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还不知道老棉是否在留仙村落过脚, 严律和胡旭杰决定借着来参观祭山神仪式的由头在村里找个地方暂住下来。
山上不仅交通不便,住宿的地方也不多,唯一的一家旅馆是民宅改建, 地方不大,价格却跟简陋的条件很不匹配。
凭严律对老棉的了解,这恨不得一块钱掰两半花的老抠门大概不会选择这旅馆儿,村里应该还有其他住宿的地方。
严律给胡旭杰使了个眼色, 胡旭杰向小卖部老板透露出在找便宜些的地方住宿的意思, 老板立刻就把两人介绍给自己侄子。
老板侄子院子还算大,有额外空出来的房间,稍微打理之后算弄了个小民宿。
严律和胡旭杰按照老板指的路找到了他侄子的住处, 发现隔壁的院儿门口摆着花圈挽联, 地上的纸钱铺了一路,连带着隔壁老板侄子的门口都堆了不少。
隔壁进进出出披麻戴孝的人正是刚才进村时看到的那批, 这会儿离得近看,见几个亲属脸上虽然尤带哀色, 但精神却都不错,没有那种为了丧事操劳过后的疲态。
胡旭杰伸头看了眼, 缩回脖子在严律耳边小声道:“里头停了口大棺材, 这边儿风俗是得停灵三到七天。”
为了祭山神,村里各处都挂着彩带,到了这边儿却又成了纸钱白布, 十分魔幻。
老板侄子出门接严律和胡旭杰, 见两人都扭头在看旁边儿那户,赶紧解释:“别介意啊, 这都不冲突,他们办他们的咱住咱的, 现代社会,没那个什么封建迷信。”
“这是怎么回事儿?”跨进老板侄子家的门槛儿,胡旭杰问道,“别是什么暴毙横死吧,那我们可不敢住这儿了。”
老板侄子摆摆手:“没有的事儿,是俩爷们儿吵着吵着打起来了,这个运气差,推搡的时候摔着头死了,另外那个是村长儿子,让打了个重伤,跟家养着呢。”
打架打死人也挺晦气,村长那边儿赔了钱,自己儿子也半死不活的,这才算把事儿按下去。
“重伤?”严律搭腔,“那得去医院吧,怎么还跟家养呢?”
老板侄子笑道:“看过了,你不知道,我们这儿山神水治百病,除了看大夫,村长还一直给儿子喝山神水,这几天看着就见好了。”
胡旭杰:“山神水?”
“就山上那个老神树,落地上的叶子拿去山神庙里供过了再泡水,我们这儿都这么喝,强身健体!就是供神树叶得花不少时间,一个月也喝不了一次,”老板侄子说,“你们俩咋住?住多久?”
老板侄子空出来的房间做了个标间,两张单人床,刚够严律和胡旭杰住下,条件很简单,但价格也比旅馆便宜不少。
“住我这儿价格是最划算的,还管早午饭,村里那家旅馆可不管饭,”老板侄子跟胡旭杰讨价还价,“不少游客还不相信,去那边儿问了之后最后还是选我们家,那边儿住的也就那样。”
胡旭杰装模作样地跟他压了几回合的价,边掏钱包边问:“我们有个朋友前段时间来这边儿玩,好像也住你这儿来着。”
说着又把老棉的形象笔画了一遍,末了还加了句:“那老小子最喜欢砍价。”
老板侄子的记忆瞬间清晰:“有印象有印象,当时开口跟我砍一半儿价,我说你咋不直接给我脖子上砍一刀,这屋你就爱咋住咋住了。”
严律咬着烟笑道:“他是有这毛病。”
“他这人挺有意思,在我这儿住了一晚上,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问我这山里最近有没有发生啥怪事儿,问我们身体咋样,”老板侄子说,“还说自己是阴阳先生,号什么什么……棉道子!”
严律呛了口烟,咳得上不来气儿。
难怪黄德柱开口就什么黄铸道人,感情上梁就是歪的。
老板侄子继续说:“我说能有什么怪事儿,我们这村里除了穷就没别的毛病,吃得好睡得好,就是这几年不知道咋回事儿,脾气都挺火爆,隔三差五就得有干仗的,要我说就是闲的,搞得村里气氛不好,准备趁着今年祭山神好好祈福,希望山神多保佑。”
严律问:“我听说这山里早些年还有撞见山神现身的事儿,这两年也有过吗?”
