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固是一座说出去都没多少人认识的十八线小城, 仟百嘉影剧院和这座城市的落成时间几乎相同。
早些年娱乐产业不多,仟百嘉还算热闹。
出了那件疯子持刀伤人案后,仟百嘉影剧院就跟沾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三天两头出事儿, 一场大火彻底把这地儿给毁了,重建后生意惨淡。
围绕着仟百嘉四周的商铺在随后的几年内也陆续倒闭转让,好像这地儿天生就没有好风水,以至于孟氏接手仟百嘉的时候几乎没费太大的财力。
虽然对于外人来说这地方太过萧条, 但对仙门和世家来说倒成了便利的一点。
仙门本来就已经不希望这地方太过招人眼, 于是又借着地势在四周起了风水局,让仟百嘉影剧院几乎成了个平时谁都想不起来的荒废地,没有修为的路人路过这条街都不大会注意这个已经逐渐被高楼大厦埋没的老电影院。
这临河而建的一条街也因此访客不多, 成了蛟固地图上最不起眼的一块儿。
但今日, 这里却无声地热闹起来。
数量贴着符纸的车趁着天还未亮潜入街道,另有不同身份的人从四处缓慢走来, 沉默着出现在仟嘉桦所在的临河路路口,互相之间并不怎么交谈。
他们有的还未来得及脱下值夜班的工作服, 有的则穿的像街溜子,身份全不相同。
个别的已拿出符纸法器, 黑暗中不起眼的角落里, 妖类特有的兽瞳闪动。
严律等人赶到时,离蛟固较近的几个世家和妖族已经到了。
两边儿已经百余年没有这样集体活动过,一个快活丸搅动得双方难安, 以往那点儿种族之间的芥蒂在双方死亡失踪人口逐渐增加的事实面前已不再重要。
世家的几个领头人和妖族几个管事儿的妖互相看到, 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生灵皆有的担忧焦虑,竟然互相苦笑了一下, 点头算是打招呼。
隋辨也是头回见到妖和修士同时这么大规模的行动,慢慢把车开向临河路, 远远已经能看到仟百嘉的在夜色中的轮廓。
仟百嘉对修士和妖族来说都是一个略有些避讳的地方,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修士太多,孟家伤亡惨重,仙门和老堂街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对付,连带着当年确实无法脱身的严律也一度被埋怨上。
现在重回这地方,仿佛还能听到当年大火燃烧的劈啪作响声。
即使聚集了这么多人和妖,夜色中却还是死寂一片,连呼吸声都几乎感觉不到。
薛清极从进入蛟固开始就不怎么说话,只拉下车窗任由秋夜的风吹来,嗅到空气中熟悉的腥味儿和大阵所在地特有的灵气。
手机的震动声让他收回视线,看向严律。
严律一路都在闭目养神,即便是有电话打进来也只直接掏出接听放在耳边:“说。”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眼,缓缓坐直身体:“……知道了,那边儿需要什么就直接从街上调过去,如果她,”他顿了顿,“算了。”
四周原本就安静,严律这语气和神态也就格外明显,车内几人都看向他。
“尧市出事了?”薛清极开口问道。
严律关断电话,声音低沉道:“老棉打的,说雪花进抢救室了,赤尾那边儿联系不到邹兴发和大胡,找了老堂街问情况,想让我和老棉联系他俩。”
车内有瞬间的沉默,邹雪花的情况连老太太都一清二楚,而邹兴发和胡旭杰走到这一步也正是因为她。
也正是为了邹雪花,这俩妖现在全都陷在蛟固,没人联系得上。
董老太太开口道:“门里我留的也有人手,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门里送过去。”
这话说完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妖族的先天疾病几乎等于绝症,邹雪花能拖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每一次抢救都可能是最后的挣扎。
但偏偏是现在,邹兴发和胡旭杰没有一个能陪在她身边儿。
严律心里闷的难受,胡乱地咬上一根烟,感觉眉心被搓了下,薛清极的指腹已经扫上了他的额头。
薛清极没说话,只看着他,指尖在他眉心轻点了点。
这动作由一个千年前的仙门修士来做,又是点在一个妖的眉心,竟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严律知道薛清极的意思,抓住他的手握了握。
等隋辨将车停在路口,妖皇的表情已恢复如常,和薛清极一左一右地下了车。
一见到严律,先来一步的佘龙、青娅和彚子族长等妖便围了上来,连黄德柱都替老棉赶了过来,族长们这次聚了一大半儿。
几个族长经历了一回不得已的对族内重度服药者的“处理”,显得比之前在茶楼开会时老了几十岁。
彚子族长之前咋咋呼呼的模样早已不见,看着严律问道:“妖皇,老棉说赤尾和翅族的事儿,都是真的?”
