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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凑合活 三碗过岗 10411 2024-09-22 07:49:41

即便基本没人见过成为阵灵的过程, 但从以血以肉身为饲料这点儿来看,也知道这过程必定十分痛苦。

薛清极手腕两处伤口极深,血水像被镇石上的符文吸出般涌出, 一滴不落地融进符文之中。

他和严律讲话时的语气一如既往,唇齿间将那句“我错了”嚼得柔软,但声音却很虚弱,透出些许空灵, 似乎说话的并非单纯是他, 而是半个大阵。

严律只感觉这声音好像要将自己的魂儿碾碎,他已顾不得其他,直冲过去要将薛清极从那破石头上拽下:“下来!你明知道阵灵是什么东西, 魂魄一旦捆在外物上, 再后悔就晚了!”

又向隋辨吼:“这东西能停吗?你让它停下!”

不等隋辨跟上,严律就已抽刀跃向阵眼, 却见薛清极指尖略动,插入石雕前的冲云登时剑光闪动, 自剑中脱出数道淡金色剑影。

剑影一半没入四周水墙,一半则高冲上天, 没入苍穹。

雨夜之中求鲤江大阵的轮廓显现, 与之前每次看到时的破败不同,此刻的求鲤江阵如同重新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竟显出颇有力量的色泽。

严律愣愣看向天空, 心中顿感不妙。

那剑影好像并非上天入地, 而是都穿透了他的心神。

隋辨原本已游得近了一些,此刻却被剑光冲得一个跟头, 仰头看向大阵,声音哆嗦:“怎么会这样, 他和阵融合的速度好快,现在再剥离……”

想一想山怪的下场,隋辨不敢再说下去。

“薛清极!”妖皇头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恐惧,比起面对死亡、分离,这种恐惧更加的动摇神魂,足以碾碎所有理智,“冲云是你插在这里,用来将灵力和阵眼更好结合的媒介……你拿回它的时候,就没想过要留给我。”

最后那一句的末尾,声音因为颤抖而几乎淹没在暴雨和水声之中。

薛清极的身体朝严律动了动,几乎立即就要从石雕上下来,不自主地想去抱他,但还是顿在了原地。

他已感觉到身体的麻木僵硬,连张嘴都有些困难,哑声道:“我只想如果我真的……你至少可以忘了。”

“人来到世上的痕迹,又怎么可能随便抹去!”严律被淡金色的剑影阻拦,他是妖,对这仙门和阵气先天便不太擅长周旋,那由薛清极操纵的剑气柔柔地挡住他,却又和生满倒刺的藤蔓般困住他,妖皇双眼布满血丝,眼眶红如落血,瞪着他道,“你留家里的衣服用品,发过的信息,用过的东西……我说了我会记你到我死,就不会食言。你当你是什么,你又当我是什么?!”

薛清极好像被人迎头一击,浑身巨颤。

他鲜少在回忆时会没有先想起千年前的妖皇和剑修,而是想起这一世的种种。

想起家里那个严律养过的狗留下的狗碗还没收起,他路过时总会多看两眼,沙发上自己保留了“薛小年”习惯塞起来的电视遥控器,和严律混穿的衣服随手塞进衣柜,刚学会用的电动牙刷,客房的枕头不记得什么时候挪到了严律主卧的床上……那家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

爱一旦缠绕住两人,又有哪个可以轻松抽身离去。

“小仙童,”严律说,“下来,来找我。”

薛清极感觉泪水从自己脸颊落下,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只是泪水落下,也依旧被石像吸纳。

他掀起眼帘,脸上还带着泪,眼里却已又是凶狠的疯意:“下去,最多只有数年好活,我不服!我修行百余年,游历行走,救弱者于怨神孽灵之中,破煞诛魔,从不敢怠慢,只求‘长相厮守’,上天既不肯给,我便自己来夺!”

