益。
“刘卿曾经在百济领过兵,你觉得眼下陇右最要紧的事情是什么?”李治问道。
“臣对陇右的情况所知不多,不敢妄言!”刘仁轨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不过薛仁贵这次丧师十万,陇右兵府肯定空虚,微臣以为第一件事情应该做的事抚慰亡孤,减免赋税劳役,表明朝廷抚恤之心,然后再从内地迁徙户口,补足缺额,待休养生息之后,方能再谈攻战之事!”
“嗯!”李治点了点头:“还有呢?”
“还有?”刘仁轨闻言一愣,他小心的看了看天子的脸色,暗想他该不会想要马上就要报复吧?可大非川这一仗陇右唐军可是伤了元气,当初薛仁贵把陇右的精兵抽光了还不够,从河东、关中还抽调了不少才有这十万人,一下子都赔光了,就算从内地兵府抽调补足了,战斗力也是没法比的。拉这种军队和吐蕃人较量,那不是送菜吗?
“如果吐蕃乘胜进攻呢?”
听到天子不是让自己立刻反攻,刘仁轨松了口气,笑道:“陛下请放心,陇右兵虽新败,进取不足,守则有余,吐蕃人不来则以,来必能破之!”
“哦?为何这么说?”李治问道:“我听说钦陵乃是当世名将,麾下有众二十余万,大非川一战后,我军陇右空虚,这难道不是出兵的良机?”
“陛下有所不知!”刘仁轨笑道:“吐蕃兵制与我大唐不同,一旦出战则扫地为兵,青壮为前军,老弱妇孺居后放牧采收,以为军资。这等军兵若是野战还好,毕竟十天半月便决出胜负,若是吐蕃以此攻我陇右,当地历朝历代修筑的壁垒亭障数不胜数,彼此相望,只需坚壁清野,彼野无所掠,求战不得,多则数月,少则二三十日,便不战自败了!”
“原来如此!”李治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正如刘仁轨所言,从汉代开始,陇右这块地方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代无不修筑各种邬堡工事,密度比内地要多得多。吐蕃如果入侵,即便陇右的野战军受创很重,也完全可以用兵粮战术击退吐蕃的全民兵,李治松了口气:“那刘卿出任陇州刺史的事情就先定下来了,如果蕃贼入侵,你就加为陇右行军镇守大使!”
“臣遵旨!”刘仁轨赶忙敛衽下拜。
见刘仁轨接受了自己的任命,李治脸上多了几分喜色,他询问了几句刘仁轨关于陇右的事情,突然问道:“刘卿,前几日朝中有人弹劾王文佐,他也是你的老部下了,这弹章你看看吧!”
“是!”刘仁轨闻言一愣,他从李治手中接过弹章,看了起来。原来弹章中指责王文佐受命镇守松州,抵御吐蕃。但到任之后,并不思忖如何抵御吐蕃,反而和吐蕃通商图谋私利,没有尽牵制吐蕃一路的责任,以至于陇右大军在大非川覆败,王文佐也有责任。看到最后,刘仁轨去看落款,却发现已经被涂黑了,显然这是天子做的,不想暴露弹劾者是谁。
“老臣以为,这弹章从头到尾都是无稽之谈!”刘仁轨将弹章放回几案上:“上奏之人若是稍微懂一点军国之事,便不会写出这等弹章来!”
“哦?”李治笑了起来:“那照刘卿以为,王文佐没有责任?”
“不错,不但没有责任,王文佐在松州都督府任上已经做的很好了,至少老夫若是身处其位,也没法做的比他更好!”
“为何这么说?”李治笑道:“难道他没有牵制吐蕃一路的责任?”
“陛下,剑南乃是朝廷西府,每年陇右、北庭、西域将士们的冬夏两季衣赐、突厥、铁勒、回纥的赏赐,多半都是来自蜀中上贡的锦帛。没有蜀中的贡锦,朝廷根本没有能力发十万大兵征讨吐蕃。王文佐身居松州都督府之位,第一个要做的就是屏护西川,而不是牵制吐蕃一路。剑南有多少兵陛下您也知道,王文佐他手头就这么点兵,却要屏护西川数路,而剑南可不只是只有吐蕃一个敌人,如果他出大兵打吐蕃,其他蛮夷乘机起事怎么办?再说王文佐要大举兴师,那就要增兵添饷,找谁要?还不是找成都要?成都给他的多了,给朝廷的就少了,朝廷没蜀中的金帛,用什么来维持陇右北庭的大军?王文佐到任以后,击退了两次吐蕃之后,就与其通商修好,不但屏护西川,还赚了钱,去年西川上贡到长安的贡锦可是比往年多出半成呀,这里有王文佐的功劳!”
