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固尚在沉睡, 零星晚归早出的行人迷迷糊糊地穿过街道,没人想起这条远在城西的临江路。
围绕着临江路外一圈儿,电线杆、垃圾桶、绿化带和广告墙等不起眼的边边角角贴着符纸, 一些停在四周不知多久的落了灰的车、石墩子等物件儿悄默声地移动了位置,以此建起一个障目的阵,来遮蔽无关人士的视线。
数台手机模样的监控器在夜色中发出轻响,屏幕上的数值原本就已经接近顶线, 转瞬间竟然同时转红, 孽气煞气都已破了最高数值。
警报声响起时,董鹿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仟百嘉的大门。
彚子族长和其他几个大族为了维持禁锢也留在外边儿,动也不敢动:“里头情况怎么样?怎么一点动静都没?”
虽然浑浊的各类气还在四散, 但和刚才一瞬间的爆发相比已好了很多, 作为源头的仟百嘉这会儿却好像忽然安静下来,死寂一片, 连窜出的孽灵都少了许多。
“联系不上里边儿。”董鹿拿着仙门特制的对讲器喊了几声,回答她的只有杂乱的电流音。
旁边儿的修士也道:“手机也联系不上, 信号差得很。老堂街没联系的方法?”
“没手机没对讲机,妖平时也就是靠同类气味找人的, 就这地儿跟粪坑似的, 妖皇来了都不一定闻得清楚,”一个虺族道,“什么声音?”
几个坐阵的仙门修士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滴滴”声, 脸色顿时大变, 各自掏出兜里的监控器,只见上头显示的安排在四周的仪器同时标红, 成了一圈儿围绕着仟百嘉的红点儿。
修士们傻了:“超标了?但是我没感觉啊!”
忽听旁边儿一坎精厉声道:“谁?!”
路灯和灵光映照下,一道身影从附近店铺内慢腾腾走出。
自从仟百嘉被孟氏收购布下了糊弄人视线的风水阵后, 临江路的生意就一年不如一年,街上店面大多开不长久,生意萧条,只剩点儿什么寿材店和小商店还在,到了晚上就全都关门。
一帮人来之前就已经确定这附近几乎没有凡人,即便还有,也被先过来的仙门修士和妖想方设法引走,外边儿也布下了障目的术和阵,不可能还有无关路人混进来。
但这会儿竟然出现了陌生的人影,在场的妖和修士同时意识到情况不对。
眼瞧着对方是奔着禁锢和中心阵的方向而来,外围一些的妖族立即起身上前,呵斥道:“哪边儿的?六峰还是老堂街?”
然而对面人影摇摇晃晃,并不答话。
“这人怎么一直打摆子?”彚子族长随手一扬,打出一道灵光。
妖族的灵力扫过,将那人影彻底照了个明白——如果那还算得上是“人”的话。
上衣的衬衫脏乱破烂,脚上的鞋子也不知去了哪儿,一摇一摆是因为双腿上生出秽肢,和多足虫似的在轮流踩地,而不说话的原因也很简单,这人的口腔中竟然塞满了孽化出的东西,稀溜溜地在向外冒着污浊的液体,整个口腔喉舌都已畸形,压根无法开口。
但这人却还活着。
或者说还有意识,双眼还算得上是清明,一手痛苦地锤着胸口,扒开衣领,露出里头一件儿单衣上绣着的图案。
“是孟家的图案,”离得最近的仙门的人惊道,“他是孟家的人!”
难怪这次蛟固的动静如此大,孟家却没人赶来。
并不是都被孟德辰束缚,而是本就在四十年前不剩多少的孟氏后人几乎都已被困在了净地,成了这副德行。
董鹿大惊,下意识开口:“孟家?让他停下!”