佘龙双眼通红,一开口声音沙哑:“大胡他还有救……他在里面儿吗?”
这话一开始是想问是不是还有救,但一想到因为快活丸已经死了很多人和妖,这话就有些问不下去了。
严律按亮打火机,点燃了嘴上咬着的烟,没有废话,只略点了一下头。
几个族长登时又恨又怒,各族死了不少无辜小辈儿,虽说都是自己选的,但快活丸如果不出现,又怎么会有这么个吸引他们去选的选项?
彚子族长沉默片刻,开口道:“老邹是糊涂了,大胡也还年轻,要是能救回来……”
“救回来?!”另一个族长道,“他们还有一条命,那我族里死了的小辈儿怎么算?!我现在就恨不得杀进去,把邹兴发抽出原身,扒了他的皮!”
黄德柱也忍不住道:“老棉废了一双腿,就这么算了?”
彚子族长面色暗淡,再说不出话来。
严律等几人都发完脾气,这才道:“雪花进抢救室了,听老棉的意思,这次可能不好。”
众妖登时没了争执,都有些错愕地看着严律。
严律取下烟来,对几个妖点了个头:“老邹,大胡,赤尾,或废或杀,我不会手软。但雪花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如果赶得上,让他们见最后一面儿成不成?”
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我偏心眼儿了,但胡旭杰跟了我很多年,老堂街以后我不会再管,我持心不正也正不了,本就不配‘妖皇’这狗屁称呼。只想偏他这一回,就见一面,看一眼。”
佘龙擦了一把眼,别过头去。
青娅和黄德柱面露不忍,胡旭杰出事儿前虽然是个脾气暴躁的,但做事儿却很讲道理,除了特别护严律外从没有过不对的地方。
薛清极负手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想起千年前严律将他送回仙门。
他以为严律要丢下他,终于甩掉了他这个包袱,于是顺着台阶追下去。
首峰的台阶好长好长,他感觉自己追了一辈子。
等他终于追上严律,严律告诉他自己还会再来,如果有人欺负他还要替他出气,说喜欢他是因为他本身,并非因他是弱小还是其他。
严律的心从来都是会偏的,是软的,太软了,比人都像人。
所以长生之于他,才会像是漫长折磨的噩梦。
薛清极微闭了闭眼,不愿多想真的找到胡旭杰时会是什么样的光景,慢慢踱步走开,去找已经在观察四周地形以方便布阵的隋辨。
几个族长互相看了几眼,方才的争执都落了下来,半晌,不约而同地点了个头。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青娅见众妖已平静下来,“我前段时间查了,虽然丢脸,但我要承认嗥嗥内也有了失踪的妖,有几个最后的行踪是在蛟固,之后就不见了。”
彚子族长道:“能特么怎么办?杀进去!”
严律还未开口,便听身后传来老太太的声音:“这地方情况复杂,直接进去,和找死没有区别。”
董四喜已不需要董鹿的搀扶,自己背着手走来,身后几个仙门世家管事儿的脸色不好地跟在其后,显然是也刚从董四喜口中得知了肖家和孟家的事情。
这回好了,老堂街和仙门都被玩儿了进去,现在两边儿对视,都只剩苦笑。
“肖家已经先进去了,肖暨和肖揽阳都在,”董鹿低声对严律解释,抬手指了指远处角落里停着的肖家的面包车,“我们跟着的人手说,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另一辆车,但进了蛟固之后路有点儿复杂,肖暨那边儿开太快,他们跟到之后另外那辆车就不见了,估计只是顺路。”
严律没听到肖点星的名字,眉头略松。
妖族里有妖不满道:“老太太,你是不是怕了?现在不进去,难道就在外头死守,把你们那边儿的杂碎和我们这边儿的畜生都饿死在里头?”
