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不急,你再好好想想。”
片晌,京纾开口打破屋中的安静,“前天夜里,云絮寻短见……”膝盖上的衣料被猛地攥紧,他顿了顿,“被拦下了。”
徐篱山猛地松一口气,也是,云絮既然落在京纾手里,那生死就不由得她自己说了算。他立马收回手,垂头说:“草民一时心慌才失了礼数,多有冒犯,殿下恕罪。”
京纾说:“这都同你计较的话,你早该投胎了。”
“殿下仁慈。此前是草民轻狂,三番两次在殿下面前说错做错,这些时日草民日日反省,当真知道错了,往后也……再不敢了。”徐篱山喉结滚动,有气无力地说,“云絮如何才能回安平城,草民斗胆请问殿下。”
“怎么?”京纾语调凉薄,“在我面前演腻味了,要换观众了?还是说这场戏从一开始就不止我一个观众。”
徐篱山说:“草民愚笨,不懂殿下在说什么。”
京纾说:“你近来和郁玦走得很近。”
“碰见就一起坐会儿罢了。”徐篱山搞不懂京纾的意思,觉得还是先摆正态度为好,“平白惹得殿下误会,草民的错。”
“郁玦几次邀你出门游玩、吃酒,还送了你几匣子好玉。”说到玉,京纾敏锐地发现徐篱山偷偷看向自己的左手,那一眼很快,里头的黯然也仿佛他的错觉。他今日没戴旧扳指,也没戴徐篱山送的那枚,拇指光溜着,此时被徐篱山这一眼瞧得轻轻蜷了下。
“……”京纾蹙眉,默了片刻才说,“郁玦为人如何,众人皆知。徐篱山,可别玩火自焚。”
若是以前,徐篱山必定要恬不知耻地说一句“殿下担心我呀”,可这会儿他只是平静地说:“世子身份尊贵,草民不敢得罪。”
“哦,他也尊贵,”京纾问,“所以他也是你的高枝儿?”
徐篱山似是忘记了曾经在小巷中对京纾说过的那些类似于“非你不要”的誓言,毫无负担地改口,“若能攀上这根枝儿,不也算草民的本事么?”他抬眼看向京纾,柔顺地笑一笑,“殿下放心,不该攀的枝儿,我碰也不碰。”
“哦?”京纾沉静地把他盯着,“在你眼中,哪些不该攀?”
“殿下,五皇子,亦或是陛下——”徐篱山话没说完,已经被掐住脖子拽到京纾腿间,他惊惶抬头,遽然对上京纾冷漠的目光。
“小孩子闹腾也要有个度。”京纾语气微沉。
脖子上的手稍微用点劲,徐篱山便因为窒/息失力一头倒在京纾腰上,撞得满怀蓬莱香。他轻轻嗅了一口,伸手揪住京纾腰间的玉佩,再抬头时已然一副惊惶欲哭的样子。
京纾松手,顺着那脖子摸到后脑,安抚般地握住,语气恢复如常,“胆敢犯上,我就割了你这条没分寸的舌头,记住了?”
他手指很凉,在徐篱山的后颈、发间都留下了难以忽视的存在感,徐篱山打了个寒颤,声音嘶哑,“记住了……殿下若无吩咐,草民便告退了。”
“接着跪,”京纾收回手,“把脑子跪干净了再滚。”
徐篱山没说话,往后退了两步,安静地跪着。他今日没作妖,似乎那句“再也不敢了”不是假话。
京纾垂眼。
禅房沉默片晌,辛年出现在门外,说:“主子,长宁侯世子求见。”
徐篱山眨了下眼睛,下意识地探手摸向脖子,却听京纾说没印子。他缓了口气,“谢殿下手下留情。”
京纾没搭理他,说:“请世子。”
辛年领命而去,片刻后,来人在禅房门前止步,拱手行礼,“殿下金安。”
京纾侧目,“世子来此,有何要事?”
褚和身着月白常服、腰扣梧桐纹玉带,是清雅端方的模样。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徐篱山,见对方没缺胳膊断腿,暗自松了口气,随后温声说:“听闻元净寺出现刺客,下官特意来问二殿下安。”
京纾说:“二殿下在前面。”
“下官已经见过二殿下。”褚和转而又问,“不知这小畜生犯了什么错,惹得殿下大动肝火,要在这罚他?”
京纾见徐篱山垂头耷耳,有些怕褚和,便道:“自己说。”
徐篱山哪敢说一个真字儿,“……举止失礼,冒犯了殿下。”
“既如此,殿下罚他也是该的,不过这小畜生厚实,只是跪一跪长不了记性。下官来兰京前,也管教过他几年,”褚和拱手,“不敢劳烦殿下垂训,下官将他领回去,抽一顿就乖了。”
这是来救人的,京纾了然,“他有伤在身,这会儿抽他,不通情理了些。这样,回去养些时日,等伤口愈合,世子再领他到我府中来,教他学个乖。”
徐篱山:“……”您是人吗?
褚和也失语一瞬,微微一笑,“岂敢叨扰殿下。”
“世子现下已经叨扰了,”京纾说,“也无所谓第二次。”
褚和:“?”
徐篱山怕褚和得罪京纾,连忙说:“殿下有令,不敢不从,但世子公务繁忙,怕是抽不出空来,改日,”他抬头一笑,“改日草民就跪王府门口去,殿下把鞭子抽断都成。”
“放肆!”褚和蹙眉,“屁大点的心肝胡说什么,殿下身份尊贵,忙于正事,哪有空跟你计较?那成什么了!”
肃王跟前的人,不出三鞭子就能把人抽断气!