“那没,”老板侄子说,“你说的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也就听我爷爷那辈儿的说过,说进山迷路或者遇到野兽之类的山神就出来帮着指路驱赶野兽啥的,我没见过,但山神水是真的,那山神肯定是真的。”
严律点了点头,没再继续问。
山怪早些年确实经常现身,后来山里开采严重,大阵也已经破坏的差不多了,山怪尝试着阻止了几回,但它到底不是呼风唤雨的神。
山灵精怪挡不住人类前进的压路机,大阵残了之后山怪也有些心灰意冷,逐渐就不怎么再出来了。
但什么山神水严律却是头回听说。
老板侄子又说:“你们真是熟人,你们那朋友之前也问了一样的问题,之后就收拾东西走了,我看他是往上山的方向去的,后面也没回来,可能是当天在山上转了圈儿就走了。我还寻思怎么不多待几天,正好跟你们一道看祭山神的仪式了。”
根据老板侄子的说法,老棉应该是在半个月前在这里投宿,之后就没了消息,严律进山前给他又打了几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关机。
“你们这什么,祭山神是吧,什么时候开始啊?”胡旭杰问。
老板侄子很惊讶:“你们不知道?就明天啊,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奔着这个来的呢,”
胡旭杰:“怎么说?”
“我们这个祭山神的仪式有个‘驱鬼’的环节,游客可以报名当山神之子,驱逐我们找人扮的小鬼儿,”老板侄子道,“挺灵的,前几年有游客说在演戏的时候见着山神了,回去之后啥病都没了呢。”
这环节明显是为了发展旅游搞出来的,刚才老板侄子还说隔壁办丧事不用介意因为是封建迷信,这会儿又说祭山神驱鬼啥的灵验,可见大家对迷信这块儿的标准非常具有流动性。
严律抓住关键词:“能见山神?有意思,这玩意儿怎么报名?”
老板侄子:“本来你去找村长说声交点钱就行了,但这几天村长也气儿不顺的,我看你要得空就自己上山神庙那边儿找看庙子的登个记,交了钱就行,明天天不亮就得开祭了,再晚就轮不到了。”
胡旭杰看了眼严律,见严律没什么表情,这才扭头道:“行,那就去瞧瞧。午饭还有没?”
“有。你们知道咋上山神庙不?”老板侄子说,“我们带你们上去也行,带路费二百。”
胡旭杰道:“你看我像不像韭菜,你给我割了炒菜算了。”
老板侄子解释:“上山路不好找,那庙建的远着呢,跟神树挨一块儿了。”
“没事儿,”严律笑了笑,“我俩顺着味儿都能找到。”
老板侄子一头雾水地被请出门去弄午饭,严律和胡旭杰在屋里小声商量起这一路上的事儿。
老棉确实是来留仙村了,根据严律推测,他第二天收拾完东西应该就直奔神树去了,山怪常年就在树周围徘徊。
但那天之后老棉就彻底失联了。
打电话的那个人说山神发怒,但却没说是被老棉惹得发怒还是其他什么。
一切还是得上山神庙再说。
严律等胡旭杰吃了两盆米饭填饱肚子,俩人才溜溜达达地处了留仙村。
山上的一草一木已经和严律之前来时有了很大区别,但阵眼带来的感觉依旧存在,严律抽了一口烟含在嘴里,在无人的地方呼出。
烟气儿飘飘荡荡,却都飘去同一个方向。
胡旭杰双眼呈现出竖瞳,弓起身急速窜出,像野兽般在山路上追逐着烟气儿奔跑跳跃,为身后的严律开路。
两人避开了上山的主路,直接在林间穿梭,一个多小时的山路不过半个小时就跑完。
站稳了脚跟,胡旭杰脸上属于妖族特有的兽性都还未完全褪去,肌肉紧绷神情亢奋。
在城市生活对妖来说是有点儿憋屈,很少有能在山里自由奔跑的这种畅快,或许是因为这样,胡旭杰这回的速度非常快,爆发力也比严律记忆里更好些。
“行,这几年没白锻炼,”严律拍拍他肩膀,“有进步。”
胡旭杰龇着大牙笑了:“嘿嘿,还行吧。哥,那是你说的当年仙门留下来的神树吗?”