严律喉头发苦,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度以为薛清极从未有过对自己付出和得到不成正比的不平衡,现在才知晓,原来一直都是有的。

“既要付出代价,那我就要这代价也是最值得的。”薛清极反手一拍胸口,低吼道,“我将与阵同在,镇孽灵于水底,驱污秽于山涧。年复一年,以尽我仙门弟子之责,报师长教养之恩,守百族一方净土。无怨无悔,只换这与山河同等的寿数。阵灭我散,不需来生!”

金纹瞬间生满全身,钻进薛清极两腕破口,挤进他的身躯,就好像这大阵也要长进他的身体。

一道淡色虚影由躯壳中缓慢脱出,不用隋辨说明,严律也知道那是什么——是薛清极的魂儿!

他的魂儿本就无法被躯壳承载,此刻魂儿上生出无数触须似的东西隐入虚空,与大阵相连,反倒将强悍的魂魄以一种诡异的方式稳固。

只是也从这一刻捆在了一起。

没有任何一种长生不需要代价,既要长存于世,便要你以后的生生世世作为交换。

阵灵与阵捆绑,正如剑灵与剑共存,剑碎灵毁,阵灭灵散。

难怪当日虚乾说出严律没有来世时,薛清极能接受的那么快——他早已做好了走到这步的打算,所以才会是“来世之于你我都没有意义”。

缠绕着严律的剑光骤然锁紧,将他牢牢克制。

妖皇却已顾不上自身损伤,强行化出原身来挤碎了这些禁锢。

禁锢破碎的瞬间,四周竟窜出数头怨神。

吸纳了浑浊灵气的怨神身躯庞大,从瘦条条的一长条长成了个肉墩子,似乎也知道大阵此刻的变化,在虚乾虚弱的吼声中冲来。

但为时已晚,薛清极的狠远比虚乾要厉害得多,这种对自己的狠绝让他的魂魄几乎极快脱离躯体,剩下的躯壳虽落地,却好似还有呼吸。

“严哥,保住躯壳!”隋辨顾不上自己被水溺子抓住,一手抽出符纸,挣扎着吼,“人和山怪那类精怪不同,是完整健全的生灵,魂儿虽献祭大阵,躯壳却依旧可以是容器,维护脆弱的阵魂,这也是年儿为什么敢用山怪留下的东西的原因,只要有身体在,他就还算是完整的——”

不等他说完,白色巨狼已跃起,头顶落雷击下数道在他肩背,他也不知闪避,兽嗥怒吼,震荡开四周无数孽灵怨神。

严律背脊上白色的皮毛焦黑,混杂着血水流出,大阵落雷与普通伤害不同,他的身体来不及愈合,速度却并不减慢,只在来到阵眼时才又成了人身。

利爪又成手掌,兽毛褪去,又成手臂,严律接住了那落下的躯壳。

一如千年前,他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残躯。

他颤抖着摸了摸薛清极的身体,这躯壳内分明已没有了魂魄,浑身缭绕金纹,却意外地有体温和心跳,只是心跳十分缓慢,好像是模拟活人一般。

千年前痛苦的记忆和眼前一切重叠,跟随了严律漫长岁月的尖锐黑影将他击碎,他忽然发现自己甚至已不在意这心跳是真是假,一把将其搂住,将这脆弱的身体用自己的身躯包裹,留下伤痕累累满是焦皮血污的后背,去挡雷和怨神。

