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有些奇怪!”
“怎么了?”王文佐头埋在枕头里,声音有些沉闷。
“是这么回事,朝廷这两年西边连年用兵,转运到长安的钱粮布帛每年都在增长,按说地方州郡应该萧条的,可看东都、黎阳、扬州这几个的商税,都是在增长的,河北的户口、农税也都在增长。这是为何呢?”
王文佐拍了两下锦榻,婢女赶忙停止按摩退到一旁,拿了件单衣,替主人穿上。王文佐坐起身来,笑了笑:“其实原因很简单,这两年朝廷没有胡折腾!”
“没有胡折腾?”卢照邻问道:“属下不解!”
“这有什么不解的?”王文佐笑了笑:“若说古今善政,莫过于前汉初年,我这句话说的不错吧?”
“那是自然!”卢照邻点头:“前汉初年民风醇厚,官吏清明,天子明于上,而百姓歌于下,后世不能及!”
“那本朝呢?”王文佐笑道。
“亦不能及!”卢照邻道:“本朝太宗高宗皇帝虽然也是明君,但上位者穷奢极欲,犬马亦食梁衣锦,各州县官多贪墨之徒,丰年百姓仅足糟糠,饥年则填沟壑,断手足以逃劳役,入山林为盗贼者数不胜数,如何能与前汉初年相比!”
“嗯为何本朝不及前汉初年呢?”王文佐笑道。
“这……”卢照邻愣住了,这个问题也未免太大了,他一时间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我就随便说几句吧!前汉行黄老之治,为上位者不扰民,爱惜民力,与民休息,所以百姓安乐,民风淳朴!”
“大将军所言甚是!”卢照邻笑道:“不过这和现在的情况又有什么关系?”
“你没发现现在和前汉初年有些相似吗?”王文佐笑道。
“前汉初年?为何这么说?”卢照邻好奇的问道:“今上虽然仁厚,但与文帝,景帝还是相差甚远吧?”
“我不是说天子个人仁厚与否!”王文佐道:“而是形势,西汉可是既有长安朝廷,也有诸侯藩国的呀!”
“若是这么说,倒是也有几分相似!”卢照邻笑了起来:“若是真的如大将军所说,能重新文景之治,那后世史书上定能留下令名!”
“都好好做吧!”王文佐笑了笑,做了个让卢照邻退下的手势,重新趴在锦榻上,让婢女替自己继续推拿。
卢照邻虽然是河北人,但他方才那番话却基本代表了当时乃至后世对西汉初年的评价,古代中国史学界一般认为西汉初年的民生和政治是历代的顶峰,即政风民风淳美,汉文帝也是古代帝王的评价顶峰。就连李世民自己,也承认在文治方面无法与汉文帝相比。这当然有一定的厚古薄今的因素,但是大体来说是符合史实的。
究其原因,与西汉前期特殊的政治经济环境是有关系的。公元前202年,高祖刘邦建立了西汉王朝,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二个大一统王朝,但西汉的前半个世纪,即从开国直到汉武帝执政为止,帝国实际上是双轨制的——以长安为中心的大一统,而在帝国的东部南部还有大量的分封诸侯国,在这些诸侯国,是有相当的独立性的,尤其是在七国之乱之前,分封诸侯国有自己的军队、内政、税收,可以视为若干独立的政治实体,当然,这些政治实体承认长安朝廷的宗主权,可以理解为汉朝版的西周,但不同的是,这些诸侯国之间以及与中央政府之间相当长时间内保持着和平。
在这种情况下,西汉初年的中央政府选择“无为而治”的黄老政治也就不难理解了,老百姓是长腿的,如果西汉州郡对民力的压榨高于诸侯国,那居住在西汉州郡的人民就会迁徙到相邻的诸侯国土地上,这无疑会削弱西汉中央政府的力量;反过来也一样,所以在西汉前期无论是中央政府还是诸侯国对统辖人民的压榨都会比较有下限。这一点历史上是有明文记载的,文帝景帝时候的三十税一就不必说了,诸侯国方面以吴国为例,由于吴国当地产盐,还产铜,吴王刘濞可以自己铸钱,其钱的含铜量比中央的钱币好,天下人都喜欢用。而吴王就废除了吴地的百姓的赋税,吴国兵卒按规定去卫戍时,还会被刘濞给与相等的金钱代价作为路费,这一切与汉武帝时的情况形成鲜明的对比。
那为何会出现这种转变呢?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文帝景帝,吴王道德水平高,后来的汉武帝凶狠残暴吗?显然不是,汉武帝之所以能让天下户口减半来支持自己对外军事扩张,对内穷奢极欲,是因为当时西汉的中央政府已经控制了天下,百姓不可能通过迁徙来用脚投票。试想如果汉文帝施行禁止郡国铸钱,推行盐铁官营、均输平准,颁布算缗、告缗令,向商人征收重税,会有什么后果?