俩人从山林间走出,站到正经游客上山走的石阶上,顺着向上走了不到二十米,就瞧见前方修出一个山庙。
庙前一颗参天柏树,树干粗壮苍劲,三四个成年男性也够呛能环抱起来,虬枝挺拔遮天蔽日,风过叶响,声如数小儿窃窃私语。
树身上缠着讨吉利用的红布条,低一些的树枝上还挂着些许愿牌,古树四周早已被栅栏围起,不让人轻易触碰攀爬。
饶是如此,也有几个中年游客试图翻过栅栏,贴着树合影。
旁边儿的山神庙并不大,最开始修的时候应该更小,是这几年才给勉强扩建的,挂了牌匾修了台阶,门前周围也都像模像样铺上了砖路。
严律慢慢踱步到巨树前站定,仰头观瞧着这个或许是唯一算是同他一起活下来的东西。
他已经记不得自己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只依稀记得还穿着长袍,坐在树下时要撩起,山怪从树后闪出来,它时而是孩童,时而又是青年少女,但见严律时大多都是兽身,是个山中野兔的模样。
浓绿色的树影投下,树叶间泄露出斑斑点点日光,山中岁月过得总比山外慢,却也依旧铺上了石路台阶,挂上了红绸祈愿牌。
“哥,你瞧见山神没?”胡旭杰凑过来问。
严律围着树转了一圈儿,皱起眉:“以往我过来,只要提前放出一丝灵力告知,它就会在这地方等我。这会儿我却连它是否存在都感觉不到。”
胡旭杰疑惑道:“哥,你上回来是多少年前了?”
严律抽着烟想了想:“具体记不清,估计也不到二百年吧。”
胡旭杰噎了一下,小声嘀咕:“我跟佘龙年纪加起来再翻一倍估计都没你这时间长,我算是发现了,你是真没时间概念。”
这话让严律心里腾起点儿焦躁,他确实没什么过日子的感觉,一天天的无非就是睁眼闭眼,年轻时基本没考虑过等他的人心里是什么想法。
他好像那个什么撒手就窜没影儿了的犬科动物,能不能掉头回来找人全凭本能和运气。
这回出来找老棉也不知道要多少天,他自个儿以前是从不考虑天数日子的,这会儿被胡旭杰提起,才想起临走前又忘了跟薛清极说个大致回来的时间。
就跟千年前他总说“改日再来看你”一样,是个兑换时间全看他心情的空头支票。
对严律来说,这“支票”随时都能兑换,但对寿数短暂的凡人来说,又能有几个等他兑换的机会。
“山怪的修行和妖、修士都不同,我虽然没过来,但坎精三五不时会来检查大阵情况,仙门这几年来的次数也不少,没听过山怪出事儿的消息。”严律咬着烟含糊道,“可能只是暂时离开,我倒是好奇村里人说祭山神能见到山神真容这茬儿。”
胡旭杰一拍脑袋:“对,搁哪儿报名来着?”
正说着,旁边儿传来一阵笑闹声。
三个穿着大红褂子绣树叶图纹的少年手拿着桃木剑和驱邪鞭从山神庙里嬉笑着跑出来,追赶着一个身穿黑色长褂带着长假发的少年。
这装扮不难看出是祭山神里山神之子驱鬼的扮相,只是扮作山神之子的少年们手中的桃木剑和驱邪鞭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扮鬼怪的少年神色,嘴里还边吆喝着“专打恶鬼丑鬼倒霉鬼”,打得黑褂少年抱头逃窜,假发也掉在地上。
胡旭杰面儿上露出一丝愤愤,走过去一把拽住领头红褂少年手中的鞭子:“干嘛呢?你们打他做什么?”
他因为是个混种,亲爹又没多大本事,年幼时在老堂街很是挨过欺负。
严律知道他性格,也没上前阻拦,反倒咬着烟走过去,将地上的假发捡起来,招招手让那个挨打的黑褂少年过来。
“驱鬼啊,我们在彩排呢,”领头那个打人的少年理直气壮,“你游客吧?明儿你们驱鬼,驱的也是他,咋啦,要不你现在感受感受?”