他右臂桎梏已除,但后遗症仍在,精神恍惚中感到喉头发甜,血水顺着嘴唇流出,正落在薛清极的半张脸上。

和千年前那血淋淋的一幕交融,刺痛严律的神魂。

头顶上方,薛清极的魂如被不断抽走线的毛线团儿,慢慢融入大阵,却还温温地亮着,好像知道严律在这里,不愿离开。

数头怨神与水溺子袭来,却听两声剑鸣——

薛国祥和唐芽的两把剑头一次不听主人差遣,竟直接化出,各分两方落下,配合冲云一道扎入江底,把石雕完整地圈起。

这夫妻俩留给儿子的剑,在此刻最后一次拼尽全力,冒着碎裂残缺的风险出鞘,要护这躯壳的安全。

严律心中不知道是怒是惧,只觉万千滋味涌入,几乎要爆炸,兽眸中痛苦异常,仰头发出一声兽嗥。

这兽嗥嘶哑如裂帛,灵火自他碎裂的后背爆出,整个将他裹住。

原身也不由自主地化出,却不似平时那样洁白如霜,反倒周身皆化作灵火,成了一头灵火捏成的嗥嗥。

火焰蔓延在江底,已有了薛清极意识的阵眼荡漾开一圈儿淡金色灵光,卷着这灵火瞬间荡开!

转瞬之间,缭绕在求鲤江的孽气被这金光撕裂,如昏暗中窥见天光,这天光柔和纯净,却又与暴烈的妖族灵火融合,荡平了四周孽灵,连带着扩散开,将求鲤江江畔的小辈儿们解救。

漂浮在江面上的虚乾当胸挨了严律一抓,即便用孽气包裹,也好悬没直接被灵火烧没。

此刻再见这阵的动静,脸上难得露出惊惧和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阵灵难成,此阵缺了游族,阵眼难以完全打开,更是难上加难!你——不,境外境还未填上,阵灵还未完全成型,即便是成了,合阵也不会轻易稳定!”

“得救了!”王姨死里逃生,抓住几个小辈儿,“得救了,快,坐阵!”

只有青娅等几个嗥嗥却在妖皇的兽嗥过后无力站起,被搀扶着起身,见青娅眸中带泪,从那声兽嗥中感觉到同类的崩溃暴走。

“加固阵重新运作了!”孙化玉一瘸一拐地四处救援,抬头看一眼天,“怎么回事儿,我分明感觉到求鲤江的阵已稳定不少,但为什么合阵还不稳下来,还有境外境!”

说话间听得“咔咔”几声连响,远处江心上空的境外境裂得更长了!

然而合阵却还兀自飘动,将里头蛮荒灵气陆陆续续吸出,刚得到缓解的青娅孙化玉等人登时又感到那种窒息。

虚乾大喜:“哈哈,待我净地大成,飞升登仙,便要去那缝隙之中,吸纳天地未开时的灵气!”

刚稳定的求鲤江阵毕竟是凡人修士所铸,在这蛮荒灵气的搅动下慢慢不稳。

薛清极的魂魄已与大阵融合大半,却始终有部分卡在半道,阵中不时落下金色剑气,似在努力稳定求鲤江的一切。

“你是真的疯了!”虚乾喜上眉梢,“合阵已破,三阵脚皆动,哪怕是当年立下三阵的修士都在也无力回天。阵灵?哈哈,没下辈子的东西,消散前都要忍受镇孽净灵之苦,等境外境大破——”

一道火光凛然而上!

那是已被灵火吞没的巨兽嗥嗥,不顾金色剑光阻拦,竟以血肉身躯和魂魄为燃料,烧起通天火光,填上了那道裂缝!

灵火被上古灵气撕碎却又再次聚拢,兽嗥震天撼地,连刚有了意识的求鲤江阵也无法压盖其自毁般缭绕的灵火。

孽灵被这以身与魂点起的灵火灼烧,直接化作水沫,岸边小辈儿尚不知发生什么,只觉得周遭被火光包裹,将这些人护在其中,争来了喘息的时间。

也就在这一喘息之间,一道麻杆儿似的身影终于奔至阵眼,眼镜早不知道掉在什么地方,全凭本能摸索着石雕,尝试擦去上边儿的符文。

但这东西已被催动,又怎么会轻易停下。

“我停不掉!”隋辨不知道说给谁听,只仰头哭喊,“咋整啊,年儿,薛清极,你这癫子!阵眼只有隋家在,没法儿完全开启,是个不健全的阵,你也不是山怪那种纯粹的精气,成阵灵的几率只有十分之一!你要我怎么办?严哥,我怎么才能帮你俩?”

