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生的时间似乎总是比常人过得更快, 最后一周转瞬即逝,高考就要到了。
最后一个上学日,早上不出早操,所有高三学生走进教学楼的时候都感到一阵恍惚。
这就是最后一天了吗?每个人都怀着这样的念头。
过去的三千个日夜从来没有珍惜, 希望它赶紧过去, 恨不得迅速长大成人奔向自由, 可到了最后这一刻, 却会后知后觉地感到不舍。
大概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吧, 总在失去的那一刻才如梦初醒,总在这一刻才想要抓住什么, 却发现时间是抓不住的。
时间只会如长河摇曳, 向前奔跑, 冲走留不住的,沉淀属于你的。
最后一天一中依旧不安排上课, 学生在教室自习, 各科老师轮流到班一小时答疑。一半时间用于回答学生查缺补漏的问题,一半时间最后再看一眼这些亲手养了三年的小鸡仔。
女生们准备了明信片和贺卡, 男生们则准备了礼炮, 在各科老师进来时鸣炮三声, 把所有老师都搞得满头满脸彩片,被围堵在一进门的教室角落。
何涛属于“三朝元老”,对学生们一贯的把戏早有预料, 躲得非常完美, 胖丁就比较倒霉, 被倏然炸响的礼花吓了一跳, 差点没把高跟鞋崴了。
许瑛不是第一次带毕业班,没被吓到, 但在收礼物时依旧抱着花和贺卡哭得稀里哗啦。单宇好心去送纸巾,还被揪着衣服擦了满身眼泪。
许瑛哭完,说你们好好自习吧,有什么不懂的举手问,然后就坐在讲台上两手托腮看着自己班学生发呆。
陶琢正在翻语文笔记,忽然若有所察,抬头对上许瑛的视线。许瑛目光在他与严喻身上来回转,最后一笑,陶琢也一笑。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
头顶忽然传来“啪啪啪”拍麦克风的声音,多半是胡斌在调试他那电流滋啦滋啦的广播系统。
果然,没过多久,胡斌的嘟囔若隐若现传过来:“行不行啊,当了这么久电视台台长机器都不会开……”
电视台现任台长是个高二的小学弟,平常就和胡主任打成一片:“那大斌老师你自己来吧,我走了。”
胡斌勃然大怒:“你叫我什么?你再叫一遍!”
整个高三年级顿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隔着两层楼,把广播站里的胡主任气得不轻。
胡斌这个人实在别扭,明明早有准备,非要别别扭扭地说我们“临时”开个级会,别别扭扭地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信。
信是已经去上少年班的同学们寄回来的,祝福还在备战高考的同窗考试加油。其中有余沅的,念到她的信时班上掌声雷动。
接下来是各科目组长轮流发言,给学生们送祝福以及考前叮嘱。最后一个生物老师说完时,下课铃正好敲响。
清脆的铃声在空旷的校园上空飞扬,明明平时对它最翘首以待,听到第一个音符就恨不得冲出去跑进饭堂,这一刻却嫌弃它过于短暂,遗憾怎么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
“……那就下课吧,好好复习好好考,别真成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胡斌说,然后迅速关了广播。
但大家都知道以胡斌的作风,大概率是还要杀个回马枪的,都坐在座位上不动,许瑛也笑着等。
果然十几秒后,胡斌又把广播打开,说:“咳咳,那个,祝你们旗开得胜,金榜题名,马到成功,勇攀高峰……考的都会蒙的都对……”
那小学弟插嘴:“主任,既然都会了为什么还要蒙啊……”
“……你给我闭嘴!”
教学楼再次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
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一句:“毕业喽!”
一瞬间简直像地震,地板被兴奋的学生们踩得上下颤动,一群人冲出教室跑到走廊,准备往楼下扔课本。
胡斌早有预料,拿着个喇叭杀出来:“我看谁敢扔——高考完就回来把全校都扫一遍,不扫干净不给你毕业证啊——”
学生们嘻嘻哈哈,并不畏惧胡斌的威胁,把草稿纸折成纸飞机,从五楼丢下去,一下戳到胡主任光洁的脑门上。
现场乱七八糟状况百出,哭的哭笑的笑,知道的是高三毕业,不知道的以为精神病院。
陶琢扭头看严喻,两人相视一笑,把所有东西收好,挎着书包,肩并肩,从人群中穿过,慢慢走下楼梯,消失在阳光灿烂的林荫路尽头。
回到508,陶琢开始清点要用的准考证身份证,签字笔2B铅笔。他和严喻不在同一间考场,但是在同一层楼,又是走廊开头和末尾的两间。
教学楼封楼清场了,高一高二放假回家,住宿的高三生可以在宿舍楼楼下自习室继续做题,但到了最后关头,复习与否根本不重要,没人想去继续翻书,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聊天。
女生拿出拍立得抓紧时间在各处合影留念,男生则抱着篮球去篮球场抢场地,嘴上说着是为了运动出汗调整状态,实际上都想抓住机会打高中生涯的最后一场球。
高考后风流云散,各奔东西,再相见,便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
乔原棋和霍超去打球,单宇去找周嘉,宿舍里只有严喻和陶琢两个人。
陶琢洗了澡跑到严喻床上,和他一起盖着被子坐在床头翻文言文。
窗外忽然开始有咚咚当当的动静,陶琢很疑惑,走到走廊上看,发现胡斌正带着几个保安大叔站在天台,从上往下抖开标语。
每层楼从左到右都挂着红色横幅,用黄色大字写着鼓气的话。
走廊上人来人往,有学生趿着拖鞋跑来跑去搬东西,陶琢抓住其中一个问:“这是要干什么?”
