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米两百万,布百万?看来你的想象力还是比较匮乏呀!”王文佐心中暗想,估计这位要是看到几十年后大唐丢掉河北赋税之后,就凭着江南两淮蜀中赋税还能一边内平藩镇,对外打吐蕃回鹘,一边长安洛阳二都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的骚操作,也只能高呼牛逼,五体投地了。
刘培吉看着王文佐一声不吭的样子,还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什么,得罪了眼前这位位高权重的大将军,心中愈发惴惴:“当然,方才那些话都不过是下官的一点浅见,若有谬误之处,还请大将军见谅!”
“罢了,这里又不是朝堂,我们也都是闲聊打发时间等裴侍中来,有什么对错不对错的!”王文佐笑道:“不过你方才说东南之地若是开拓好,非河北山西山东可以比拟,那假如让你出任一东南大州刺史,你会怎么做才能让田野开辟,府库富足呢?”
“这厮该不会真的把我赶出长安,去南边当一州刺史吧?”听了王文佐的问题,刘培吉心中不由得格登一响,但事已至此,回头肯定是不成了,他咬了咬牙道:“大将军有所不知,在下回长安前,就曾经在湖州当过一任刺史、在徽州当过一任刺史!其实南方之所以眼下还不如河北等地,说到底其实也就一个原因,缺人,户口太少!像湖州、徽州这些还好些,像有些南方州郡,一州之地有河北州郡两三个那么大,但户口却只有一半不到,出了州县的治所,目光所及之处便是荆棘遍地,莽莽原野,村落少如晨星,如旷古开天一般,即便有人,也是山越、山蛮之流,这种地方维持尚且不易,何谈田野开辟,府库富足呢?”
听了刘培吉几分叫苦,几分分析的话,王文佐也大概猜出了几分对方的意思:刘培吉表面上是回答王文佐的提问,而话里话外却是乞求王文佐别真的把他再踢到南边去当刺史去,显然当初他在南方那几年当刺史的生活着实把他当怕了。不过从刘培吉的口中,他也知道了当时的南方和后世的南方完全是两码事,即便是苏州、杭州、湖州这些后世著名的鱼米之乡,当时也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
著名的杭嘉湖平原在当时还是一片湖泊和沼泽交错的湿地,蚊虫众多、疫病流行,洪水更是司空见惯,主要的人口聚居区都在山地,现在的杭州城还是一片烂泥滩,后世的苏杭之地还要等到唐中后期到五代期间数百年兴建大量水利工程之后。而大规模兴建水利工程首先要人,偏偏现在大唐的南方缺的就是人,尤其是在政府名册里,可以被征发劳役,缴纳赋税的人,但问题是大唐的南方州郡没人。
“刘侍郎,若是按你的说法,南方州郡的最大难处就是缺人,对不?”王文佐问道。
“不错!”刘培吉点了点头:“当然这不是唯一的难处,但却是最大的难处,别的难处都还有办法解决,但没人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
“说得好!”王文佐拊掌笑道:“人乃万事之本,刘侍郎有这个见识着实不错。可我看到关中河北山东州郡不缺人呀?不但不缺,甚至可以说人太多了,不少地方男丁长成之后,根本没有足够的田亩授予他们,按照朝廷法度,男丁年满二十,便应该授田百亩,二十亩为永业,八十亩为口分,百姓以此为基,缴纳租庸调。可实际上很多地方只能授田五十,六十亩,甚至二十、三十,有的干脆无田可授。既然如此,那为何不将这些多余的人口迁到南方去,岂不两便?”
“大将军有所不知!其实大唐也是有这种法度的!”刘培吉苦笑道:“大唐称人多地少之处为狭乡,而人少地多之处为宽乡,授田时便将狭乡之人授予宽乡之田,以均多寡。但这狭乡宽乡一般也就是相邻州县,从关中河北到江南可是有几千里路呢,水土风俗各异,百姓未必愿意迁徙;其次州县官员考核,最要紧的便是户口多少,又有哪个官员愿意把本乡的户口迁出去呢?”
听了刘培吉这番话,王文佐也不由得连连点头,正如刘培吉所说的,古代农业经济下,除非是没办法了,否则农民都不愿意离开家乡迁徙远方,如果可能的话,官府也不希望出现人口大规模流动,所以采用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将人民固定在土地上。古代中国几次大规模人口南下迁徙都是北方大规模战乱的结果,比如汉末三国、永嘉之乱、安史之乱、唐末五代等,每次战乱的结果都是对北方社会和生产力的大规模破坏,同时南下的北方流民也带来了大量的人力和先进的生产技术。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是王文佐自己,也没什么办法强迫大批民众南迁。
“裴侍中到了!”慕容鹉从外间进来,附耳低语道。王文佐点了点头,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对迎面而来的裴居道拱手笑道:“深夜惊扰,有劳裴公了!”
“无妨?”裴居道也是明白人,单刀直入道:“宫中出什么事了?”
“太上皇后死了,太上皇也受惊昏厥!”王文佐压低了声音,做了个延请的手势:“刘侍郎,你取些茶水来!”
“遵命!”刘培吉知道这是王文佐有些私话要和裴居道说,不欲自己听到,赶忙应了一声,出门去了。两人刚刚坐下,裴居道就问道:“陛下无恙否?”
“陛下安好!”
裴居道长出了口气,露出了释然之色,显然他根本不关心李治夫妇的死活,王文佐心中冷笑了一声,将一只干净的茶杯推到裴居道面前:“外间风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裴居道一路狂奔过来,也早就口渴了,他将茶水一饮而尽:“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上皇后怎么突然亡故了?是什么急症发作吗?我怎么不记得她有什么宿疾呀?”