“世子不必多虑。”京纾仿佛没听出褚和的阴阳怪气、话里有话,淡淡道,“我在府中养伤,近来正好有的是时间,徐六公子是二皇子的表弟,按辈分就是我表侄,我花点时间教他也没什么。”
褚和:“……”
敢问您何时把这些姻亲关系放在眼里了?您是真的很不想放过这小畜生啊。
徐篱山也有此感,京纾今天是真的稍显咄咄逼人了,虽然这人平时也不怎么好说话。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适度服软,别真挨抽就不好了,外头就响起一道脚步声,一个小脸、细长眼的年轻男子旋即出现在门前,止步行礼,“殿下。”
京纾侧目,“陛下还没回?”
徐篱山收回目光,原来是雍帝跟前的人,看这年纪样貌,应该就是雍帝的近身内侍,亭月公公了。
“陛下与了尘大师叙话,就要回了,二殿下也要同行,入宫向贤妃娘娘报个平安。”亭月垂着眼说,“陛下说徐六公子到底有伤在身,还是得早些回去安生养着。”
京纾闻言看向徐篱山,“二皇子果真更对你真心实意了。”
徐篱山轻声说:“草民受之有愧。”
京纾没说话,起身走了,亭月向褚和行礼,转身快步跟上。
周围的近卫通通跟随离去,四周空旷起来。褚和进入禅房,俯身扶起徐篱山,上下打量一眼,说:“行,还没瘸。”
徐篱山龇牙咧嘴地吸气,苦笑道:“我的好哥哥,别刺我了。”
褚和扶着他往外走,说:“走得动么,我背你?”
“走一段再说,对了,”徐篱山说,“你怎么知道要来救我?”
“在前头碰见柳垂了,他说你在肃王殿下手里,我怕你冲撞殿下,就赶了过来,没想到已经跪上了,不过……”褚和蹙眉,“肃王殿下今日有些不对劲,你举止失礼冒犯他,他也不至于亲自罚你。”
“殿下纡尊降贵,”徐篱山说,“我真是福气大大的呀。”
“你少给我阴阳怪气的。”褚和一巴掌拍过去,目光审视,“真没别的事儿?”
徐篱山捂着脑袋叫唤一声,躲避目光,“哎呀,能有什么事儿?我咸鱼一条,能翻起什么浪花?”
褚和不置可否,没有再追问,只说:“留青,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就算阿弟没有传信让我照顾你,我也该看顾你一二。兰京不比安平城,你凡事都得多想想该不该做,不该做的没做最好,若是做了也不能瞒着,早点说出来,就早想法子解决,别事到临头了才说,到时候我就只能给你买副好看点的棺椁了。”
“我不喜欢土葬……”徐篱山在褚和的瞪视下改口,“我知道了,大哥别跟我生气。”
“我真同你生气,早八百年就气死三回了。”褚和翻个白眼,被徐篱山甜言蜜语地哄了两句才舒缓脸色,又说,“肃王殿下不是和善性子,你往后见了他,能避则避吧。若实在避不开,我寻个时候进宫面圣,替你求情。”
“陛下与肃王殿下感情深厚,大哥虽得重用,也不要去做让陛下为难的事。你放心,我一定摆正态度,老实悔过,求殿下原谅。”徐篱山说罢不走了,摆出恨不得一屁股坐地上的架势,“腿疼肩膀疼,现在头也疼了!”
“疼死你算了!”褚和叹气,走到前面俯下身去,等徐篱山趴上来便将人一把背起。
“大哥你真好。”徐篱山笑嘻嘻地说,“有空了出来打麻将啊,我给你喂牌,保准你赢个够!”
“得了吧,刑部事忙,我哪有空闲?对了,说起打牌,褚凤那混账是不是快把我的银库偷空了?”
“我不能出卖兄弟!”
“我回去就抽得他投胎。”
“别啊,大冬天的上黄泉多冷啊,过了年再抽呗。”
“过了年我没空了。”
“……”
兄弟俩有说有笑地走没了影,梅枝轻颤,京纾从假山后走出来,看着小径尽头,“……留青。”
是在表皮上雕刻花纹,去除多余的部分,竹肌作底,经久弥香?还是独留一抹春色?
辛年从后头拐进来,说:“主子,陛下和二皇子回了,属下派了人暗中护送。”
京纾“嗯”了一声,转而说:“若毫无真心,当真能满口欢喜?”
“有利可图,自然能的,徐六图的不就是云絮么?”辛年面露忧虑,“主子,您明知这人口蜜腹剑,没有半点真心,何必上心呢?”
“他说我是他的高枝儿,”京纾说,“可如今看来,他的高枝儿随时都能换。”
辛年把话说得直白,“自然是哪根好攀攀哪根,哪根结实攀哪根。”
京纾神情难辨,少顷才说:“是么。如此说来,攀高枝儿的占据高位,高枝儿倒成了任君挑选,随手可弃之物。”
他猛地拂袖,不远处梅林惊动,血水泼溅,一具尸身砸落在地。
近卫上前,见这尸体是被洞穿了喉咙——以往遇见死士,主子哪会亲自动手?就算动手,按照主子爱干净的作风,也不该弄出这么多血来——看来主子心情不妙。
他查看一番,回禀道:“没有可用信息,是死士。”
“尸体拖下去,随便喂什么东西,让人把这里收拾了,莫让了尘那老秃驴寻着借口找陛下告状,叨扰陛下。”京纾说罢便掩唇咳嗽起来,近卫连忙上前扶住他,“主子请别动气,您身子还没好。”
辛年从袖中摸出药罐,拧开盖子递过去,沉声道:“这是莫先生调制的药露,主子快喝一口。”
京纾拿过药罐喝了一口,药露中有花香,倒是不难喝。片晌,他止住咳嗽,垂眸看向自己的手,稍显疑惑,“本以为杀个人会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