哪知那孟家的弟子好像根本听不进人话,还未来到妖族的禁锢前,就已被这片区域醇厚集中的灵力刺激,猛然暴起,扑向最近的仙门修士。
留在外围负责小范围清理孽气和低级孽灵的都是稍嫩一些的小修士,压根没反应过来,这一扑当即被撂倒了一个。
孽化后的人即便还残留着意识,却已经无法抗拒孽灵的本能,吞食活物的灵力和魂魄已经成了下意识的动作。
“顺子!”被扑倒的是杨家的孩子,杨家管事儿的当即甩出一道符,灵力夹杂在符纸上,直接打进了孽化的孟家弟子的嘴里。
离得近的坎精朝前一窜一缩,将杨家的孩子给拽了回来。
“这点儿级别的孽化你都对付不了,怎么敢来蛟固?!”坎精怒道,“这不添乱吗?”
杨家的孩子哆嗦了几下,带着哭腔道:“可这人我认识……以前出活儿来蛟固,他救过我的命。”
众人一顿,看向地上那个嘴上封了一道符纸后下颌开始溃烂融化的孟家弟子。
对方眼里满是恐惧绝望和挣扎,但很快涣散,只剩下本能的嘶吼。
杨家管事儿回过神:“既已孽化,那也没办法——”
身边儿一个小辈儿颤抖地指向前方:“大伯,你看那个……那好像是二伯家里的大妞……”
昏暗中原本紧闭的几处店铺不知何时已门庭大开,数道趔趄的身影走出,在灵光的映照下,尚未孽化到完全无法辨认的一张张脸呈现在仙门和老堂街的人与妖面前。
除了孟家的人外,竟然还有许多仙门统计再案的联系不上的修士,妖也不分种族,许多失踪的都混在其间。
这些人和妖似乎都还未完全孽化,行动的速度也远比之前见过这类情况的服药者慢许多。
但这一刻,重要的也已不是孽化的服药者的战斗力了。
这些熟悉的脸出现在这个场合的瞬间,就已经是一种致命的伤害。
别说是杨家管事儿的,就算是彚子族长和其他世家大族的人与妖,在这瞬间都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率先回神儿的竟然是年轻的董鹿,她立即以指尖血点化一纸器,祭出枪:“难怪来时没有检测到附近有多少生灵气息,原来都是服药者!都给我清醒点儿,他们现在已经不算活人了!”
“但是你瞧,”杨家的小辈儿哭道,“他们还有反应啊!”
这话说的不错,这些涌出来的服药者应该是被净地催化的结果,还没完全丧失神智。
摆动的手臂、痛苦的眼神以及并不是很情愿走动的双腿都彰显着这些人竟然还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无法反抗。
杨家管事儿的眼里闪过一抹泪光,咬着牙抽出法器:“路都是自己选的,现在送走,或许还有较完整的魂儿去轮回!”
言罢抬手将自个儿的九节鞭劈下,眼见要挨着其中一孽化的人,却见那小孩儿口里竟发出含糊的声音:“救命……不想死,错了……大伯……”
这孩子的容貌他没有什么印象,但不知为何这话一出口,他竟然真的生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也就是这一犹豫,九节鞭没来得及落下,反倒被一把拽开。
原本死寂的仟百嘉内忽然发出阵阵铃音,这声音在凌晨的夜色中如巨石落入湖面,而这些服药者就是被这巨石砸起的“狂浪”。
眼前刚才还算没有完全孽化的服药者,在这铃音过后开始浑身抽搐,肉眼可见地孽化加速,秽肢转瞬便全部长出,妖族不少服药者化出了原身,但转瞬也成了套着原身皮囊的怪物。
眨眼间,两边儿的平衡被打破,孽化者彻底忘记前尘,而活的人和妖却还沉浸在悲痛和震惊中,压根来不及反应,孽气和孽灵就席卷而来。
“孟德辰!”董鹿已明白了这铃音里的蹊跷,小堃村和仙圣山的经历让她反应奇快,胸腔中怒意涌动,仰头吼道,“老瘪犊子,别落在我手里——都清醒!这是个套子,他要借此动摇坐阵的修士和禁锢的妖的心神,用这些肉靶子来破了中心阵!”
