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还是跟从前一样。周一到周五上学,周末回家休息。但区别在于,于江再也没在晚自习下课的走廊上碰见过尤路。
两人单独在家时,尤路还是提起各种话题的那一个,但是于江能明显感觉出来,他的兴致没有那么高了,就好像回到了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他是强撑着表现出友善的姿态,不像后来那么自然。他总是矛盾的,想对于江好,可是又忍不住心底对他的讨厌。
偶尔有几次,于江借着宫水的身份,再次对尤路问起他的存在,尤路总是说:“没什么好说的。”
不等于江再问些什么,他就说:“我们还是来讲一些重要的事情吧。”
自从上次问着问着把尤路惹哭以后,于江也不敢再对他刨根问底了。
期中考,于江故意写错了好多题,一下子就掉到了年级300多名。
可是尤路看上去还是不开心。
在妈妈不明显的埋怨与气力。于江敏锐地注意到尤路的眉尾又耷拉了下来。
不过没有上一次那么明显,他也没在电话挂断以后躲回房间去哭。
于江左右为难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还是忍不住用宫水的身份问他。
尤路用平淡的语气说了期中考的事。
宫水:[那你希望他考差一点。还是考好一点呢?]
尤路捧着手机呆呆地过了好久才回复。
小鹿:[我希望让妈妈喜欢他,这本来就是他的。不管是聪明的脑袋还是别的东西。]
一滴眼泪落到手机屏幕上。
小鹿:[为什么我不是那个亲生的呢?]
尤路把这句话发送出去,也忍不住小声地问出声。他开了语音,刚刚是一直在讲话的,可是回答宫水刚刚的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选择了打字。
很难说出口。先前和于江还比较陌生的时候,他的埋怨更容易说出来一些。现在他更加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于江是一个很好的人。能考上年级前十的人不会在正常学习的情况下,只过了一个月就掉到三百名开外。他一定是察觉了。
宫水:[老婆你真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
看着宫水发过来的这句评价,尤路傻眼了。
“你在胡说什么啊?”尤路生气地说,“我是那个最坏的,最小气的,最小心眼的,嫉妒心最强的,是一个不自量力的、非常讨人厌的人。”
一直以来,他就是真心实意地这么做自我评价的。
他是一个一无是处的,没有一点可取之处的人。
“别那么说自己。你才不是。”耳机里,宫水忽然开口了,“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最可爱的、最努力的,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
突如其来的夸奖,让尤路接下去自我贬低的话都卡了壳。
宫水以前也爱夸他,但这次总是不太一样。
尤路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就你会讲话。”
“我真的是那么想的。”耳机里的声音听上去如此真诚,“你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尤路哽咽着,连成串的泪水停不下来,“你好烦啊!我看你是最会骗人的。”
火一下子又烧到了自己身上,宫水小声辩解:“我没有骗你。”
“谁说你没有骗我?你只是把我当一个网上的玩具。高兴了就哄两下,不高兴就说忙,说没有空,把我扔在一边。你从来没想过和我在现实里见面,对不对?”
宫水:[我没有那样]
宫水又恢复了打字的回复,没再开口。
[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
一行话打在输入框里,又被于江一个字一个字地亲手删除。
他为自己刚才鲁莽的开口等到后悔
他想让尤路渐渐忘了宫水说话的声音。这样于江就可以没有顾虑地在现实当中和他对话了。
可现在,事情似乎变得奇怪了起来。他变得骑虎难下。
现实中的于江依然因为种种顾虑没法开口。网上的宫水也因为忽远忽近的距离感,让尤路变得患得患失,产生了猜忌。
到底是于江还是宫水?他必须得做出一个决断。如果是于江,可以知道的是尤路现在已经对他产生了一定的感情。虽然那种感情是不是爱情,但尤路至少对他是不反感的。
他可以慢慢地来,让尤路一点一点的对他产生好感,这样他们俩之间就会有一个好的开始。
假如继续用宫水的身份,到头来还是要让尤路知道,宫水其实就是于江。
但尤路肯定没有那么快接受这个事实,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要在他心底融合起来是很困难的。
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要让他重新喜欢上于江
既然不管选择哪一种身份,最后都要让他对于江这个存在产生感情,那倒不如干脆抛弃宫水这个身份。他已经以这个身份在尤路面前撒了太多太多谎了。
于江想给自己一次机会,让他在尤路面前能够重新开始。
听着耳机另一端的埋怨,于江压下心底的不舍,下定了决心。
无论用什么奇葩的理由,无论尤路说什么,宫水这个身份都不能再说话了。
另一端的沉默让尤路渐渐冷静下来,语气从刚才的歇斯底里逐渐变得平静,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结论,只是这次冷静了许多。
“你只是想在网上和我维持这种关系,从来没想过要和我真的见面对不对?”