“不是病死,是被人杀的!”王文佐替裴居道茶杯倒满:“下手的是义阳长公主,动机是为母报仇,事成之后就也服毒自尽了!”
“义阳长公主?为母报仇?这就难怪了!”裴居道叹了口气,一副释然的表情。王文佐甚至怀疑换了别人这老儿会不会说“就为了这个你把我半夜三更叫来这里?”显然这老家伙对李家那些裤裆里的烂事毫无兴趣,唯一在乎的就是他那个天子女婿,这本来是一个大唐宰相的良好品德,只可惜他的那个女儿实在是太没眼力价了,不然王文佐还真不希望天子易相,做生不如做熟嘛!
“既然是这样,那先帝的陵寝就要赶快准备好了,天亮之后老夫就把礼部尚书他们几个找来,好好商议一下!哈欠!”裴居道正念叨着,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竟然当着王文佐的面打起哈欠来,他赶忙苦笑道:“让大将军见笑了,人老了,身体就不中用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侍中无需这么客气,我到您这个年纪说不定还不如您呢!”王文佐笑道,他相信裴居道刚刚不是作伪,都把还活着的李治说成“先帝”了,这样的差错可不是正常状态会犯的。
“对了,你应该见过陛下了,他现在应该很悲痛吧?”裴居道终于抓住了重点。
“母子连心,圣上乃是至孝之人,自然是万分悲痛!”王文佐叹了口气:“在下入宫后,陪他饮了几杯酒,圣上已经睡过去了!”
“那就好,那就好!”裴居道松口气,旋即露出羡慕之色:“王大将军,这个时候能够让陛下多睡一会,免得悲痛过度,伤了身子的也只有你了!”
“哈哈哈哈!”王文佐听了裴居道这话,奇怪的看了对方一眼,突然大笑起来,裴居道被王文佐突兀的笑声弄得有些心虚,问道:“大将军,老夫这话有什么不对的吗?”
“对,对,实在是太对了!”王文佐终于止住了笑声,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下裴居道,最后道:“裴侍中,说实话我一开始与你相处的并不是非常愉快,只不过是看在天子和朝廷的份上,很多事情才容让于你,但随着我们之间相处的时间愈来愈长,我对你的看法却渐渐变好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裴居道听得莫名其妙,他摇了摇头:“老夫不知!”
“因为你比起有些人来,还是要通情达理,好打交道多了呀!”
“比起有些人,要通情达理?”裴居道被王文佐这番话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想要开口询问,却又觉得不太合适,而王文佐却只是发笑,不说明究竟,他渐渐心中也有几分气恼:“大将军这般说话,莫不是要戏弄老夫!”
“不,不!”王文佐摆了摆手:“绝非如此,我方才那番话绝对是发自肺腑,过些日子您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裴居道看了一眼王文佐,觉得对方不像是戏弄自己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也罢,那你今晚叫老夫来,只是为了此事?”
“嗯!”王文佐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如果传出去,实在是有伤天家的体面,所以我打算秘而不发,就说太上皇后是突发重病而亡,长公主殿下没那么惹人注意,她的死期就往后拖些时日,尽量不要让外人发现两者之间的关联,您看这样如何?”
“嗯!”裴居道稍一思忖也点了点头:“大将军考虑的十分周到,就这么办吧!”
王文佐和裴居道统一了思想,立刻就把外间的刘培吉叫了进来,开始准备发布诏令,抢在天明前把各种琐碎的事情都办完了,这才各自去偏院打了个盹,刚刚睡了一个多时辰王文佐就被桑丘叫醒了。
“什么事?”
“天子有诏,要宣您进宫!”
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艰难的爬了起来,随便擦洗了两下,就去了太极宫。当他看到李弘的时候,吓了一跳,只见其双眼通红,面色青白,看上去脸色颇为难看,难道昨晚自己离开后他没有睡一觉吗?
“怎么了?三郎?”李弘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问道:“有什么不对吗?”
“陛下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王文佐决定实话实话:“我昨晚离开后,您没有睡觉吗?”
“没有!”李弘摇了摇头:“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唤来外间的宫女,让她侍奉了一回,直到天亮,就再也睡不着了,想起一件事情,便让三郎你进宫来了!”
“陛下!”王文佐看了看李弘的样子,苦笑了一声:“这男女之事,本来不是臣一个外人应该说的。但这世间万物都应该有节制,就算是喝水,喝的太多了也会不好。您还是要珍重身体呀!”
李弘听到王文佐这么说,露出尴尬的神情:“寡人知道了,今后会注意的。寡人召你进宫,是让你考虑一下废后的事情!”
“废后?这么快?”王文佐吃了一惊:“用不着这么急吧?”
“不,昨晚你走了之后,寡人仔细回忆了下,越想越是觉得皇后面目可憎,着实不宜主持中宫,寡人也不再想再看到她那张脸!”李弘摆了摆手,阻止王文佐试图劝阻:“你昨晚说若要废后,那就应该先想清楚继任之人是谁!我打算立杨思俭的侄女为后!”
“杨思俭的侄女?”听到这句话从李弘的口中出来,王文佐倒是一点也不意外:“陛下,您要立谁为后倒也无妨,不过我建议最好不要立刻就立杨思俭的侄女为后,毕竟太上皇后刚刚亡故,您就易后,会给天下人一个不太好的典范。不如乘着现在太上皇后的死讯还没传出来,就先把杨思俭的侄女迎入宫中,给她一个妃子的封号,然后再等母丧过去后,再易后不迟!”
“嗯,三郎,还是你考虑的周全!”李弘满意的点了点头:“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