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篱山这几天有些不对劲。
柳垂靠柱坐在廊下,今天的第七次看向裹着被子躺在卧房门前那张摇椅上的徐篱山,对方仍旧望着天,把“魂不守舍”这四个大字写在了脸上,除了时不时抬手摸一下嘴巴,再没有别的动作。
“少爷!”突然院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猗猗像只小黄鹂似的飞进来,一下子扑到徐篱山跟前,“大喜事啊少爷!”
这一嗓子透亮,徐篱山被吓回大半魂魄,觑着她说:“嗓门这么洪亮,从明儿起你来当公鸡,给咱们院里打鸣报早。”
猗猗知道他是吓唬人的,也不害怕,嘿嘿一笑,说:“奴婢是来告诉您,后日千秋节,侯爷让您随他一起入宫为陛下贺寿!”
“什么?”徐篱山那半边魂魄也归位了,稍显惊讶。
雍帝不好铺张,每年寿辰只是小办,因此入宫贺寿的人也得精简,比如:外官不必亲自入京贺寿,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入宫赴宴。后者虽没有明说,但众人都默认只带府中嫡出儿女,毕竟就算不论身份配不配,有些家是生了个蹴鞠队的,都带上能坐得下吗?
再说文定侯府,唯一的嫡出女儿已经嫁出兰京,其余的儿子都是庶出,其中徐松均虽有官职但如今也才从五品,因此往常文定侯也都是独自入宫贺寿。
徐篱山寻思着这应该不是文定侯的安排,更有可能是上头的意思。京纾答应替他解决赐婚之事,难道这是给他换了个奖赏?
“天啊,咱们府里就您一位少爷能入宫,这是天大的殊荣!”猗猗一脑袋磕在徐篱山腿上,简直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
确实是好事一桩,徐篱山敛去眼中思索,裹着被子起身往书房走,猗猗在后头问:“您去做什么?”
“备礼!”
徐篱山在书房埋头备了两天,第三日一到,他换了身荷叶绿竹叶金绣长袍,裹一件白色斗篷先一步出门,柳垂抱着梨木长匣放进马车,驾车去肃王府。
王府侧门的侍卫早接到了命令,待看见熟悉的人从熟悉的马车上下来,便拱手道:“徐六公子里边请。”
徐篱山颔首,跟着来引路的小厮走进王府,穿过幽深回廊来到侧厅,里面的人听见动静连忙跑了出来,猛地撞进他怀里。徐篱山后退半步,笑道:“力气这么大,看来饭没少吃啊?”
云絮抱着他泪流不止,哽咽道:“我以为你出事了,我……”
“那咱们现在是在阎王殿吗?”徐篱山说罢失笑,好吧,也差不多。他抬手拍了下云絮的肩,闭眼叹气,“抱歉,是我连累了你。”
云絮止不住哭,说话困难,只能摇头,像是要把这段时间的恐惧担忧都哭出来似的。
徐篱山并不催促,安静地等她哭了片晌,才说:“申时一刻,褚世子家中有人要往安平城去,我都跟世子说好了,你同他们一路回,你一个姑娘家赶路不安全。”
云絮抬起头,抽噎道:“你、你不回么?”
徐篱山摇头,沉静地看着她,“我不能回。”
那目光是云絮从未见过的,里头像是装着很沉重的东西,这个逍遥惯了的小纨绔仿佛也戴上了一种意味不明的枷锁,成了槛花笼鹤。她不自觉地攥紧了徐篱山的手,明明有千言万语却最终只是缄默不言。
“回去了就好好过日子,我前几天给褚凤他们写了信,以后在安平城,他们会照拂你,不必害怕。”徐篱山说,“我待会儿还要入宫赴宴,不能送你了。”
“入宫……”云絮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随即莞尔,“六公子也出息了。”
徐篱山也笑。
“六公子聪慧,没有做不到的事。”云絮缓缓地松开握着他手臂的手,退后一步,曲膝一拜,“此去山高水远,恐难再见,公子珍重万千,公子千霄凌云,公子得遇良人,公子……保重。”
“好姑娘,”徐篱山声音微哑,“谢了。”
不远处的金梅丛后,京纾转着茶杯,见两人依依惜别,没心没肺的小子竟也目送离开的背影怔忪失神……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安平城花楼林立,徐篱山偏爱鹤梦楼,他身边美人无数,只有这个云絮能相伴在侧,还一伴多年,自然情谊不同。
俄顷,近卫走到亭前,后头跟着徐篱山。
“殿下金安。”徐篱山上前行礼,“谢殿下恩德。”
满园金梅,偏他一树青绿,神清骨秀。京纾眼波微潋,说:“今夜入宫,可有备礼?”