胡旭杰恨不得给他两巴掌。
旁边另一个红褂少年接腔:“没事儿,他皮糙肉厚的,我们闹着玩儿呢!他就在这儿看庙子,还是大头他爷让他来扮鬼的,给工钱,他又不是白挨。”
领头的少年得意地点点头,还解释:“我爷是村长。”
那边叽叽歪歪地扯起来,黑褂少年却并不辩驳,低着头走到严律跟前儿,从他手里拿假发时严律才瞥见这小孩儿的长相。
这孩子两眼长得不怎么对称,眼间距奇宽,巴掌大的胎记占据了半张脸,看样子平时生活也不大好,身形比同龄人瘦小,锁着肩膀低着头,几乎是用抢的动作从严律手里拿走假发,嘴唇动了动,到底没道谢。
胡旭杰也瞧见了这孩子的模样,但妖族因为繁衍艰辛畸形儿多,看到这孩子只觉得怜悯,并没有别的反应。
但任谁看一眼也知道这黑褂少年为啥老挨欺负了。
胡旭杰恼怒道:“你爷村长怎么了,你爷是天王老子我……我旁边儿这哥们都不怕!”
三个红褂少年梗着脖子还要再吵。
严律将烟从嘴里拿下来:“你们身上这装扮不错,明天是给祭山神的游客穿的吧?正好,我要报名,但我这人有个毛病,别人刚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领头的红褂少年本来要吵架,一看严律那条花臂,再看看胡旭杰浑身的腱子肉,这才转了口风:“又没给你弄脏!”
“脏不脏是一回事儿,主要是晦气。”严律笑了笑,“等会儿我得去跟其他游客说声,祭山神却让我们穿几个小娃娃胡闹时穿的东西,就这还想赚我们的钱?让你爷在家里等着,等会儿就得有上门退钱的人过去。”
三个红褂少年脸色立马一变,互相对视几眼,立刻扒起自己身上的红褂,嘟囔道:“现在就脱还不行?”
“那就赶紧脱了走人,”胡旭杰没好气道,“我得晒晒去去晦气。”
三个少年满脸的不服气,将衣服卷吧卷吧塞给黑褂少年,还小声骂了句:“拿好了,丑八怪!”
黑褂少年听了当没听见,抱着衣服垂着眼,也不搭理严律和胡旭杰,径直回到山神庙。
“这孩子什么毛病,”胡旭杰说,“连个谢谢都不说?”
严律道:“你管人家呢,我上来报名儿的,在哪儿报?”
说完就见黑褂少年又走了出来,举着个小木牌在墙上磕了磕。
木牌上写着几个字儿:祭山神活动报名处。
“我看他是个哑巴。”胡旭杰小声嘀咕,“哥,这祭山神的衣服我咋感觉我穿不上啊?”
“嗯,”严律看他一眼,“我看也够呛。本来也没打算让你报,我去就行,到时候你就在观赏的人里看情况,有事儿接应也方便。”
胡旭杰想了想,勉强答应了。
俩人走进山神庙报名,一踏进屋就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寒意。
供奉神祗的庙宇里,这种冷漠的寒意显得格格不入。
庙里只供着一座泥像,捏得很粗糙,只辨别得出是个盘坐在树墩上的人,身后树藤蔓延而出。
屋内光线昏暗,胡旭杰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卧槽,这怎么看着跟赵红玫长得秽肢似的,怪渗人的。”
严律盯着那泥像看了一会儿,耳边听到几声咳嗽,这才发现阴影处还放着张躺椅,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摇椅上。
虽说是秋初,但气温尚未完全降下,老人却已经盖上了厚厚的被子。
黑褂少年将本子和笔掏出放在门口破破烂烂的小桌子上,也不催促严律,只低头等着。
“报名费多少?”严律问。
黑褂少年竖起三根指头。
“三百?”
黑褂少年另一只手又比了个五,一共三百五。
严律掏出钱夹子,皱眉道:“嚯,你们这儿都算得上宰客了。”
“你说老棉来了会参加这活动吗,”胡旭杰说,“他不得心疼死?”
旁边儿摇椅上的老人用虚弱的声音道:“都是村长定的价儿,我倒想给你打折呢,你看我这样,我干得过村长吗?”