显然,由于帝国的法令只在州郡生效,这只会让众多的商户和手工业者投靠诸侯国,使其实力大增,此消彼长之下,很可能汉中央政府会在接下来的内战中失败,汉文帝本人也会随之丧命。而汉武帝这么做为何没有导致这种后果呢?因为诸侯国的军事政治力量已经被他的父亲和爷爷基本消灭了,在汉武帝的时候已经无法与中央政府抗衡,不再有当初的独立性,即便汉武帝的压榨再凶残,百姓们也只能乖乖忍受。所以汉武帝,以及汉武帝之后的历代大一统专制君主们都无需像文帝景帝吴王们那样压抑自己的欲望,通过给百姓好处来换取其支持,这也就是西汉的黄老之治不可复现的缘故,因为产生这种政治的社会基础已经不存在了。
而王文佐崛起之后,唐的中央政府实际上已经失去了对河北的控制,虽然王文佐表面上依旧保持着对天子的尊重和顺从,但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内轻外重,藩镇之势已经大体形成。在这种情况下,位于长安的朝廷在聚敛方面也不得不收敛一些,加上从更广阔海外领地输入的更多资源,体现在经济活动上自然有各种良好表现。
“护良彦良兄弟两个拿下了钦陵的妻儿,这对钦陵的威望便是沉重的一击,李敬业那边也早就发动了!这样一来,吐蕃国内主弱臣强的局势就维持不下去了!大事在此一举!”王文佐想到这里,猛地坐起身来,却听到一声惊呼,回头一看却是那个替自己推拿的婢女,被刚刚自己那下给吓住了,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估计是害怕自己手重了,按痛自己了。
“没有你的事情,你先退下吧!”王文佐挥了挥手。
“多谢主人!”那婢女磕了个头,赶忙退了出去。王文佐下了锦榻,走到窗户旁,向院外看去,只见外间假山水榭,秀树佳花,将这个并不算太大的院子装点的错落有致,三步一景,五步一态,也不知道是哪位名匠人的得意之作。
“哪怕是在技术落后的古代,位居统治阶级顶端的人也可以过得很不错,无非是代价多少罢了!”王文佐低声自语道,粗粗一算,自己在唐代生活的时间已经和在现代的时间差不多了,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真的穿越客,还不过是自己脑海中的一点狂想。
“夫君!”
“是云英呀!”王文佐回过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站在身后:“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刚刚在想事情,都没注意到你!”
“就在刚刚,你自言自语的时候!”崔云英将一只瓷碗放在桌子上:“刚刚熬好的银耳莲子汤,趁热喝了吧!”
“哦哦,多谢了!”王文佐随手拿起瓷碗,喝了一口,崔云英看着自己的丈夫,目光中有几分忧虑,他伸出右手,抚摸了一下王文佐的鬓角,叹了口气:“哎,几天没注意,又多了几根白头发!”
“人老了嘛,总会长白头发的!”王文佐笑了起来:“我这已经不错了,怎么了,嫌为夫老了?晚喏!已经是老夫老妻!”
“呸!”崔云英啐了一口,面上闪过一丝绯红:“又在油嘴滑舌的,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没一点样子!”
“又没外人,啥样子不样子的!”王文佐笑嘻嘻的将空碗放回几案上:“自家舒服就好,整天摆个架子让别人看,除了自己难受,有啥意思!”
“哎,也就是你!”崔云英叹了口气,突然问道:“对了,我听说护良打了胜仗了,这是真是假?”
“嗯!”王文佐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吐蕃人试图偷袭,被热气球发现,彦良领兵反击,取得大胜,斩杀了钦陵的弟弟勃伦赞刃。然后领轻兵疾进,攻陷了吐谷浑人的旧都树敦城,钦陵的妻儿家小,还有吐蕃人在青海的积蓄,都落入了护良手中!”
“那,那岂不是已经全胜了?”崔云英有些焦急的问道。
“那倒是不至于,俗话说狡兔三窟,以钦陵的老练,他肯定不会只有树敦城一处巢穴,而且他的主力尚且未损,接下来还有的打。”说到这里,王文佐稍微停顿了一下:“只能说我方已经抢了先手,接下来形势对我方非常有利!”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崔云英低声道,神色有点恍惚,王文佐此时也看出来了,问道:“云英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没有!”崔云英摇了摇头:“只是,只是,夫君,我记得你说过,等到这次护良凯旋归来,你就会向朝廷辞官,回河北养老!”
“不错,我是有说过!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这倒不是!”崔云英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护良他留在长安能不能挑起这份担子!”
“原来是这样!”王文佐笑了起来:“一开始肯定会遇到些麻烦,但谁也不是娘胎里就能学会的,慢慢的就学会了。总不能我一直在长安干到死吧?这个摊子终归是要交给后人的!”
“那能不能再拖一拖呢?”崔云英问道。
“拖一拖?”王文佐终于意识到妻子的用意:“云英,你是不希望让护良代替我留在长安吧?”
“不,不是!”崔云英赶忙否认:“我只是觉得还早了些,您还年轻啊!”
“你不是刚刚还说我头发又白了不少,现在又说我还年轻,岂不是自相矛盾?”王文佐笑了起来:“算了,我大概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不会亏待了盛哥儿的。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留在长安未必是什么好事,真的!”说罢,他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走了出去。只留下忧心忡忡的崔云英。
“勃伦赞刃死了,树敦城也陷落了!”噶尔·赞卓说。
“是的,大人。”信使的声音因疲累而呆滞。在他破碎的衣衫前胸部,干涸的血渍遮住原本华丽的图案。
所有的吐蕃军官们纷纷安静下来,听信使陈述事情经过。宽敞通风的长屋里,只有火炉中的柴薪在劈啪作晌。
经历了穿越祁连山脉的长途行军后,想到可以有房顶的地方稍作歇息,虽然只有一晚,依旧使弓仁大为振奋。钦陵严令全军以耗尽体力的速度行进,结果损失惨重。扭伤脚,病倒的人如果不能跟上,就落得被抛下来当雪豹和恶狼的食物。每天早上他们动身之时,总有些人倒在路边,睡着便再没醒来;下午,又有另一些人筋疲力竭地瘫在道旁;到得晚上,更有些人当了逃兵,遁进夜色之中,连弓仁本人都很想跟他们一起走。
几分钟前,他还坐在篝火旁,聚精会神的盯着上面冒着油的烤肉。而信使的到来打断这一切,他立刻意识到有坏消息,好消息肯定不会这么及时。这场可怕的急行军、路旁遗弃的尸体和逃兵……全都成了空,唐军已经杀掉了勃伦赞刃,攻陷了树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