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喻愣住了, 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说:“你哭什么?”
孰料陶琢一听这话,越哭越凶, 眼泪争先恐后从眼眶里淌出来, 一颗接一颗顺着脸颊滑到下巴, 又滑到脖颈、锁骨, 打湿了校服领口。
严喻平生难得如此手忙脚乱, 满口袋找纸巾,嘴上说:“你不要哭了, 陶琢……陶琢!不准哭了!”
陶琢置若罔闻, 也不哭出声, 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严喻掉眼泪,严喻瞬间感觉心脏揪成一团, 被陶琢的眼泪彻底洞穿。
严喻最后也没找到纸巾, 只好捧起陶琢的脸,用拇指一点一点擦掉滚出的泪水。
严喻说:“好吧你哭吧。你哭吧陶琢, 哭完了我们聊聊。”
神奇的是, 他的手一碰到陶琢, 手指一贴到陶琢脸上,陶琢却仿佛被什么接住,镇定下来, 慢慢地不哭了。
他终于开口, 带着哭腔:“我也不想这样的……”
喉咙间还有压抑不住的抽泣, 严喻耐心地听:“不想怎样?”
孰料陶琢说:“你不理我……”
那一瞬严喻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酸,涩, 和逐渐蔓延开来的苦。
陶琢又说:“你不理我严喻……你不和我说话……”
严喻说:“我没有不理你。是你先不理我的。”
陶琢说:“你就是不理我!我们一周没有说过话了。”
“……”严喻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哭崩了的人争执,只好说:“是我不理你,是我的错,对不起,我错了,现在有好一点吗?”
陶琢摇头:“没有。”
严喻:“……”
“我什么都做不好,”陶琢说,呆呆地看着严喻肩膀,不时抽抽鼻子,“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做不到……最简单的题我都会错,在考场上就是会看错数字,明明平时都不会的……”
“我想也许我没有那么聪明,之前都是运气好,都是碰巧……”
“不是的。”严喻倏然打断道,“你很好。”
“你教过我的题我都不会,”陶琢想起什么,又委屈起来,眼眶再次发红,“那道导数题我做了三个小时我都做不出来……”
“……”严喻说,“那你为什么不来问我?”
“因为你不理我。”陶琢低声说。
“陶琢,”严喻深吸一口气,“是你先不和我说话的。那天在宿舍。”
陶琢忽然意识到什么,愣住了。
片刻后陶琢开始嘴硬:“那也是你先凶我的,因为我问你……你就生气了。然后都不和我说话。所以我才不敢找你。”
严喻居然没有反驳。
严喻看了陶琢很久,最后轻声道:“我承认那天我是有一点生气,当时在车上不该……”
陶琢立刻打断,不想听他说下去,飞快道:“你就是生气了。因为我打听你的隐私所以你不高兴了。但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能就因为这个凶我。”
这回轮到严喻怔住了。
严喻轻声说:“你是这样想的吗?其实……”
陶琢问:“其实什么?”
严喻静了静,看着他说:“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我以为你讨厌我了,这一周才躲着我。”
所以也同样没勇气靠近陶琢。
陶琢不敢置信:“我为什么要讨厌你?
“因为我……让你剪虾,”严喻抿嘴,“因为我离你……太近了,我碰了你的手后你就去洗手,洗了很久,坐下来的时候把椅子搬得离我很远……”
“我后来还凶了你。”严喻终于承认。
“……”陶琢差点崩溃,他说:“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之前我们也有离得很近过吧!剪虾又怎么了!而且我也没有把椅子搬得很远!我只是……”
陶琢说不下去,严喻却接道:“那不一样。以前和现在,是不一样的。”
陶琢脑子一团浆糊,心想他们竟然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误会了这么久!完全没有注意严喻说的“以前和现在”。
呆了片刻后问:“那许瑛点我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答案?”
严喻一愣,神色复杂地说:“因为我也没听。”
“你为什么不听?”
“……”严喻被这质问怼得哑口无言:“因为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生我的气,而我要怎么做才能哄你开心。”
陶琢呆呆地问:“你会哄人吗?”
“……不会,”严喻淡淡道,“但我会学。”
陶琢就那么呆了一会儿,忽然破涕为笑,严喻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严喻说。
陶琢摇头:“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上一个把你弄哭的人是陶正和。”严喻道。
“那不一样,”陶琢一愣,旋即笑起来,“而且我哭也不是因为你……”
严喻的语气似乎落下去一点:“不是因为我么。”
“……”陶琢说:“你还挺骄傲的啊?”
“陶琢,”严喻忽然轻声道,“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会自轻自贱,患得患失,反而看不清。我也不能免。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陶琢被他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一头雾水,疑惑道:“什么?哪种时候?”
严喻只是摇摇头,看着他不说话。
“所以,”等到陶琢终于平复心情,严喻抬手,给陶琢擦干眼泪,正色道,“现在可以聊聊了吗?关于这一周的成绩?嗯?”
“……”陶琢忽然心虚起来,从小到大他都是好学生,第一次被人问“可以聊聊了吗”,和“这一周的成绩”,质问他的人还是他的同班同学,同宿,以及同桌。
“你等我就是为了聊这个啊。”陶琢小声道。
“不然呢?”严喻漠然地说,心想谁知道你突然哭成这样把我打了个措手不及?“你不该给我个解释吗?”
“……”陶琢说:“我解释了啊,我就是……一考试的时候就紧张……就看错……就……”陶琢说不下去了。
严喻静静看着他,那眼神分明是说:你高考也打算这么和阅卷老师解释?