她年纪虽轻,却是董四喜一手带大,从小就修身修性,性格最是刚强。
人虽还坐在阵脚稳固,就已腾出手来连点数个纸器,数十枚手榴弹模样的法器扔出,转瞬爆裂。
灵力压缩过后的炸裂带来一波剧烈的灵气气浪,令其余人清醒不少。
“小辈儿后撤!”几个主家掌事儿的迅速掐诀,“守住中心阵!”
即便精神上知道什么要紧,但感情上却无法及时抽离。
对面的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孽灵秽物,而是自己记忆里的亲朋好友,姊妹同道。
对妖族来说,同类的气息甚至还残留在那满是秽肢的躯壳上,这使得每一次的反击都如同打在自己身上。
一时间孽灵的嘶吼、修士颤抖的喊叫、妖族的兽嗥和哭声混杂,灵力与孽气冲撞不断,竟然无法脱身。
董鹿满头大汗,心里一突。
看情况外边儿都是一批没有成为怨神潜质的服药者,那仟百嘉内部呢?
她顿时坐不住了,急忙对周围喊道:“快!快来个人替我坐阵脚,我得去找我姥姥——”
纷乱中她还未来得及找到替补,就听那铃声短暂停顿后,竟然急急地晃动不停。
仟百嘉四周原本已经安定了的孽气骤然一边,龙卷风似地卷动起来,被中心阵压在其下,好像是个滚筒洗衣机。
坐阵的数位修士原本就已经心神不宁,这一下更是慌了起来:“怎么回事儿,这孽气不同寻常!雾气里有东西!!”
董鹿眯起眼,见雾气中似乎又什么从仟百嘉的二层窗户中缓慢飘出。
中心阵内本该气流混乱,但那几道影子却好像是不受影响,动作缓慢地出现,随即炮弹一般弹射而出,直接撞上了中心阵!
坐阵的修士猝不及防,立即岔气儿或是呕血,董鹿咽下口中一口腥甜,抬头一看。
隔着灵力制造出的阵墙,一个不知道该说是人还是孽灵的东西漂浮在半空。
这东西身型纤长,但却不像一般孽灵那样踩在地上有个实体,反倒鬼魅般悬浮在空中,脖颈上一颗有些干瘪的头颅微微垂下,五官竟然是人的,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好似悲悯好似怜爱地隔着灵墙瞧着董鹿等人。
其余冲撞而来的身影也都一样,这眼神儿倒好像是古籍中描述上神垂眸怜爱世人的模样,只是浑身气息十分不祥。
旁边儿杨家掌事儿的擦掉嘴角鲜血,抬头一眼瞧见董鹿正前方的东西,大惊失色:“小安?”
“什么?!”董鹿一愣。
“天爷,”杨家掌事儿的老头儿喃喃,“这模样怎么这么像四喜那个四十年前死了的闺女?!”
董鹿对老太太亲女儿的印象只停留在照片,实在无法从这干枣一样的脑袋上认出来,饶是如此,心里也瞬间乱了。
铃音急急作响,阵中这高大古怪的东西们再次冲撞。
外部妖的禁锢也因涌上来的“熟人”“熟妖”给侵扰得不再稳定,好在头顶最外围隋辨落下的呼应大阵骤然压下威压,才没使得禁锢和中心阵同时破裂。
但人心已动,禁锢和中心阵出现破损缺口。
那长相据说和“小安”十分相似的东西紧盯着董鹿片刻,了然颔首,仿佛已洞悉了这人心中想法,抽身而上,抬手自口中抽出一根骨头似的玩意儿,朝着中心阵顶的小金碗一刺。
头顶董鹿的小金碗发出“咔吧”一声脆响,竟然裂了!
董鹿应声倒地,口中呕出一大口血,惊异又悲伤地看向上空:“你真的是……?那你就不该毁了它,那是姥姥在你满月的时候为你做的法器!你不认识我不要紧,难道姥姥做的法器也不认识了?”