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无比伤心,这伤心好像埋在了身体内的最深处,好像跨越了多年时光,趴在阵眼石雕上哭的停不下来,满是破口流血的手徒劳地锤着石雕。

灵魂深处,好像有句话在萦绕,隋辨忽然直起身来吼道:“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这语调虽然仍带着哭腔,却带起平日里没有的威严。

严律和薛清极神智尚在,虽都无力脱身言语,却在这一声中同时一惊,低头看向阵心。

这话好熟悉,无论是语调还是用字,竟都与当年印山鸣一样!

隋辨说完,便感觉余光中石雕骤然亮起——

原本只浮着一层固阵浅光的怪鱼石雕此刻灵光大盛,上头的鱼好似活了过来,生出了魂魄,竟都摆动起僵硬的尾鳍。

隋辨感到万千游鱼游动,这感觉很难说明白,好像他也成了一条鱼,在围绕着阵眼游动嬉闹。

这块儿不健全的阵眼竟然完全打开了!

“啊?”隋辨傻了,再仔细看去,见自己的眼泪和血不知何时全都顺着石雕上被虚乾搞出的裂缝渗入,阵眼好似一块儿海绵,吸吮着他的血与泪。

他不由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抬起头看了看严律和薛清极的方向——尽管只能看到猎猎灵火与柔柔魂魄。

但连带着岸边的妖族在内,在场之人全部明白了。

命运真是绝妙诡谲,隋辨竟然是个混种!

但他血脉已基本等同于没有,毕竟他爷爷老隋和父亲都是严律看着长大,向上倒几代都是旱鸭子,也没有任何妖族的表象,族人后代估计自己也不知道这茬,就和肖天一样,甚至连原身和妖的能力都没有了。

却唯独生出个他来极擅水性,从小就喜欢游泳,现在向来这也算是一种返祖畸形。

而他混的那部分,正是早就该绝了的游族!

严律猛然想起,之前薛清极曾提过,印山鸣身边有个侍从,因与妖族少女相爱而被修士驱逐,本家也不愿意庇护这旁支儿出身的破落少年,将其从族谱上挪掉了,后来族谱在千年时光里早不知道是不是当柴烧了。

那侍从本该姓隋,现在看来,与他厮守一生的妖便该是游族,或至少是个混了游族血脉的混种。

印山鸣从不将侍从看做仆人,反倒将那少年当做自己第一个学生,把家里阵法倾囊相授,又在少年被驱逐时百般庇护,助其隐入凡尘,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他大概也没想到,印家与当年的隋家本家都在千年时光中凋零,反倒是那被驱逐的少年后人继承了印山鸣留下的大半阵法,四处游历,护阵救人,时间长了,再没人分得清“隋”到底是哪个世家。

他也没有想过,自己的魂魄千年转世,竟然会生做这一“隋”的后人。

没有那时毫不保留的教授,就不会有如今的隋家,如果没有当年的庇护和理解,又怎么会留下这个畸形返祖了的隋辨。

这种种命定的巧合,薛清极瞬间想通,不由顿住。

当年薛清极以身填境外境,印山鸣坐阵阵眼无法脱身,曾含泪向奄奄一息的师弟立誓,声嘶力竭地吼:“我会救你,一定会救你!”