“备了。”徐篱山说,“还未谢过殿下成全。”
“既然是互相交换,就不必多番道谢了,至于入宫之事,”京纾稍顿,“是陛下点的。”
徐篱山轻笑,说:“那也是殿下替草民取消赐婚一事的缘故。”
京纾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说:“过来。”
徐篱山快步走入亭中,京纾说:“同样是逛花楼,在兰京和在安平城却有不一样的逛法,里头的人多长了眼睛和耳朵,图钱图人还可能图你的命,你在这里,可难得找到云絮那样的知心人。”
徐篱山说:“殿下教训的是。”
“不是教训。”京纾说,“提个醒罢了。”
徐篱山微愣,“多谢殿下,草民记住了。”
“嗯。”京纾说,“去吧。”
“草民告退。”徐篱山后退三步,转身离开。
那一抹绿穿过梅园,肩平、步稳,挺拔俊秀,出尘少年郎。京纾目光幽深,说:“云絮果真是他的知心人。”
站在他身后的辛年:“……”
您这个“果然”从何说起?
*
徐篱山离开肃王府,坐车往云光北门去,一路闭目养神,直到前头传来人声,宫门到了。
柳垂停下马车,下地推开车门,徐篱山下车,看见前头车水马龙,珠光宝气。众人显然震惊于他的出现,目光汇聚,褚和在不远处朝他招手,月白常服,金相玉映,站在人群中也不显浮躁,偏有种遗世独立的气质。
徐篱山迈步过去,“大哥。”
褚和应了一声,朝周围的人颔首,“诸位,我们便先行一步。”
“先行告辞。”徐篱山跟着见礼,转头和褚和一起往别鹤台去。
路上,褚和问:“伤势如何了?”
“说不疼是假的,但时时刻刻疼,我也就习惯了,当不疼一样。”徐篱山说。
褚和失笑,说:“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出息’?”
徐篱山臭不要脸地说:“夸吧夸吧,我就爱听别人夸我。”
褚和懒得理他,说:“陛下寿宴非同一般的地方,今晚,你的嘴最好只塞饭菜,不做别的。”
“哎呀放心,我的嘴已经受过教训了,最近可乖可老实了。”
褚和只当他在家顽皮被文定侯训了,没有多想,也没多问。
两人闲聊一路,到了别鹤台,一幕流水瀑布,三两展翅仙鹤,从瀑布两侧的桥上走过,流水潺潺,彩灯飞绕,瀑布前的宽台上摆满踩碰,乐人端坐其中。两侧廊上坐席依次摆列,坐百官及家眷;中间往上三十层白玉阶,每隔三层的两侧平台上各摆一桌席位,坐公侯伯爵府;倒数第二座高台上左侧坐席较多,摆满了各色花卉,坐后宫诸人,右侧则只摆了五张坐席,坐肃王及诸皇子。再往上,龙座居高临下,左右无邻。
文定侯府和长宁侯府的坐席都在玉阶左侧且紧挨着,徐篱山等褚和落座,才转身走几步在自己的坐席落座。
此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碟和酒盏,菜单只上了一只福寿纹暖锅和装有香菜葱蒜等的碟子,浓汤滚沸,辣香扑鼻,徐篱山咽了咽口水,提壶倒酒先安抚一下咕咕咕的肚子。
文定侯正坐在身边和上一层的明恩公聊天,徐篱山转头,正想看看褚和在做什么,突然眼前一黑,被人挡住了视线。
京珉玉冠锦袍,真真是面如冠玉,徐篱山起身恭敬地见礼,被京珉伸手虚扶了一把。
“头一回入宫,怕么?”京珉问。
徐篱山摇头,“不怕。”
京珉失笑,“很多人第一次进来都怕,怕高耸的屋檐,怕冷硬的宫墙,怕宫人谨小慎微的脚步声,怕这宫墙里的一切。”
徐篱山怔忪一瞬,说:“表哥也怕么?”
“也怕。”京珉说,“二十年里不知进出过多少次,仍旧怕。”
徐篱山盯着这张总是温和的脸,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他想说你不可以害怕,但想起京珉在雪梅亭中抄书的宁静身影,又说不出口了。
“好了,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不必害怕,表哥在这里,有事来寻我就好。”京珉拍拍徐篱山的脑袋,转身往台阶上去,徐篱山转头,看见他背影挺拔,步步沉缓,并不能瞧出害怕。
突然又一道目光落在脸上,徐篱山侧目,见高台左侧依仗如龙,是雍帝携后宫到了。京纾伴驾,那望来的一眼藏在满台辉煌间,且轻且快,幽深不明。
徐篱山睫毛轻颤,扬起一抹意味暧/昧的的微笑,似问候似回应,总之也轻也快,只给京纾一人。
京纾眼波一晃,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逮到京澄看风月话本,那一话写的正是目成心许,人前偷/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