“它能认识就有鬼了!”一个年迈管事儿的吼道,“什么小安,那他妈是怨神!”
怨神!
原来这就是怨神!
只是一击,就碎了现任仙门掌事儿的全盛之年制出的发法器。
难怪当年群聚即可屠城!
“阵脚乱了——”
“定神!定神!”
四下里众人的符纸飞速燃烧,以露营灯改造的灵灯闪烁不定,法器承受不住压力出现裂纹。
妖族们也都被迫显出原身,勉强为坐阵的修士守住外围,但也陷入混乱。
只听又是几声细响,董鹿从地上爬起,见旁边儿薛清极落下的剑身竟然也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剑修与剑互有感应,但尽管如此,仟百嘉内仍没人走出来,可见里边儿也出了大事。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完了”,恐惧和退却之意顿时传递开。
就在此刻,头顶数道凌厉剑光落下,按方位插入地下,将几个胆怯地要离开的修士的衣摆定住,连带着破损的中心阵也被稳固了一瞬。
“剑!”董鹿惊喜地四处张望,“年儿?不……点子,怎么是你!”
有人御剑而来,一脑袋的绿毛在夜色中十分醒目,竟然是肖点星。
他手上提着个对阵还算有些了解的散修,这散修将隋辨之前落阵的方式告知,正给了他以和薛清极一样方式稳定阵脚的机会。
肖点星面色苍白地站在剑上俯视身下,他不敢贸然进入中心阵,但即便在外围,眼前场景也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凉气儿。
再看阵中那些怨神,瞬间将事情搞明白了七七八八。
“我看到我爸和我哥大晚上押车送药,就觉得不对……”肖点星喃喃道,董鹿意识到他说的意思,神色间闪过些许不落忍。
顿了顿,肖点星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爸呢?有人见到我爸了没?还有我哥?”
来的最早的钱家的弟子道:“早就进到仟百嘉里头了!”
这话说完,众人都不忍心继续说下去。
肖点星立在剑上,年轻的面孔好似一夜间褪去了仅剩的稚气,眉眼如几笔狠劲儿刻下的印记,冷硬、冰冷、紧绷,又有着最痛苦的笔触。
“点子,听我说……”董鹿的神魂和小金碗相连,法器受创,她也消耗不少,声音十分虚弱,但依旧担忧肖点星的状况,想要安慰。
“不用说了!”肖点星将手里的散修丢到安全地带,再次御剑而起,吼道,“你们再乱下去,只会死更多人!肖家……肖家的错儿我来担!”
他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清晰,底下的一锅粥顿了顿。
就见肖点星以剑气划破整条左臂,血流如注。
“在场的还有剑修吗?”肖点星大声道,“接下来,我的剑气落下的方位,还需要尚有余力的剑修以剑气相助也在同处落剑!”
周围人听不明白,但董鹿却懂了。
这东西她见过,正是薛清极当时在仙圣山中所用。
那时肖点星还是赶鸭子上架,没人想过他竟然真的按照薛清极的要求,只一次就记在了脑中。
“等等!”董鹿想起当时一个剑阵对薛清极的耗损,前辈尚且如此,肖点星只会耗损更重,“你别冲动,点子!”
肖点星已经一个跳跃从剑上挪开,剑随心动,在空中握在掌心,血抹在剑身,他看着仟百嘉,眼中血丝泛起,低吼道:“怨神?那我也要斩个试试!让开,把我爸我哥还给我!”
说罢,抬手便是一道带血的剑光。
血色剑光急速在中心阵外劈出一个复杂纹路,肖点星落地,凭借记忆中薛清极教授的东西落下依次落下剑气。
也就在同时,本以为无人支援的剑阵上竟然又落下几道陌生剑光。
回头一看,数个剑修冲出人群,虽然狼狈,但也还是紧随肖点星参进剑阵中来。
肖点星眉头一松,定了定神,见剑阵已稳固,以淌血的手臂掐了剑诀,厉声道:“来!”