严律和胡旭杰都笑了。
掏了三百五,又在签名本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这页正好是新的一页,看不到前边儿的名单,严律顺嘴问道:“参加的人多吗?”
黑褂小孩儿想了想,伸出四个指头。
“今年不多,就四个,”老人说,“村长老不高兴了,祭山神一年就一回,这回就割了四个韭菜,你看这事儿闹的。”
严律道:“您这嘴,村长来的时候可别吭声。”
老人臊眉耷眼道:“嗐,他还怕我往地上一躺讹他呢。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守庙子那老头儿让他推地上的时候还没讹人这一说呢。”
山神庙建起来的时间不短,看庙子的人自然也是换了一茬又一茬。
严律问:“我上回来的时候,记得这山神庙里供的泥像不长这样,是最近换了吗?”
躺椅上的老人忽然侧过头,睁开眼看看他:“是换过,不过那都几十年前的事儿了。我看你也就二十来岁,你啥时候见以前的泥像的啊?”
严律没想到自己说漏了嘴,他根本不擅撒谎,正要找补,就听胡旭杰顺嘴道:“你就当是投胎的时候没来得及喝孟婆汤,上辈子见的吧。”
说完被严律狠狠瞪了一眼,立刻缩脖子不说话了。
老人只当是开玩笑,呵呵笑了几声,紧接着就咳嗽起来。
黑褂少年急忙上前给她拍胸口顺气儿,老人干咳也没痰,再开口时声音更虚弱:“几十年前不是闹灾吗,流年不好,饥荒还闹瘟病,那会儿山里人向山神祈福,山神呢,没回应,当时村里人饿死病死的一个接一个,多的是年轻力壮不行了的,但当时看庙子的老头却活得挺好,也饿得够呛,可就是没死。”
她说得很慢,严律也不打断,默默地抽着烟。
说到一半儿时严律基本就猜到接下来的情况了,眉头皱起,微微别过脸,本能不大想继续听下去。
老人却很平淡地继续道:“村儿里的就饿急了眼,觉得要么是山神偏心眼儿庇护这看庙子的,要么就是看庙子的藏了私粮。村里人也不用约定就集结起来,冲进来把庙给砸了……后来灾病过去了,大家忽然就又觉得跟山神有点儿上脸了,后悔,就把庙又给建起来,泥像就那会儿重塑的。”
老人咧嘴笑了笑:“山神本来就没什么固定模样,以前那像捏得又四不像的,干脆就按村长——哦,当时他还不是村长,但砸庙子的时候他带头,大家不知咋的也就继续听他的话了——的意思重新捏了。”
她把这情节说得十分扁平,就跟嗑瓜子儿时候唠的家长里短没什么差别。
胡旭杰却听得心惊肉跳,山民不知道,他和严律却是清楚的,这地方或许没有山神,但确实有山怪,有仙门留下来庇护一方的大阵。
山怪守在山中数百年,竟然还被砸了场子。
幸亏那时候是没人想起来还有个神树,否则来上几斧头……
黑褂少年晃了晃老人的胳膊,摇摇头。
“怕啥,反正游客又不搁这儿住,”老人说,“他孙子欺负你,还不兴我嚼几句他的舌根出出气儿?!”
严律被这老人逗乐了,但唇角只挑了一下便很快松开,老人说的事儿他从不知情,上次见山怪也已经是百余年前。
山怪对巨树和山神庙感情颇深,严律不知道它那时是什么感受。
天灾对于它来说根本无法化解,哪怕是上神还活着,也无法从天灾下庇护太多人。
老人叙述时省略了许多,严律问:“当时看庙子的老头后来怎样?”
“他?”老人回忆一会儿,慢慢道,“被推倒在地摔了个半死,然后村民才发现这老头也染了病。山神没有额外偏心他,山神是真的护不住啦——那是天灾,但这老头却还经历了一场人祸。”
严律沉默地点点头。
黑褂少年见他已经签好名,便过来收起本子,目光扫过严律写在上边儿的名字,又抬头看看他,点点头,继而从身后一堆红褂衣服里挑挑拣拣,找了最干净的一套,搭配了束腰用的带子一起给他。
“现在就给?”严律问。
“祭山神开始的早,你拿回去,晚上直接换上,凌晨的时候村里人就会上门喊你了,”老人说,“到时会用滑竿直接抬你们上山。”
衣服布料倒是还行,严律还没穿过这么艳的红色,以前最多也就穿穿暗红,拿在手里皱皱眉,扭头看了一眼胡旭杰。
胡旭杰立刻三指并拢:“我对山神姥姥山神姥爷发誓,绝对不把严哥今儿这稀奇穿搭说出去!”
