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君期是一个藏不住事情的人, 却硬是瞒住了韩遇和俞渐离,没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一直神游物外的模样,还是被注意到了。
晚间再见吕君期, 他便心事重重的模样,似乎很迷茫,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选上, 难道真的是远远点评纪砚白的相貌不凡被听到了?
他还纠结要不要答应这样的邀请,他受宠若惊, 有所心动,蠢蠢欲动却又充满了不安。
俞渐离还挺理解他的心情的, 就好比纪砚白突然提出要他去兵部, 他也是这样的震惊。
以前从未设想过的未来规划,又似乎十分可行。
韩遇不知道其中隐藏的真相, 显然他也没推算过这方面的事情, 所以只是担心吕君期而已:“你还是不喜欢司天台吗?”
“哪有!”吕君期当即否认了,并且快速转移了话题, “昨天睡觉前, 我还在想能跟俞兄说些什么,今日就有了思路,不如就提前聊一聊入职考试的内容。俞兄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说不定会给我们提供新的思路。”
“好。”俞渐离没有异议。
韩遇的目光停留在吕君期身上许久才收回,也跟着柔声回答:“好。”
吕君期说道:“假令问正月甲子日寅时,六壬术发用三传,当得何课?[1]”
俞渐离跟着思考起来:“大六壬的题目。”
“嗯。”
三个人聚在一起研讨起来,说着自己的想法。
韩遇是三个人里知识最扎实的, 也不藏私,大大方方地教给另外两个人。
三个人又这样在长廊里聊了足足两个时辰, 才分别回号房就寝。
*
在司天台做交换生第三日的课程又跳跃到了乐器上面。
在司天台每个学子都会一样乐器,甚至会在宫宴的时候献奏,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司天台居然将这个也安排了一日的课程。
这个世界也讲究琴棋书画,刚巧这些俞渐离都会一些。
其实司天台的乐器很多,因着只粗浅教一日,便拿出了最基础的琴来。
这些监生都会些音律,于是这一日的教学内容,就是一日内学会司天台的一个曲子,能够连贯地完整弹出来即可。
俞渐离拿到琴谱,手扶在琴弦上试着弹奏。
第一次弹奏陌生的曲子,的确不够熟练,却也能够演奏出来。
今日给他们上课的是卜助教,见俞渐离这般弹奏出来,不由得暗叹,应该是一个精通音律的。
俞渐离放下琴谱,默默记忆,随后再次弹奏。
音律如流水潺潺涌现,涓涓细流绵延而远,撞击石块,刮过草木,增添了韵律。
似乎琴音也能透露出弹琴者的心境,同一曲子,在不同心境的人手底下出来的情感也是不同的。
此人的心境极为豁达,像是自成了一片旷阔天地,鸟啼蝉鸣,清泉叮咚。
干净的,清澈的,没有任何阴霾,似一望无际的青天。
卜助教原本只当俞渐离是精通音律,没想到真的认真弹奏出来居然是这样的意境,不由得怔住,随后又开始安静倾听。
就连其他九名监生,也都停下来听俞渐离的弹奏,将他的弹奏当作是例子。
或许,他们能学来曲子,却学不来心境吧。
他们的心境注定是兵荒马乱,一刻不能宁静的,毕竟他们还在拼搏的年纪,对未来未知,所以不安,只能马不停蹄。
俞渐离同样未知,却可以做到心无旁骛,这是他们做不到的。
知道了俞渐离曾经的经历,再听说俞渐离命不久矣,还能如此淡然,让他们都对俞渐离产生了一丝敬佩。
果然,能与明知言成为朋友的也不会是普通人。
这时窗外传来了纷乱的声音,有议论声传来:“居然是灵台郎亲自给他们授课,还弹奏给他们听吗?”
“有些不像灵台郎的意境。”
“除了他,还有谁能将这个曲子诠释得这般脱俗?”
“都别说话,安静听。”
那些人安静下来,却还是朝着这边靠近,甚至有人到了窗户边,朝着里面偷看。
结果未在支堂里找到灵台郎的身影,只看到纤细的青年抚琴弹奏的模样。
该如何形容这个画面呢?
一个干净清透的纤弱男子,垂着眼眸认真地弹奏,没有被周围打扰。
简单的支堂,划痕斑驳的木质地板,甚至是品相不佳的古琴。
周围还坐着其他监生,外面围着一群学漏刻捧着记录本子的旁观学子。
偏因为这样一个曲子,一个脱俗的人,让这里的环境都跟着改变了一般,什么都不重要了,置身云雾,听流水,赏草木,一望无际,无边旷阔。
俞渐离弹完曲子,抬头时周围的人都还没有完全回神。
他便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等待卜助教安排后续。
两个呼吸后,卜助教才抬手用指尖擦了擦自己的鼻尖,接着道:“你今日的课程结束了。”
“那我……”
“自由活动吧。”似乎没什么可教的,不然就显得班门弄斧了。
俞渐离来上课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天的课程就提前结束了。
他起身想了想,还是打算回号房,毕竟在司天台闲逛也不好。
他走出去时外间的漏刻生们还在院落中捧着本子记录,看到他后,还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你弹得能及得上灵台郎了,我们起初都听错了。”
“感谢你的夸赞。”
似乎能与俞渐离说上一句话,都够让那人开心的,他捧着本子兴奋了好一会儿。
俞渐离绕过他们,在他们的目送中回到了号房,继续研究自己的图纸,进行细化。
也算难得可利用的时间了。
*
俞渐离在司天台的第八日,居然见到了灵台郎本人。
司天台的灵台郎一共有五人,但是精通琴艺,且深受爱戴的只有一位——柳映桥。
每次有大型宫宴,代表司天台出席的都是柳映桥,算得上是司天台的门面。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才学好,也是因为他样样出挑,样貌、礼仪、谈吐等等,皆是众人夸赞的。
柳映桥也算得上是司天台内世袭家族的,和韩遇还是表兄弟,相貌器宇不凡,身姿如松,还真有几分谪仙气质。
他来到俞渐离学习的队伍,笑面盈盈:“前几日便听闻国子监来了一个小映桥,我还真是想见见本人。”
俞渐离当时正在院子里,跟漏刻生一起学着记录,听到这一声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转身看过去时,柳映桥已经到了他的身前。
早早听闻过柳映桥站于人群中,便是出众的存在,没想到还真是很难忽视。
他的身量不比纪砚白低多少,在这个身长八尺已经罕见的世界里,着实是一个显眼的身材。
再加上他瘦而不柴,背脊挺直更是仪态出众,就连见惯了主角团的俞渐离看到他的一瞬,都惊诧了片刻。
“过奖了,晚辈愧不敢当!”俞渐离终于收起了方才那一刻的慌乱,急忙说道。
“我听他们说,你是一个极为淡然的人,怎得刚刚慌张了?”