“你好好说话!”离蛟固最近所以来的最早的钱家管事儿的恼怒道,“大家已经都扯了进来,既然知道有怨神存在的可能,怎么能直接进?”
黄德柱打圆场:“好了好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你看,他两头都骂了。”
钱家管事儿的:“……”想了想,更生气了,“我跟你们妖真说不通!”
忽听一道声音悠悠道:“现下说不通也要说了。”
众人循声看去,见薛清极和隋辨已转了一圈儿回来,薛清极面色如常,倒是隋辨凝重得像是出门欠款八十万,负债回来求爷爷告奶奶。
钱家管事儿的瞧见薛清极,略显惊愕:“你不是薛家那个?”
“我是哪个并不重要,”薛清极一手化出一把剑来,剑尖扫出一道剑光,直奔仟百嘉电影院的方向而去,却在半道消融似的被溶解在空气中,“那地方死过无数生灵,多种气息交融,却无孽灵四散,猜猜是为何?”
不等别人猜测,他又愉快地笑道:“因为都压在了一处,你们现在进去,大概也不必我的剑光气好上多少。你们若是讨厌谁,不如让他先过去试试?”
这讥讽阴阳的模样和仙门其他人印象里的薛小年哪有半分相似,几人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严律咳了一声,刚才还满目笑意的“薛小年”立即收敛了表情,无辜地一摊手:“我只是实话实说。”
“年儿没说错,”隋辨低声道,“这地方本来就接近阵眼,这些年改成了净地后大概早已藏污纳垢,一旦我们进去,里头的人从内破开净地对这里的约束,其中的孽灵必定瞬间暴走,跟火山喷发没什么差别,那这方圆几十里就都要倒霉了。”
佘龙急了:“就不能起个阵什么的挡一下?你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我可以做一个阵,用来和大阵呼应,”隋辨有些尴尬,“但我不能保证这个阵能抵挡住其中孽气的冲击,更何况……可能还有以修士和妖族之魂做出的怨神……”
怨神二字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阴寒。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薛清极忽然开口,“除了和大阵呼应的护持阵之外,仙门亦有多人可成的护阵,妖族,也有妖族的禁锢之法。”
董老太太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仙门和老堂街一同起阵?”
隋辨接口:“我的想法是,我在最外围起一个巨大的呼应护持阵,将临河的这条路全部护住,仙门同道的阵有净化破煞的作用,最适合围绕电影院做第一道阵,一旦此阵被冲破,妖族的禁锢就会成为第二道防线,以妖强劲的灵力禁锢之术削弱爆出的第二道攻势,这样即使是第二道被破,我的呼应阵也一定能将剩下的孽灵冤魂全部束缚在其中……”
“等等!”仙门内有人打断,“那我们要是第一道没防住,妖又跟不上第二道,咱们不就都废在这儿了吗?”
妖这边儿也有不满:“什么意思?那你们要是第一道不好好做,我们妖不就也跟着白给吗?”
“虽说咱两边儿最近都倒了霉,但我还是得说一句,”钱家管事儿的厉声道,“四十年前,这地方——”
“够了!”董老太太一声冷斥,“四十年前?你想没想过,四十年前死在这里的人,为什么都没了魂儿?当年本就是个套子,看准的就是我们两边儿早有嫌隙,四十年前已经吃了亏,现在还要再吃一回?!”
钱家管事儿吓了一跳,又琢磨了一下老太太话里的意思,打了个哆嗦。
黄德柱小声询问:“是一定要这么办吗?要不我们坎精打个地洞,咱们直接走底下?”
薛清极拍手笑道:“那太好了,你索性直接打个洞到孟德辰脚底下,让他绊一跤,啃上一嘴泥,你就是头功。”
黄德柱讪讪地不说话了,心想你们仙门的骂人都这么斯文,真气人。
“这地方棘手的点并不是会死人,”严律终于开口,“而是周围还有活人。一旦打斗起来,净地束缚效力下降,影剧院内孽气四散,死的可就不只是我们这些妖和修士了。我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妖族和仙门没人说话。
严律顿了顿,开口道:“好,既然需要妖的禁锢,我虽然不擅长,但也——”
薛清极一听他开这个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
但哪怕是妖皇能力再强,单一个妖的禁锢其实根本不够用,薛清极正要打断,却听得另一道声音。
“我来!”