“呵呵呵呵!”李治听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刘卿果然是有宰相才,与寡人所见略同!”说到这里,他从书案上取出一张纸来,却是从那份弹章末尾裁剪下来的,上面是李治熟悉的字体:“疆臣之事,非汝知之,勿再多言!”
“陛下圣明,倒是老朽多虑了!”刘仁轨赶忙拜谢道。
“我本欲令王文佐来陇右,但仔细一想,若是换一个去松州,只怕又生出事端,岂不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索性就让他留在松州了!陇州之事便偏劳你了!”李治稍微停顿了一下:“刘卿在陇右呆上三年,把这次薛仁贵捅得大窟窿补好了,再回长安政事堂替寡人办差,如何?”
营州城外,河畔码头。
落日西沉,它那最后的霞辉,虹彩熠熠,映照着人们的皮帽。不远处的营州城传来阵阵鼓声,路上的行人禁不住加快了脚步,好在关门前进城。
在河畔的码头上,大贺怀恩的从人们都已经在船上坐好,船夫们还在忙碌着搬运行囊,从注入辽河的河汊左近,吹来阵阵冷风,将火把吹得摇晃不定。火光映照在河面上,看上去血红血红的,这血色的河水正向北流去,似乎流向不可知的幽冥之处。
“好了,祝你一路顺风!”阿至罗热情的握住了大贺怀恩的手:“一路上可千万要保重呀!”
“我会事事小心的!”大贺怀恩笑道:“神佛庇佑,我们会很快再见面的!”
“嗯!”阿至罗点了点头:“在营州、在草甸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总会再见的!”
“呵呵!”大贺怀恩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可有些怪了,在营州还好,在草甸上那是什么鬼地方,什么人都会遇到,什么都可能发生的!谁也不知道那儿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那我还能怎么说呢?”阿至罗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我们命中注定是挽弓射箭之人,飞到那儿由不得自己!”
“是呀!”大贺怀恩叹了口气:“眼下这个局势,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他张开双臂,与阿至罗拥抱在一起:“愿神佛庇佑,箭矢绕开你!”
“愿神佛庇佑,箭矢绕开你!”阿至罗也低声道,两人松开胳膊,大贺怀恩头也不回的上船去了。
桨橹拍打着水面,船缓慢的离开码头。
大贺怀恩站在船尾,河岸、火光快速的打着眼前向后退去,他久久凝望着岸上阿至罗,渐渐被夜色吞噬,他的心中被一种悲凉逐渐充塞,河水裹挟着他,让他越走越远,离开他所喜爱的一切,就像无情的命运硬生生的把他从这片光明拉走,带进蛮荒之地,带进无尽的黑暗之中。
船只穿过河口,进入宽阔的辽河,风呼啸着吹过河面,橹桨哗哗,显得单调而又悲凉,船夫唱着悲凉的歌谣。大贺怀恩裹着披风,躺在自己的铺子上,回忆着营州以及其代表着的丰富多彩的生活,而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等待着自己的事无尽的战争、黑暗、危险和绝望,他冥思苦想,想要找出一条出路,精疲力竭,最后在歌谣声、桨声和风声中昏昏睡去。
第二天一早,大贺怀恩醒了过来,他只觉得自己身轻体健,他强健的体魄就好像一只装满了的酒杯,精力多到要满溢出来。他走到甲板上,发现天空一片晴朗,温暖轻徐的风,吹拂着泛溢宽广河面,褶皱起层层涟漪。在晨雾的遮挡下,两岸模模糊糊,和河面连成一片,看不清边界。一个年轻童仆醒了过来,他惊惶的向四周看,却哪里都看不到边。
“菩萨呀!”他嚷嚷道:“我们该不会是出海了吧?”
“这是上涨的河水,前些天下了不少雨,所以这辽河比平日宽多了!”大贺怀恩道:“等太阳出来,雾气散开,你就能看到河岸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到了新罗人的地界呢!”
“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们会去的!你瞧瞧,河面上可不止我们一条船,过往的船多着呢!”
果然,很快他们就看到河面上有许多船只,其中最多的是一种小艇,用木头制成骨架,外面蒙上桦树皮或者鱼皮,上岸晾干之后一个人就可以抬着走。这种小艇顺水时飞快,而逆流时候就必须用长桨了。靺鞨人很喜欢使用这种小船,他们在里面装满了鱼干、坚果、浆果干、蜂蜜、皮毛,运到沿河的汉人村镇卖出,返回时则带上盐、茶、铁器、布匹等货物,卖给生活在草甸、树林和沼泽中的部落民们。
在辽河两岸有大片的旷野,没有村落,只有偶尔能看到白色或者棕色的帐篷,那是游牧的契丹人和靺鞨人,即便对于这些孤僻的游牧民,这个季节也是难得的交通便捷的时候,他们很愿意和河上的船民们换取自己必须的货物。
童仆惊喜的看着岸上,他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壮丽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