“晚辈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柳映桥语气淡然地解释:“这一次你们几人的小考,我也算是监考之一。上午过来见见你,下午是正常的工作。”
“哦,原来如此。”俞渐离规规矩矩地站在原地,还真的很快平静了下来,不卑不亢,也不巴结。
柳映桥对他的最初印象不错,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若是有机会,我定要亲耳听听你抚琴。”
“这是晚辈的荣幸。”
柳映桥并未多留,与司天台其他学子打过招呼后,便越过他离开了。
俞渐离松了一口气,重新拿起本子跟着记录。
司天台的行程一共为十天。
前七天半是参观、学习,第八天下午会进行一次考试,算是考这几天学的东西。
第九日会将他们留下,讲解前一天的考题,点评他们学习的成果,并且针对他们薄弱的部分着重讲解。
第十日就轻松了许多,属于交流会,国子监和司天台优秀的学子一起研讨,上午便可以结束,下午开始放假。
之后,俞渐离他们会回到国子监继续上课,结束这一次的交流学习。
下午的考试试题,着实是给这十名监生难住了。
司天台的出题颇为犀利,就好比前七天半教给他们一首《静夜思》,第八日下午让他们就这首诗结合如今政况,写出一篇三万字的论文来。
前面几道题的难度,大抵是司天台入学考试的难度。
他与吕君期、韩遇聊天时,吕君期曾经提起过几道他入学考试的题目,难度基本一致。
不过司天台和国子监的侧重点不一样。
国子监重文,司天台重算。
他们只在前几日学了算的基础,仿佛刚刚学会加减法,就考了他们微积分。
好在这几名监生,在国子监里也算是算学不错的,不然也不会对这一次机会感兴趣。
推算过程艰难,也写出了答案。
可后面的难度的确有些为难人了,最后两道大题,甚至到了入职考试的难度水平。
让小学毕业生参加高考,怎么不算是为难他们呢?
也难怪之前来过司天台的监生,都说司天台的学习内容神秘莫测,十分难学。
原来是在这里被为难住了,还当司天台的学问就是如此高深的,是自己才疏学浅,没学会,甚至无从下手。
俞渐离看着题目,也是许久才能下笔。
也幸好这几题,与之前跟吕君期、韩遇聊过的题目不同,他不用害怕透露出偷学的痕迹,只要根据自己的底子写出答案即可。
柳映桥是监考官之一,他坐在前方,看到十名监生都面露苦涩。
五人愁眉苦脸,看着题目一筹莫展。
一人干脆放弃,双目放空,有种被掏空了的挫败感。
还在奋笔疾书的,也不知回答的有没有跑题,是不是乱写一气。
这种场面柳映桥也见过几次了,他甚至觉得国子监来监生交流很鸡肋,甚至可以剔除这种事情。
尽管内心不屑,还是要保持仪态。
百无聊赖地看向俞渐离,发现他并未立即动笔,而是左手单手捏算着。
心算吗?
司天台的东西,可不是一般人就能心算得了的,很多人都需要写出一些基础的,计算一番才可。
可柳映桥逐渐看出了俞渐离掐算的模样似乎有些门道,引得他起身,先是在所有人身边走了一圈,才到了俞渐离身边。
他低头去看俞渐离写出来的答案,原本的轻视淡去了几分。
许多人都不知道,柳映桥看似亲和,内心却是倨傲的。
他平等地瞧不起所有人,却擅长伪装,好似是最亲和的师长,是司天台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司天监的人。
对于这种监考的事情,他也觉得无趣,不过是看国子监的监生回答出一堆不知所云的东西,都会心情烦躁。
可俞渐离的试卷书写工整,答案准确。
就连后面故意刁难的题目,他都回答得八九不离十。
若是真的认真挑毛病,恐怕是俞渐离确实没学过更直接的方法,只能用别的方法推算,竟也推出了正确的答案。
若是俞渐离真的在司天台学到了真本事,这些题根本难不住他。
在这一瞬,柳映桥竟然想直接开口去问俞渐离是否认真学过相关知识。
可想到还在考试中,便闭了嘴。
其实之前听说小映桥的时候,他内心是嫌弃的。
什么低贱的东西,也敢和他相提并论?
他今日上午,也是想看看这个叫俞渐离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罢了。
如今瞧着……这个俞渐离还真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