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刚开始半小时, 暴雨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雨丝又紧又密,压得人喘不上气。电闪雷鸣不时炸开寂静而漆黑的天幕,让人浑身一颤。
快八点时, 有一声非常大的响雷在头顶猝然崩裂, 天地都为之震动, 陶琢的红笔从书桌上滚了下去。
从这一刻开始, 陶琢感到焦躁不安。
陶琢正埋头写物理试卷, 许瑛忽然出现在后门,她走过来轻拍陶琢肩膀:“出来一下。”
陶琢和严喻对视一眼, 起身跟着许瑛朝办公室走。
离办公室还有一段距离时, 陶琢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静静站在许瑛办公桌旁的那个女人。陈娴头发湿漉漉的散开来披在肩上, 只给陶琢留下一个黑色的背影。
陶琢顿时站住了,感觉血液变冷:“是有什么事吗, 许老师?”
许瑛说:“噢, 严喻妈妈想见你,想问一些有关严喻的事。你知道的, 严喻他其实……心理状态不算特别稳定, 高一的时候出现过一些事, 所以……”
陶琢松了一口气,走进办公室。
然而当陈娴转过身来,用那双和严喻一模一样的漆黑而冰冷的眼睛盯住陶琢时, 陶琢便明白, 其实陈娴什么都知道了。
陈娴不像谭棠的母亲那般崩溃, 或者说她已经提前崩溃过一次。
她只是平静地看着陶琢, 最后嘴唇轻启,一字一句道:“陶琢, 你要毁了我儿子吗?你要毁了我吗?”
陈娴克制着自己,很礼貌很优雅。可陶琢分明感觉当初抽在夏辛禾脸上的那个火辣辣的巴掌,这一刻也狠狠甩在了自己脸上。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许瑛闻言一怔,不敢置信地望向陶琢。
许瑛果断把陈娴拉走,让陶琢坐到一旁小办公室等待判决。
许瑛在处理过夏辛禾与谭棠的事情后,显然对类似的糟心事有了经验。陶琢点点头,不发一言地走到会议桌旁坐下。
当初坐着夏辛禾的地方,如今也坐着他。
窗外暴雨如注,哗啦啦敲击窗面。中途晚自习下课,不断有学生路过办公室,有些人会多看一眼陶琢,不知道他坐在这里发什么呆。
陶琢表面一切如常,实际大脑深处全部空白。他发现他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呼吸,体温……以至于心跳。
手机震了一下,陶琢摸出来看,是严喻给他发微信。
严喻:怎么了?这么久没回来。
陶琢不知道该怎么回,还能说什么呢?说我们完了,我们被发现了……他能这样跟严喻说吗?
陶琢无法思考,许瑛推开会议室大门时,就看见陶琢这样握着手机呆呆坐在原地不动。
陶琢听见许瑛喊他的名字,才缓缓抬起头。有一瞬间他希望这是一个噩梦,希望来个人把他喊醒。但没有,这就是现实,他听见许瑛说:“陶琢,严喻妈妈说……你和严喻……”
许瑛没有说下去,但陶琢看着她不说话。那一刻许瑛就知道,一切已是板上钉钉,于事无补。
陶琢不知道陈娴和许瑛说了什么,给许瑛看了什么,甚至不知道陈娴是怎么发现的。
“对不起老师。”陶琢说,“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说对不起有用吗?”许瑛揉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陶琢。
半晌后她开口:“陶琢,你知道吗?青春期荷尔蒙分泌旺盛,和关系好的同学朝夕相处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确实是会产生误解……”
她想搬出安抚夏辛禾的那套话术安抚陶琢。
但是被陶琢打断:“对不起老师,不是的。”
“不是的,”陶琢声音很轻,“我就是喜欢严喻。”
惨白的灯光拉长陶琢的影子,他坐在自己的影子里,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
窗外依旧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撕扯着树枝不断抽打窗台,仿佛也在鞭打陶琢的身体,不留余力。
许瑛深吸一口气,知道陶琢这个学生平日里看似最乖巧最温顺,懂事又听话,实际上最固执,也最偏激。
许瑛说:“陶琢,你太小了,你还不懂感情。”
陶琢摇头:“从我爸妈离婚开始,五岁,我就知道什么是爱和不爱了。”
许瑛沉默良久,才苍白地说:“不是的,陶琢,这不一样。……你知道因为你的一句喜欢,你要付出多大代价,严喻要付出多大代价吗?”