佘龙从最后一排挤过来,他眼里怒意和恨意难平,平静却清晰道:“虺族来!严哥的体力要用在刀刃上,放心,虺族说到做到,绝不会出卖任何人和妖,我敢发血誓——只要能把大胡捞回来见一回雪花,能给死了的同族报仇,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声音里带着难以压制的痛楚,几个虺族的年轻同族挤开人群上前,有一两个胳膊上还带着白色孝布。
妖这些年早已融入人族社会,连这守孝一类的风俗也都融在了一起。即便是知道死去的血亲其实早已轮回,但还是有妖会为其戴上孝布。
年轻的虺族们并不多话,只默默站在一旁。
钱家等几个世家面色动容,正要说话,又听到一声:“嗥嗥也来。”
青娅走到佘龙身边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的同族失踪了许多,大概也在这里。只有虺族我不放心,就算是同族都死了,我也要把尸体带回去,好给族里其他妖有个交代。”她微微一笑,“我和严哥打根儿上是一族,妖皇有需要,嗥嗥一定要来。”
黄德柱左右看看,一咬牙:“来都来了,小龙跟大阵有关,还是留着吧,让我们坎精上!”
“来都来了!”彚子族长也道,“好,老堂街的不怯阵,我来!老邹他已经走得够歪了,我不能看他再歪下去。”
妖族内不再犹豫,死去的同族太多,现在目标已近在眼前,再犹豫就只会拖出变故。
严律被老堂街的妖们簇拥其中,已不再需要他多言,几个大族已开始按照对禁锢术的熟练度安排人手。
片刻后,沉默的仙门之中传来孙化玉的声音:“第一道阵,孙家来。”
他走出人群,神色坚定:“医修虽不擅长起阵,但隋辨把阵落好,方位送入灵力这事儿我们是会做的。我没救下我爸,那给我个机会,让我避免这孽气四散,拖无辜之人下水。”
孙家几个医修同时点头,纷纷附和。
“别说傻话!”钱氏掌事儿的忽然开口,一把推开孙化玉,走上前来,“咱们要出了事儿,都指望医修来救。得了,我就信你们老堂街一回,钱家来做第一道阵!”
董鹿上前一步:“董家的法器会配合中心的阵和妖的禁锢,来做加固!”
几个仙门掌事儿不再犹豫:“仙门岂能落于老堂街之后,来,起阵!”
“起阵!”
“上禁锢!”
临江路路口,仙门和老堂街时隔百余年再次联手,恍惚之间竟然如同千年前,弥弥山与六峰共剿怨神。
严律紧皱的眉头终于松开,和薛清极对望一眼。
千年时间已过,妖与修士只见的嫌隙从未变过,但大事儿跟前,却从没有任何一方后退过。
背叛者从未少过,但同行者也并不缺席。
隋辨被青娅一把揪住领子,青娅问道:“要怎么做,你说!”
隋辨从没被一个妹子提溜起来过,吓得手脚乱蹬,扶着眼镜带着钱家的几个人摆阵。
这是他头一次摆如此大型的阵,还要安排内套的小阵,同时也要协调妖族,已经出了一脑门汗。
薛清极看着他掏出平板,给仙门和妖族两边儿画出方位来方便记忆。
仙门各家起身,从各自的车上卸下带来的灵符和各类器械,悄无声息地开始围绕在临江路的两头布置,又掏出和在小堃村时一样的改造后的露营灯来纷发,以联系各阵阵脚。
妖族来之前没想到要参与布阵,带的东西并不多。
青娅和黄德柱跟着彚子那边儿东拼西凑,能画妖族符术的东西也就那么一点儿,正发愁,便见董鹿扛着两箱朱砂和草木灰过来。
青娅和董鹿对视一眼,走过去接过了董鹿手里的东西,又道:“嗥嗥带了稳定神魂的小挂饰。”
“好,”董鹿道,“我就不客气了,多拿一些,仙门也要分一分。”
严律看了眼时间,离天亮还有一会儿。
他目光私下搜索,见薛清极负手立在路口,目光却看向远处的仟百嘉影剧院。
剑修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落了下去,月色下,眸色竟显出些许怀念。
严律走过去,低声问道:“怎么了?”
“风里有熟悉的气息,”薛清极侧头,轻声回答,“冲云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