又想起刚被照真带上六峰时,长得像是面团子一般的印山鸣迈着短腿儿朝他滚过来,带他去吃饭睡觉,他因什么都不会而惹祸,也是印山鸣来背锅。

年幼时的薛清极再心硬,也还是凑到挨了罚的印山鸣床前,对他小声喊了句师兄。

师兄极高兴地对他保证:“以后我们就是师兄弟了,我是师兄,理应关照你,你放心,就算以后你捅了天大的篓子,我都会救你。”

想不到兜兜转转,这誓言也从未食言。

师兄以这样的方式,又保了他一次。

“不可能!”虚乾已从震撼中回神,他心中竟然感到恐惧,这恐惧他曾经历过,就是当年上神击落他时所有,就好像冥冥中上天并不满意他这样的修行,他的立身之本全是错误,“不可能,游族早该死光了,区区混种——”

混种灵力微薄,传递几代后基本就没有了修行天赋,血脉也被人类血脉稀释,久而久之就会淡出修行的行列。

但偏偏机缘巧合,当年印山鸣就是提倡将所有阵术简化、供给普通修士的领头人,他教出的那个侍从对印山鸣敬重感恩,一生都在履行印山鸣的理念,不区别对待任何一个修士,哪怕是没有天赋的后人也同样可以学习阵法。

这一支儿的“隋”就这么凭借刻苦努力和一代代的简化传承了下来,即便如今已只剩一人,也没有落下这门修行,甚至仍留在仙门。

当年无意灌注的一捧水,滋润了一颗种子,在千年后长出了芽。

严律心中感慨万千,这狗贼老天爷,始终都在搞那些悲情剧,却没想到在今天给了他一点儿宽容。

虚乾在惊怒交加之下竟然爆出极大的孽气,数头怨神感知,竟融化成烟供其吸食。

他转瞬间便已完全孽化,后背生出翅族那样的秽肢羽翼,四肢长出利刃,竟破水而来,直斩隋辨。

混种毕竟只是混种,仙圣山和蛟固的阵对开阵的人和妖要求都非常严苛,更何况是本就不稳定的求鲤江!

隋辨的血只来得及让游族墓穴感应到后代一瞬,阵眼开启不过瞬息便熄灭,哪怕隋辨急得再割手渡血也不给任何回应。

但生死关头,一瞬便是一线生机!

灵火蔓延而下,挡住虚乾,火光中嗥嗥的兽爪伸出,只一击便扯掉虚乾一臂。

严律此时早已不在意生死耗损,又哪是一个苟且偷生之辈可抵抗?

而求鲤江阵此刻也发出嗡鸣,灵气急速流转——

薛清极最后无法融入的魂魄抓住这一个瞬间彻底化作丝丝缕缕,融进大阵。

“年儿!”“薛小年!”“那个谁!这怎么回事儿?”

江畔传来小辈儿们的惊呼。

严律仰头看去,求鲤江阵诡异地停顿了一瞬,下一秒,便见阵中冲云剑暴起数道剑光,将四周江水搅动。

江水在大阵灵力与剑气包裹下竟然飞出一团水球,片刻后裂开,化作数道水刃,直接隔开了周遭残存的怨神和孽灵的身躯。

水球中一道虚影浮出,化作人身。

依旧是严律喜爱的眉眼,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发未束冠,飘散开来——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薛清极。

唯有手腕脚腕缠绕着金色细小锁链,另一头延展开去没入虚空,与大阵连在一起。

严律喉中发出几声呜咽,他已化作灵火,甚至流不出泪来。

“阵中之灵,生人活祭,原来是这种感觉。”薛清极伸出手来,看了看将束缚自己直至消散的锁链,满意一笑,“不错,很不错,一切都值得。”

说罢一挥手,冲云剑上脱出一道剑光,被其握住,再向岸边劈去。

剑气如虹,阵有其灵如添羽翼,同时绞杀向岸边,直接将岸上还在与小辈儿们纠缠的秽物全部吞没。

他再抬头看向严律,忽然生出几分情怯与急切:“严律,灵火耗损太重,你再这么下去——”

“无非就是和上神们一样‘陨落’而已!”虚乾断了一臂,声嘶力竭地吼道,“阵灵又怎样,合阵照样要毁,境外境也照样无法封住,一切尽毁,我却还能重聚,你们都要死!”