陶琢说:“我知道的,我……”然后哑然而止。
许瑛叹口气:“你不知道,陶琢,你什么都不知道。让你父母先来学校一趟吧。”
“他们来不了。”陶琢静静地说,“他们不管我的。”
许瑛知道陶琢家的复杂情况,没有反驳这句发泄般的话,只是说:“你妈妈呢?她在上海吧,让她过来,请假还是怎样,无论如何都得过来。没有这样做父母的。”
一句话堵住了陶琢的所有借口。
“你是自己打,还是我帮你打?”许瑛说,摸出电话递给陶琢。
陶琢摇摇头:“我自己打吧,谢谢老师。”
许瑛转身离开,将偌大的会议室留给陶琢。房间里空旷无比,陶琢却觉得身体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斥骂,鄙夷,压得变成一张纸片,轻飘飘的,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屑。
陶琢不用通讯录,从来都是背号码,生怕哪天手机丢了,唯一的脐带一样牵着他和另一个人的关系也随之而断。
陶琢慢慢输入林思含的号码,沉默无言许久,摁下拨打。
打到第三次时林思含才接起来,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虽然在礼貌地强力压抑,但陶琢还是听了出来。
林思含说:“喂?小琢?有事吗?妈妈在开会,没什么急事的话……”
“妈。”陶琢打断道,“你来学校一趟吧。”
“为什么?家长会?不是开过了吗?你和老师说……”
“不是的,”陶琢说,“不是的。是我和同学……早恋。被发现了。老师和对方家长都要你必须来一趟。”
说完就挂了电话,不给林思含任何反应时间。
陶琢曾无数次幻想过给林思含打电话,在他的幻想中,这些电话都是报喜,是妈我考了年级前十,妈我考第一,妈我考到了最好的学校,而不是妈你儿子和人搞同性恋被发现了,你来学校挨骂吧。
陶琢坐在原地,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直到许瑛进来,问陶琢电话打了没有。
陶琢说打了,许瑛点点头,让陶琢先回去。陶琢这才发现已经十点半了,教室门锁了,他只能直接回宿舍。
许瑛问陶琢有没有伞,办公室有,借你一把。陶琢摇摇头说不用。
陶琢走出会议室,却心有灵犀般回头,看见严喻站在走廊另一端。
雨丝锋利如刀,被风裹卷,斜斜杀入。它们铺天盖地,争先恐后地落在两人面前,激起一片水花。
仿佛在警告他们这是一道天堑,别想走过去,谁敢向前一步,就要被雨刀割肉剜心。
隔着厚厚的雨幕,严喻一怔,抬腿就想朝陶琢走过来。
于是在严喻胆敢逾越那道天堑之前,陶琢回头,迅速跑下楼梯,冲进暴雨之中。
陶琢又被宿管扣了三分,508已经快没分可扣了。他浑身是水地推开宿舍门,单宇还没上床。
单宇回头望见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卧槽,你这是在干嘛?没事吧?快快快别对着空调吹,会感冒的……”
说着扯下乔原棋的耳机,拽着他一起过来给陶琢拿毛巾找药,接热水泡姜茶。
只有陶琢一个人站在原地不动,噼里啪啦往地上滴水。
单宇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看了陶琢一眼,不知为何,眼神又往同样空荡荡的严喻的床位瞥。
他沉默片刻,找了个理由把乔原棋支开,用浴巾裹着陶琢把他拉到浴室。
单宇反手关上浴室的门,静静地看了陶琢一会儿,说:“怎么啦?”
陶琢不说话。
单宇斟酌着语句问:“是你……是你和喻哥,你们……对吗?”
陶琢浑身一颤,像是被雷劈中,良久后才轻声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没有发现,”单宇说,“只是偶尔也会觉得……”
也会觉得你们太亲密了。
“很明显吗?”
单宇摇头。
陶琢轻声:“那就好。”
陶琢失魂落魄,盯着地面不说话。单宇以为他在看地上那片晃动的月光,只有陶琢知道自己是在看那个小小的下水道口。
下水道口被人安了新的罩网,定时更换蟑螂药,陶琢自己都把这码事忘了,严喻还记得,每周回校第一件事就是去检查。
严喻是一个行多于言的人,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说。
可他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强势无比,入侵了陶琢世界的每一寸角落。严喻太狡猾。
单宇叹了口气,开始给陶琢擦头发。陶琢终于回过神来,让单宇出去,自己打开花洒呆呆地冲水,被热水烫得浑身发红。
陶琢出来时乔原棋已经睡着了,单宇还在等他。
单宇坐起来:“陶琢……”
陶琢却打断他:“单宇。”
单宇点头说我在,等待陶琢的下一句话。
孰料陶琢说:“你现在觉得恶心吗?我,和严喻,在你的宿舍里乱搞。”
单宇怔了一瞬,遂即反应过来陶琢在重复薛昊杰的那番话,顿时怒道:“你他妈……”看了眼睡着的乔原棋,才把声音压低,“你他妈在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会觉得你和严喻恶心?”