“我不知道。”陶琢的小狗尾巴又垂下去,“我就是……可能……”
“好吧我承认,”陶琢破罐子破摔,“我很想去寒假的集训。”
陶琢在内心祈祷,心想求你了严喻不要问理由。而严喻仿佛能真的听到他心声一般,没有问,只是说:“那又为什么做不好呢?”
“就是因为太想做好了所以……”陶琢说,“我一直在怀疑自己。”
“不要怀疑,”严喻叹了口气,“你很好。我说的。”
严喻抬手,摸了摸陶琢脑袋,忽然拉过他的手臂,将陶琢抱进了怀里。
陶琢一怔,由于心虚与惶恐,本能去推严喻,严喻感觉到了,更用力地抱紧陶琢,把他禁锢在自己怀里不放他走。
晚风拂面,虫鸣幽微。
这一刻,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里,陶琢因为贪恋严喻怀抱中的安抚与呵护,最终没舍得挣开。
过了不知多久,陶琢轻声说:“严喻,你不要去少年班好不好。”
严喻的声音贴着胸膛传来:“为什么?”
“我们一起上高三吧,一起去清华……或者北大。”
严喻笑了,陶琢很肯定,因为他听到了紧贴他耳畔滑过去的严喻的气音。
“好。”严喻说,“但你现在的成绩还不够。要认真听课,不能总偷看我。”
“……”陶琢终于扳回一局:“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严喻笑了笑,没有反驳。
陶琢不哭了,在路边的长椅上坐着平复心情。片刻后捧起脸让严喻看,再三确认绝对不会被单宇看出哭过,才肯跟着严喻回宿舍。
“他不会看出来的,”严喻淡淡道,心想就单宇那个没心没肺的,“他绝对已经睡了。”
陶琢看表,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了,惨叫一声,严喻说没事,宿管阿姨那边他来解决。
陶琢跟在严喻身后,踩着他的影子,月亮躲在云雾里,时隐时现地跟着他们。
“严喻。”陶琢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说,“所以那天,你是为什么生气?”
“……”严喻沉默片刻,微微勾起嘴角:“不告诉你。”
陶琢勃然大怒,说我都哭成这样了你还不告诉我!
严喻只是说:“我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那天阿姨问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严喻没有说下去。
“啊?”但陶琢听懂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
陶琢想了想:“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不会有。”
严喻点点头:“知道了。”
严喻忽然回头,对陶琢说:“现在不生气了。”
陶琢没放在心上,只是撇撇嘴:“你气好长啊,以后不哄了。”
严喻立刻盯着他:“不行。”
陶琢:“……”
陶琢:“那你就不要再搞冷暴力这套啊!”
陶琢只是随口吐槽,严喻却很认真地答:“知道了。”
走到宿舍,两人果然遭到宿管阿姨炮轰。
阿姨指着表问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你们大半夜不回宿舍在干什么!严喻则说对不起阿姨是我欺负同学了,陶琢一脸问号地看严喻。
宿管阿姨看在严喻平时都是优等生的份上网开一面,拿了钥匙把两人放进去,说下次不能再这样——更不能欺负同学!
严喻说知道了谢谢阿姨,带着陶琢回508。
蹑手蹑脚打开门,发现单宇果然睡着了,被子还踢翻在地上。
陶琢接收到严喻的眼神,分明是在说:看看你这些狐朋狗友。
陶琢摸了摸鼻头,和严喻一起站在阳台上刷牙。
晚风拂面,星子隐现,严喻又摸摸他的头:“不哭了。”
陶琢这时才后知后觉感到丢人,躲开他的手嘴硬:“没哭。”
“可以和我哭,”严喻说,“但是不能和别人哭,知道吗?”
陶琢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乖乖点了点头。
第二天去上学,一进教室,严喻朝陶琢伸手。
陶琢:“?”
严喻说:“手机。”
“……”陶琢无言以对,默默掏出手机,交到了严老师,啊不,严主任手里。
“约法三章,”严喻淡淡道,“第一,记住一件事,你很好,很聪明,肯定比单宇聪明……”
单宇一脸问号,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又被陶琢面无表情戳回去。
“第二,不要紧张。看错题这种解释,我不接受。”
“第三……”严喻说,看着陶琢,“不要胡思乱想。手机放学后给你。还有一个月时间,我能帮你在期末考前提到联考前100。”
说到这里无视陶琢“你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的眼神,漠然道:“提不到我不姓严。”
沉默片刻又补充:“陶琢,别让我活到17岁还要去改姓,好吗?”
陶琢噗嗤一下笑出声,说好。
于是陶同学重新振奋起来,按照严老师给他制定的计划表,剩下的十二月全部处于疯狂刷题状态。
每天严喻会精挑细选,勾出试卷和练习册上值得做的题让陶琢做,不懂和不会的留到晚自习讲,第二天整理思路,重复循环以上内容。
严喻老师一对一辅导果然非常有效,陶琢进步飞快,当周理综测试就考了全班第四,285分的好成绩。
单宇非常眼馋,想沾陶琢的光蹭课,被严喻老师赶回去,十分悲伤地自习。
也许是因为两人把话说开,陶琢觉得自己和严喻的关系更近了,他们之间有一种不必言说的默契,总是为对方保留一个最亲密的位置。
一起上下楼,一起去饭堂,一起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胖丁的课写别科作业。晚自习下课时如果陶琢有一道题卡住了不起身,严喻就会摸出英语练习题在一旁等。周末一起出去吃顿饭,边闲聊边散步,踩着满城如春花冬雪般翻飞的黄叶并肩回校。
衣服越穿越厚,草稿纸越写越薄。
叶子渐渐黄了,渐渐落下,日子就在这平和美好的氛围中渐渐翻页,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