“你不知道吗?等下喊楼!”对方兴奋地答,“哎,这个给你。”
往陶琢手里塞了两个灯棒,还有一堆掰了就亮的荧光手环。
陶琢大概明白了,趴在走廊上看胡斌指挥。保安大叔把灯光系统、彩旗和大鼓都搬进来,围得满满当当。陶琢兴奋起来,知道今晚会有一个大阵仗。
夕阳如血,火球渐渐西沉。天黑了,一中校园里的氛围却越发热烈。
喊楼活动八点正式开始,七点半整个宿舍区已经乌泱泱一片全是人头,每层楼的走廊都站满学生,勾肩搭背趴在栏杆上。
八点,宿舍一楼的广场两侧,几个大射灯同时打开,宿舍楼被照得五彩斑斓,学生们立刻扯着嗓子尖叫,分贝高得简直能把人耳朵震聋。
胡斌换了件红色的polo衫,拿着麦克风走到广场中央,开始主持喊楼活动。
最开始是喊口号环节,从一班开始挨个大喊,有学生负责领读宣誓,什么斗志昂扬一中最强,三班三班共创辉煌……到最后已经彻底凌乱,根本听不清在吼什么,学生们却无比兴奋,跟着又笑又叫鼓掌祝福。
年级级长接过麦克风,热泪盈眶地发表了一番感言。等大家的心情平静下来,又转而一笑道:“都准备好了吗?”
熟悉的旋律陡然响起,学生们先是一愣,辨别出是奇迹再现的主题曲时全炸了,疯狂摇动手中的灯棒,宿舍楼陷入一片灯海。
“就像阳光穿破黑夜——”
“黎明悄悄划过天边——”
“谁的身影穿梭轮回间——”
有人大吼一句:“你相信光吗?!”引发一片笑声,紧接着是全体撕心裂肺地大吼。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穿越时空!竭尽全力!”
“我会来!到!你!身!边!”
有人拿着礼炮站在走廊,等最后一句唱完时“砰”地打开,彩片纷纷扬扬飞下,胡斌顿时横眉怒目。
然而胡主任还没来得及发火,有更过分的学生准备了长长的彩条,大喊“三!二!一!”就一起往下丢。
一时间宿舍楼中央化身彩色海洋,闪着光的纸片漫天飞舞,学生们发出“哇——”的尖叫,纷纷摸出手机来拍照。
陶琢和严喻并肩站在五楼角落看,一直举着手机录视频。陶琢心下一动,在这漫天飞花中把镜头转过去对准严喻,严喻不躲,只是一笑,鱼鳞般闪动的光落在脸上,非常动人。
学生们又合唱了几首歌,喊楼活动进行到尾声。
接下来是最后一首歌,大家都很期待。当那熟悉的前奏响起时,整个一中宿舍楼再次被疯狂的喊叫淹没。
这首海阔天空所有人都听过,都跟着合唱。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
“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
“谁明白我?”
五彩斑斓的投影在宿舍楼上闪烁摇动,一向五音不全的一中学子这天却把歌唱得很好听。合唱声飞上云端,有人忍不住眼眶红了。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陶琢扭头,与严喻不约而同望向彼此。这一刻,在漫天飞舞的彩纸与光斑里,他们好像同时听到了对方的心声。
不知是谁先伸手的,又或者是心有灵犀,他们蓦然十指相握,手牵着手挤出人群,拉开防火门,跑入昏暗无人的楼梯间。
2分37秒处的间奏响起,仿佛会打点的留音纸带,记录下一代又一代人最美好的流金岁月,又送别他们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们三步两步跳上台阶,跑过转角,衣摆随风舞动。相遇至今的记忆碎片如水般潺潺,在这悠扬的旋律中流过。
严喻推开天台大门,楼顶只有他们两人。他低头看陶琢,眼中眸光闪烁,低声问:“我可以亲你吗?”
是明知故问的一个问题,陶琢却听懂了。
明天之后,他们的学生时代就会划上句点,这是严喻最后一次能亲到作为他同桌、舍友、室友,作为他高中三年最爱的十八岁的陶琢。
而陶琢的回答是拽过严喻手臂,仰头毫不犹豫地吻下去。
“仍然自由自我……”
“永远高唱我歌……”
“走遍千里……”
歌声瞬间变得遥远,再也听不清,他们闭上眼睛,在猎猎飞舞的晚风中沉浸于这一吻。
庄重,认真,温柔却热烈。用身体记住这一刻,并用余生去珍藏。
吻毕,严喻捧起陶琢的脸,垂眼看着他,片刻后说:“把我所有的运气都分给你。”
陶琢笑了:“一半就好,让我蒙对一道选择题就行,剩下一半你自己留着。”
陶琢又说:“严喻,从小到大我都很倒霉,运气一点也不好。现在想想,可能都是为了要留给你。”
那个夕阳如血的傍晚,拖着行李箱走进一中宿舍。
扭头望见严喻,积攒了十六年的运气便在那一瞬全部花光。
喊楼活动进行到尾声,胡斌又放出一首歌,是当年音乐节上乐队表演的那首《起风了》。
间奏部分,电吉他的旋律再次穿越时空而来,依旧只为严喻一人鸣响。
陶琢偏过脸看严喻,忍不住踮起脚在他脸上亲一口。
严喻低下头,和陶琢说了句话,被喧嚣的歌声淹没,陶琢没听清,但忽然觉得无所谓。
毕竟不管严喻说什么,他的回答都是一样的。
学生时代的最后一个夜晚,少年人肩并肩站在天台。
这里见证过他们相恋,见证过他们分别,见证过他们在暴雨中重逢。此时此刻,也见证着两只手掌用力交握,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