“只是因为我和严喻是你认识的人,你才会这样偏袒。他们都会觉得恶心的。”陶琢说。
“不是的,”单宇却否认,立刻地否认,“不是的。那天和你聊过之后我就去想了,我认真地想过,不是的陶琢,喜欢一个人没有错,你喜欢严喻就像我喜欢周嘉一样,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不一样,单宇,”陶琢轻声道,“你不能因为你可以接受这件事,就否认这之间的区别。不能因为你可以接受,就认为其他人也应该完全接受。”
“再美好的爱情,我和严喻,到底也是同性恋。”陶琢平静道。
陶琢没再和单宇就这个话题继续深入,他爬上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入睡的。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天却依旧阴阴的,陶琢坐起身,发现严喻一夜未归。
当陶琢的身影在黑暗的长廊那端一闪,躲避般跑下楼梯时,严喻的心便狠狠一沉。
他走进办公室,许瑛正陪着陈娴坐在角落,陈娴一言不发,只是抬眼来沉默地盯住他,严喻就什么都懂了。仿佛想把他钉死在某根耻辱柱上。
这个眼神太清晰了,仿佛想把他钉死在某根耻辱柱上。
许瑛把时间留给他们母子,自己先出去,离开前百般嘱咐有什么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陈娴不会动手的,她自知有愧,知道数年前生病时失控打过严喻,从那之后她激进地用药,激进地工作,以使自己保持清醒,物质上再没短过严喻任何一分。
但她会用另一种方式伤害严喻。
陈娴说:“断了。”
严喻也毫不犹豫道:“不可能。”
陈娴站起来,颤抖着对严喻:“你疯了吗严喻?你要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吗?你要把自己搞得臭名远扬吗?你知不知道这事传出去之后别人会怎么看你?”
严喻说:“我知道。那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
陈娴的颤抖越发剧烈,几乎喘不上气。
那一刻严喻忽然想起从前她病着的日子,每次发病前都会这样。陈娴是一个绝望的囚徒。
陈娴喃喃:“你……严喻……我对你太失望了……”
严喻反问:“你不是一直都对我很失望吗?”
陈娴静静看着严喻,半分钟后倏然发出一声喊叫。仿佛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令人头皮发麻。
陈娴崩溃地吼道:“我对你失望?我不应该对你失望吗?我付出这么多不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陈娴说:“你是不是在报复我?你报复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毁掉?你怎么能视自己的前途为无物——”
“别再骗自己了,”严喻打断,“你不是为了我,你只是为了你自己。你希望自己强过那个女人,希望你的儿子能强过她的儿子,想证明你的一切都比她好。所以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人看,我只是你的工具。”
陈娴浑身颤抖,严喻继续道:“可是没有用,你的计划失败了,因为即使如此严海生也不会爱你。”
陈娴忽然冷静下来,说:“严喻,你给我闭嘴。”
“我不。”严喻说,“我不明白,严海生那种烂人,就当他死了好了,为什么要因为他毁了自己的人生?你才是那个要毁掉一切的人——”
“闭嘴!严喻!”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严喻置若罔闻,“也许你根本不是希求严海生的爱,你就是无法忍受事情超出你的控制。无论如何你都想把所有人拉回到你制定好的轨道里,按照你幻想的线路走下去。所以控制不了严海生这件事让你崩溃,让你歇斯底里想毁掉一切,但紧接着,你发现你可以控制我。”
“你发现我是一个毫无反击之力的玩偶,于是有一天你的病忽然好了。好了吗?没有。你只是把所有不能强加到严海生这样一个成年人头上的事情,全部强加给我,因为只有我会受你摆布——”
啪的一声脆响,陈娴最终还是动了手。
“闭嘴……”陈娴战栗道,声音很轻。
她想要捂住严喻的嘴,却发现严喻比她更高,比她更强壮,已经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围。
陈娴的声音从低到高:“你怎么能……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你妈妈!现在就和他断了,断了!这辈子不准再联系!”
“不可能。”严喻笑了笑,偏着头,无视脸颊上肿起的红痕,“不可能。”
“我不会再按照你制定好的计划走下去了。”严喻说。
“我想让你看着我毁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