头顶,一个血色大阵与地下呼应而成。
同时,仟百嘉内爆发出一阵万鬼同哭般的凄厉嚎叫,地下仿佛已成了黑色泥沼,而仟百嘉则是一个巨大的“蛹”,此刻破裂开,数头怨神飞散而出。
中心阵顿时成了个筛子,只剩妖族的禁锢还在苦苦支撑。
众人只见那些细胳膊细腿儿漫天飘的东西忽闪到眼前,长指如神赐福般点了生灵眉心,那人就仿佛被瞬间灌入了大量孽气并完成寄生一般孽化,而灵力则被怨神吸纳。
不过眨眼间,就已倒下了十数人。
“来不及了……姥姥他们还在里头……”董鹿低声道,看向头顶那个所谓的“小安”,见那怨神竟然还在小金碗附近不肯散开,悲戚之色渐浓,但立即收拢,平声道,“好吧,你我都喜欢这东西,今天就一起碎在这里好了!”
言罢,董鹿盘腿坐定,双手结印,口中念起复杂口诀。
“鹿娃娃?”杨家管事儿的被一个怨神冲出去数米,栽倒在地,见董鹿这样顿觉不妙,挣扎着要起身,“你要做什么?”
董鹿一手伸出,凭空做了个“捏碎”的手势。
小金碗的转动当即停止,随即开始存存碎裂。
随着这碎裂,仙门炼器之术带着灼烧感的灵力奔泻而出,如流火落雨般洒下。
董鹿的脸色急速衰败下去。
“你疯了!自毁法器,你半条命都要搭进去——”
“怨神四散,所有人的命都要搭进去!”董鹿喉中挤出一句话,“杨爷,师兄师姐,还有妖族的各位……咱们其实早就没路可走了,只是拖到了今天才发现而已,只能拼了,难道还等陷进中心的那几位自救的同时再来救咱们吗?我不,我宁可碎在这儿,也不当个废物!”
四周人心中巨震,这话好似一道火,点在了关键的地方。
杨家管事儿的长叹一声,继而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咬破手心抹了血在九节鞭上:“妈的,拼了!杨家都闭上眼,死了的人不可能再回来,孽灵生出亲人面貌,也是活人内心的执念!放下,放下!修行修的不就是这个吗!”
“老堂街!”有妖吼道,“禁锢不可破——”
原本已被孽气包裹的活气儿竟又升腾起来,兽嗥震天,混杂仙门术法,从内向外挤压出去。
肖点星浑身大汗脸色苍白,已用了浑身解数,但剑阵依旧不如薛清极当时的有力量。
可等不了了!
“来!”
血剑如暴雨,骤然落下。
*
放映室内,灵火和剑光缭绕,法器与符纸也已祭出,在狭窄的空间内斗做一团。
严律的原身半化出来,将几个尚未完全孵化出怨神的“蛹”撕碎,右臂缭绕的黑色云纹逐渐收紧,这种孽气的反噬不可避免。
听得身后劈啪作响,是“蛹”孵化的动静,还未回头,便感觉到数道剑光落下,将“蛹”钉死在座椅。
严律转头看去,见薛清极御剑落下,直勾勾看着他。
这人眼里怒气未平,显然没嘴上说的那么大度,严律在这混乱的场合里竟然生出一丁点儿的无奈,对他道:“我只是以为这些事儿都太漫长,你就算是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
“烦恼又如何?”薛清极道,“只要和你有关,就算是烦恼我也要知晓!”
严律一顿,心里抖了抖。
薛清极又道:“你要是再敢——”
“不敢了,”妖皇急忙投降,“回家之后,我连上厕所都打报告!你等回去再发癫行不行?”
妖皇实在是没接受过多少教育,此情此景说的话十分低俗,但好在对小仙童十分好使。
这暴怒的剑修冷哼一声,调转矛头,骂起罪魁祸首:“虚乾!滚出来!”