严律这才收回目光,神色不耐烦地将衣服一团,用黑褂小孩儿递过来的塑料袋装了,带着胡旭杰下山。
回去的速度和来时一样快,到小卖部老板侄子的民宿时正赶上晚饭饭点儿。
民宿不包晚饭,胡旭杰只能花钱又让老板侄子给做了送到屋里,委实是当了一把冤大头,一份炒鸡蛋卖他三十。
见严律真带着祭山神的衣服回来,老板侄子才说他也是跟着去祭山神的一员,不过是跟着打下手,明天凌晨三四点会起来喊二人起床,吃了早饭后就集合上山。
开了一天的车,胡旭杰累得半死,吃完东西洗漱一下就栽倒在床上,抱着枕头看着严律拎了红褂进卫生间换。
毕竟已经几百年没穿过这种衣服,严律还真有些不习惯,琢磨了几回才把衣服穿好,又把腰带束上,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
胡旭杰原本已经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一瞥见严律登时就睁开了。
严律身形修长高大肌肉匀称,脊背挺直,腰带这么束,更显得宽肩窄腰,他嫌略宽大的袖口麻烦,便找了老板侄子借了红布条把袖口束紧,整个人十分利落。
红色并未让严律看起来别扭,反倒衬得他严哥这平时老大不耐烦的脸愈发浓眉英挺,连斜眼扫过来时的目光都很有些古装剧里亦正亦邪的角色的气质。
“哥,我给你拍个照吧,”胡旭杰爬起来摸手机,“我就说我跟明星合影了……早知道我也掏三百五报个名儿,你说我要是穿这身拍照发给雪花,她不得迷死我?”
严律被他给气笑了:“滚,闲着没事儿就睡觉,省的凌晨爬不起来还得我揍你。”
胡旭杰气哼哼地抱着枕头倒在床上:“你真双标哥,你跟薛小年、不,跟那个谁都不这么讲话,真是有了新人忘了旧人,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有了——”
“别逼我穿一身儿红揍你,”严律说,“这喜庆颜色带的手劲儿你受不了。”
胡旭杰立刻闭上嘴,只敢用目光不满地控诉。
严律也不搭理他,躺在自己床上靠着枕头,咬上一根烟后才低声道:“他跟你不一样。”顿了顿,又说,“他跟谁都不一样。”
胡旭杰侧头看了他一会儿,摸着后脑勺道:“哥,我跟雪花刚谈恋爱的时候也说过这话。”
说完便挨了穿着一身红的严律的胖揍,手劲儿确实很大,胡旭杰感觉自己简直是被揍晕过去才睡着的。
山中的夜晚十分安静,跟严律出门,胡旭杰睡得总是格外安稳。
直到二半夜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
胡旭杰在黑暗中睁开眼,妖族的听力敏感异常,隐约听到这村中四处都传来急速沉重的脚步声。
大晚上的,山村里却有如此密集的脚步声。
一阵寒意传到全身,胡旭杰猛地坐起身,按亮了床头的小灯,见严律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屋门口,正拉开门朝着门外看去。
胡旭杰刚想开口,严律便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蹑手蹑脚地穿上鞋,跟着走过去,顺着门缝朝外看。
昏暗中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只见对面老板侄子住的房间悄默声地打开,老板侄子从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走的姿势非常奇怪,好像是被无形的线提溜着,穿着拖鞋的两脚如踩在棉花地上,膝盖发软,却扔一步步走着,脑袋低垂,梦游似地在客厅转了一圈儿,忽然奔着严律他们在的客服挪了过来。
严律平静地看着这人一步步靠近,感觉到胡旭杰呼吸都停了,踢了他一脚让他别憋死。
老板侄子终于走到了门边,猛地抬起头,整个人贴在了门缝上,一双无神的眼睛从门缝里朝屋内窥视,嘴里呼出的热烘烘的臭气几乎扫在严律和胡旭杰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