对话框里静悄悄的,没有回复。
尤路想起从前的那些日子,想起他们刚刚认识没多久,宫水就说想要给他寄东西。
那时,尤路从来没有想过,他自己有一天会如此迫切地想把这段关系发展到现实。
他从一开始就给这段关系框死了位置,认定它是一段只存在于网络当中的、见不得光的关系。
所以实际上,现在他也完全没有立场去责怪宫水。因为一开始他也是这样想的,这一点在他们两人心中应该是心照不宣的。
有这一个前提以后,他们的关系才肆无忌惮地开始了,互相在对方面前展露出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尤路的脑子很混乱,各种情绪堆叠到一起。
虽然宫水说过要给他寄东西,但是,好像从来没明确地讲过要见面,也许一切只是他误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一开始那个见面的念头就不应该冒出来。
尤路回想起当时想要见面的心路历程。一方面是相处时间久了,确实慢慢产生了感情。另一方面,一个新的个体进入到他的生活当中,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因为于江的出现,他找不到自己应该摆放的位置了。
一个毫无理智的想法在心底冒了出来。如果于江没有出现的话,他就不会想要见到宫水了,这一切都怪于江。
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到手机屏幕上,尤路用力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说:“我今天先挂了,你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他怕负面情绪传递得太多,宫水越来越不愿意搭理他了。
好像他担心的成为了事实,宫水并没有多做挽留,只是说了句:[好,早点休息。]
尤路扔开手机,抬手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
其实刚才慢慢冷静下来了,都没想再哭的,但是,一想到他又把这件事情怪罪到于江头上,想到他自己是一个这么无理取闹的道德感低下的小人,眼泪就不自觉地掉出来了。
其实和于江有什么关系呢,是他自己不招人喜欢,所以宫水才会厌烦他的。
对方讲的那些好听的话语,就好像裹着蜜糖的砒霜,明明听上去很甜,可和对方的行动一结合起来,却只让人感受到被敷衍的难过。
周六在家的时候,尤路一般都会在接近晚上十点准时离开书房。最近这几个星期,于江都会继续待在书房里学一会儿,基本上都要等到十一点多了才回来。
尤路扔开了手机,自顾自窝在房间的小沙发上,沉浸在低落的情绪当中,眼泪不自觉地流着,浸透到沙发靠背的布料里。
有时候,一旦进入了消极悲哀的情绪,一下子是很难走出来的。
因为最近于江都是十一点多才回到房间,尤路哭得一片混沌的脑子压根就没想过,他会提早回来。
房间门把手发出咔嚓的声响时,尤路的脑袋昏昏沉沉的,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反应力甚至都没他平时做那种事情的时候机灵。
等到回过神,发现于江回了房间,再想藏起这双哭过的眼睛已经晚了。
尤路此地无银三百两,率先开口解释:“我、我刚刚看了一个有点感人的视频……”
于江几步上前,走到尤路面前,低头看他,开口问:“哪个?”
尤路拿着手机,支支吾吾的讲不出来:“好像一下子找不到了。”
他不敢抬头看。于江站得离他特别特别近,他只能低头看着于江的裤腿,手指无意识抠抓着沙发布料。
于江没有继续追问,好像看透了一切一样,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气叹得实在太沉了,尤路有些惴惴不安,抬头看了看于江的神情。很复杂,他总是看不透于江在想什么。
不过尤路总觉得,于江看上去好像有点抱歉,像是想说对不起的样子。
可是于江有什么好对不起他的呢?应该说一万次对不起的人是他自己。
自从上次出了月考成绩之后,尤路对于江的情感总是很矛盾。一方面忍不住嫉妒讨厌他,可是当于江像现在这样,真正站到了他面前的时候,心里的愧疚和自责又像荒地里的杂草一般旺盛地冒出来,把他的整个内心世界都填满了。
连最后一个可以倾听他这种情绪的人,刚刚都被他亲手挂断了通话。
尤路觉得自己好像漂浮在一座小小的孤岛上,这座岛只能容纳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上面,只要踏出去一步,就会掉入深不可测的海底,目之所及只有一望无际的深蓝到近乎黑色的海水。
这个刚刚在电话里还气势汹汹的家伙,此刻却哭得满脸都是泪水,连睫毛上都挂着泪珠,鼻头和脸颊都被蹭得红彤彤的。此刻还控制不住地小声抽噎着,表情又可怜又委屈,就好像被全世界给抛弃了一样。
刚刚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了于江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现在马上告诉尤路,他就是宫水,他一直都很喜欢他。
但他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试探着俯下身子,张开手臂环抱住了尤路。
尤路的反应还跟从前一样,只是呆呆地不反抗,任由他抱着,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不管接下去做什么都可以。
于江当然其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安静地抱着尤路,慢慢地调整了姿势,直到两个人一起坐进这张单人沙发里,用那种于江把尤路全在怀里的姿势。
尤路几乎没有出任何力气,好像加入了于江的沙发只是多了一个靠垫一样,他依然安静地躺在上面,可是心里的孤岛却仿佛被一点一点的包裹了起来,一座密不透风的笼子将孤岛与危险的海水隔离开。
明明笼子也意味着禁锢和危险,可是此刻,尤路却并没有意识到。
被人抱着的感觉真的很好。他真不该讨厌于江,可是他忍不住。
尤路第一百次想,如果于江不是父母的亲生儿子就好了。可是这一次,他的想法里还掺杂着一些和先前不同的其他原因,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