他深知虚乾说这茬是为了什么,显然是要勾起他心里的污秽,惹得他再次招来孽气寄生,到时严律必然要分神。
自己竟然成了严律的弱点,这让薛清极十分不爽。
“他刚才挨了你一剑,不知道——”
严律话还未说完,便听得一阵急促铃音。
紧接着便是董四喜等人的惊呼,四周“蛹”的孵化速度骤然加快,不过转瞬间,就已经生出数个纤细缥缈的身影。
“怨神……”孙化玉惊道,“真的是怨神!”
董四喜一把将他拖到身后,以烟袋锅子隔开怨神伸来的一指,骂道:“竟然被这帮孽障动了心神,老太太修行还是不到家!”
“中心阵肯定出问题了!”隋辨肉搏不行,在地上猫着腰光速逃窜倒是好手,“我得出去看看!这里——”
“你们全部暂时撤出仟百嘉,”严律厉声道,“我,”顿了顿,“我和他留下,尽量掐断源头上的怨神,一旦有扩散的,你们要在外边儿拦截!”
佘龙犹豫着不愿离开,被严律一瞪,最后看了眼胡旭杰,抹了把眼泪扯着黄德柱后退。
董四喜则带着仙门弟子一边捣毁还未完全孵化的“蛹”,一边朝门外撤:“严哥,不如我留下?”
“你且管住你自己吧,”严律化出原身,一头雪白的巨狼古兽跃于半空,看她一眼,“小安已死,她的法器都被你重新拿去炼制,交给了董鹿,你别忘了,活人还要走下去。”
董四喜面皮抖了抖,悲戚又愧疚地点了点头。
以前的老放映厅门做的都比较宽敞,小辈儿们闪躲间从门口撤出,身后追赶的孽灵被严律以灵火拦截。
佘龙还不忘扯着隋辨一起逃窜,喘着气儿道:“不行,这样我不就废物了吗?你!快,我是虺族血脉,这大阵我肯定能做点儿什么——”
话卡在了嗓子眼,所有人都愣在原地。
只见整个二层,不知何时已满是孽灵,而敞开的其余放映室内,隐约可见满是正在孵化的“蛹”。
伴随着阵阵铃音,怨神孵化而出,飘出一间放映厅,和董四喜打了个照面。
董四喜一愣,失声道:“小安?!”
但那怨神只看她一眼,便好似有人指挥一般窜出窗户,从二楼飞了出去。
整个仟百嘉如一个被不断注入孽气和浊气的皮套子,小辈儿们全靠先前带来的法器和妖族分发下来的护身配饰撑着才没被吞噬。
铃声好似鼓点打在耳膜,越来越大越来越凶。
隋辨只觉得自己被压得喘不过气,尽管如此,他也分出精神感觉周遭的中心阵和禁锢,这两者都在瞬间经受了冲击,可想而知外围的那些妖族和修士也受到重创。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忽然又短暂地稳定了一些。
似乎有新的灵力灌入,这灵力十分强劲,从窗外竟然能看到血色剑光闪动,紧随其后的金光碎屑飘洒而下。
老太太脸色一白:“鹿娃娃!”
一道爆裂声响起,身后最先孵化出怨神的放映室的墙壁被冲出一个大洞,里边儿已经打成一团。
在妖皇白色的身影和薛清极翩然剑光间,一个看不清眉目的身影躲躲藏藏地所缩在几头怨神身后不断递出剑招。
起先这剑招还有些不清晰,但几次过后薛清极和严律都觉察到不对劲儿。
严律惊道:“小仙童,这狗屎玩意儿竟然也修剑!”