话刚说完,却见隋辨已攀着阵眼石雕爬起来,蹲在阵眼上指着天,厉声道:“雷停了,三阵未必就要毁了!”

仙圣山,山神庙前。

肖点星眼见老棉要被怨神点中眉心,心中已泛起绝望。

却见一道兽影灵活机敏地窜出,抓住老棉就地一滚,直接没入地下。不等肖点星反应,再从地里钻出来时竟然已到了眼前!

肖点星大惊,定眼一瞧,惊喜道:“黄德柱!”

耳中忽听一阵嘶吼,和一声“少爷”,赶紧抬头看去。

竟然是彙子们和从孟家那边儿直接赶来的坎精一道,将肖天等数位修士们一道送上来,正巧赶上。

“来晚一步!坟地那边儿情况也还好,只要大阵运作就都好了,”黄德柱的原型浑身伤口,显然也是经过一路厮杀上来,背着老棉道,“您还行吗?”

“怎么不行!”老棉吼道,“赶紧把老子抬过去,快,快!”

黄德柱应了一声,释然一笑:“老爷子,我总算是帮上你的忙啦!”

混乱大雨之中,坎精与肖家的血与灵力再次灌入阵中。

原本不稳的头顶大阵逐渐平静,古树垂头耷脑地叶子再次舒展,树叶间飘出莹莹灵气斑点四散开去,借着大阵的运作飘洒在整个仙圣山头,并顶向苍穹,融入合阵。

仙圣山的阵亮了!

蛟固,河畔。

董鹿再射出一道血箭,只感觉气血翻腾,浑身冷热交替,头一晕朝地上栽倒。

余光瞧见数位同道和妖族都已倒下,心里一片冰冷,正要闭眼,却落进一个熟悉温暖的怀抱之中。

董四喜搂着她拍了拍,看到她这法器,眼中虽有心疼,但多是骄傲欣赏。

“姥姥!”董鹿几乎哭出来,却还记得主要的事儿,慌忙回头看去,“快,小龙他——”

“别急,”董四喜笑道,“姥姥办事,你难道还不放心?”

佘龙努力地想要已虺族的血脉唤醒阵眼,但他精疲力竭也不过只能唤醒大半,视线已模糊时忽觉身侧蹲下一人。

他转过头去,见是个模样利索的中年女人,他并不认识:“你是?”

“孩子,撑这么久真不容易。”那中年女人道,下一句却是,“俺问你,俺一家只要催动这阵,孟德辰那老王八蛋就能去死?”

佘龙疲惫道:“肯定会的,我哥跟他对象都在求鲤江——”

“好!”中年女人抽出一把小匕首,朝着手掌就是一道,按在了地上的大阵上,“只要能让孟德辰死,为俺娘报仇,怎么都行!”

她血和灵气一灌入,就见原本无精打采的河中灵光骤然明亮。

佘龙立即明白这女人是谁,老太太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硬是将已经在偏僻地方的当年死在仟百嘉大火中的孟家人的后代给带过来了!

“上游那边儿还有我爸——”

中年女人豪爽地拍拍他肩膀:“放心,俺一家都来了,俺儿子不中用的话,俺女儿跟外孙女儿还在哩,虽然都是散修,也改了姓,但俺们到底是仙门的人,能弄死孟德辰,跑断腿儿俺都过来!”

果然如她所说,不多时,上游的灵力便呼应而来。

大阵立即稳固。

河中灵光串联,竟隐隐浮起一条蛟龙模样的虚影,转瞬便撕咬掉岸边孽灵怨神,随即逆风而上,直冲苍穹。

蛟固大阵也已亮起!

三处阵眼同时冲起灵光,如三枚不容撼动的长钉,钉死在这大地之上!