“他还修孽灵呢,”薛清极冷声,但却眯起眼来,“这剑式里的气息……”
随即便听到那身影发出一声轻笑,铃声密密响起,第一排正中间的一个身影动了起来——
胡旭杰起来了。
他高大的身影像个提线木偶,摇摇晃晃地起身,朝着严律走来,身上的秽肢早已迫不及待,奔着严律刺来。
“对不住了!”薛清极眉头反手斩下剑气,将几条秽肢斩落。
严律一个分神,被一头稍小些的怨神钻了空子,等他再一抓挥过,那怨神竟然碎裂开来,碎片落在了右臂的云纹上,一种触电般的疼痛登时传来,严律两眼一黑,好悬没背过气儿去。
虚乾是知道他这条手臂的问题的。
他等的就是这空子!
“你这条手臂,”虚乾的声音幽幽响起,“让你吃了许多苦吧?可惜,照真留下这术时,还从未想过后人会不禁教唆,为了更好地束缚‘一条好狗’,来改了他留下的术。”
严律疼得冷汗涔涔,对上薛清极愤怒的眼神儿,两人连带着破墙后听到动静的老太太一起,都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
——这术在千年传承间,被做过手脚。不知是哪个蠢到家的掌事儿曾被虚乾劝动过,为了让严律更依赖仙门维持此术,而在照真留下的术的基础上做了改动!
这改动无疑非常伤身,加速了严律的消耗。
虚乾叹了口气儿:“我确实佩服妖皇,千年耗损,你竟然还未垮塌,分明精神和身体都已出了问题……”
薛清极怒不可遏,唤来唐芽的长剑,剑如破竹般袭去。
却不想那黑影竟然飞速反手挡住,只见灵力碰撞间,唐芽的剑竟然抖动起来。
薛清极一愣,随即心中腾起一个念头,厉声道:“冲云?”
那边儿黑影原本密密麻麻的剑风忽然一顿,手里缠绕着无数灵符的剑似乎凝滞了瞬间。
“是你的剑!”严律顾不得手上疼痛,原身跃起,长尾夹着灵火瞬间将放映室内孽灵怨神冲开,“去,拿你的剑!”
薛清极转世数年,灵力和气息都与千年前不完全相似,再加上长剑上的附着的古怪符文,冲云竟一时没有认出他。
他索性收起唐芽的剑,掐起剑诀,身后剑气暴涨,怒道:“来!”
黑影手中的剑发出嗡鸣。
“来!”薛清极道,“别忘了,谁才是你的主人!”
符文裹着的剑体骤然颤抖,符纸自内被一点点划破,古剑所带的浑厚剑意再也无法被压制,顷刻间泄出。
黑影“啧”了一声,一手摇动一把古铃,催动四周怨神。
严律千年前神志不清时都能与两头怨神缠斗,此刻也并不落在弱势,只是为了拖住屋内秽物以及保住还未离开仟百嘉的小辈儿才未彻底爆发。
余光瞥见胡旭杰的身体一点点儿变得更加庞大,体内被寄生的部分逐渐充满了他的身体。
下一秒,胡旭杰微微地抬起头,眼眶里流出一行清泪。
不等严律反应,在冲云剑彻底脱出的瞬间,原本顺着铃音而动的胡旭杰扭身一冲,健壮的身体冲向黑影,竟将对方手里的古铃给撞掉在地。
严律没想到胡旭杰竟然能在这个时候还保持最后的神智,甚至反抗虚乾的操纵,失声道:“大胡!你——”
“他不是孟德辰!”胡旭杰用嘶哑含糊的声音吼道,“严哥,这里不是最后的净地,有诈,快走!”
与此同时,冲云剑意流转,黑影被这纯粹的仙门灵力刺得再握不住它。
薛清极顾不得胡旭杰,抬手接住奔来的冲云。
千年前握住它的那感觉重新浮现,他好似又回到六峰,回到弥弥山,回到年少时最好的时光。
冲云也剑身抖动,剑身上两个古字清晰明朗——它已等了太久。
“小仙童!”严律抽身而起,除了右前爪外,三足灵火大盛。
薛清极眸中闪过热意,左手剑指拂过剑身,剑尖朝上一指:“破!”
一道冲天剑气暴起,直冲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