求鲤江江畔传来一阵欢呼,妖族和修士们激动地抱在一处互相推搡,都看向头顶慢慢稳定的合阵,虽然仍旧乌云压顶,但这至少意味着已经有了希望。

严律大喘一口气儿,三阵都亮起,意味着去往仙圣山和蛟固的另外两拨人至少都有生还的希望——都做到了。

“这,”虚乾大惊失色,喃喃自语,“不,不……还有合阵,还有境外境……”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伸手指向半空,“那是……谁?”

严律和薛清极立即看去,见岸边鬼拍手附近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一道虚幻人影。

那人宽袍长袖,一手持剑,长发束冠,直身立在天地之间,眉目温和,眼神却刚毅清明。

“……照真?”严律惊讶。

他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认错,但听薛清极惊道:“师父!”

竟真是照真!

这重逢过于突然,严律一惊之下才分辨出,这虚影并非活物,甚至算不上魂魄精怪,倒不如说是照真留在世上的一个影像,也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灵力。

而蛟固与仙圣山的河中、古树上空,也同时浮出这道虚影。

三个虚影对周遭混乱似乎并无感应,也并不说话,只以剑指抚过剑身,挥剑直指苍穹!

“我懂了!”隋辨回过神儿,“我在家里留下的古籍上看过一些类似的传说,是厉害的修士死前选定了合适的地点,将自己魂魄撕碎一小片混着灵力埋下……他肯定是留下了魂魄碎片在三阵处,一旦三阵同时加固,就意味着合阵受损严重,他会是最后一道防线!”

严律踩着灵火上前两步,回头看了一眼薛清极。

薛清极已成阵灵,对照真留下的护阵的气息格外敏感,他已确认眼前人是谁,一时竟无法开口多言。

“魂魄碎片太少太稀碎,所以这只是残影,没有意识,可以看做是他留在世上的一抹影子,”隋辨心里不知为何很不好受,忽然问道,“自毁魂魄,转世必然也要受苦的,他、他是谁?”

反倒是虚乾最先意识到情况,当即浑身冒汗:“照真!不好,这病鬼死前竟然还留了后手!”

严律忽然明白,为何他走遍三阵后精疲力竭吐血而死,是因为临死前他撕碎魂魄留在三阵。

他的徒弟为了大阵而死,他自然不会让染了他徒弟鲜血的合阵陨落。

薛清极愣愣盯着那熟悉的背影,他的剑术与师父很是相似,看见这剑指苍穹的样子,就好像又回到千年前的六峰,他跟随照真练剑的那些时光。

都已过去了,竟然都已过去了。

而照真却以这样的方式来道别。

千年时光流转,一切都已不可回头,只在此刻回忆当年,才发现尽管那时他自幼吃苦,恨世嫉俗,却是拥有了很多感情的。

这些感情哪怕是百世辗转,都无有改变。

“师父。”

三阵中心、尧市上空,一把巨大悬剑刺穿云层,无声压下。

天地之间正气荡过,同时扫过三阵,照真的虚影也在这一击过后同时消融凋零,只在最后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什么,四处转头后,竟然侧过身来,先看了看严律,又看了看薛清极和隋辨,露出一个温和笑容。

虚影没有意识,这并非是真的看到了严律和薛清极。

或许是照真死前再次观星推演,隔着千年时光,算到了必有故人重逢的一天。他死前看不到严律和徒弟,却知道这方位,应当有他牵挂的一切。

他和薛清极一样,他们这些修士,生来就知道自己是无法飞升成仙的。

斩不断尘缘,又何必强求。

薛清极见那虚影散做斑斑点点魂光,消散于天地间,紧紧抿起的嘴唇终于松开。

隋辨强压心中不知名的酸楚,仰头看那如神祗般破云斩风落下的剑,猛然道:“就是现在!”

和他一同做出反应的是虚乾。

他不顾严律纠缠,竟然自断一腿也要挣扎着逃离,急急摇动手中魂灵,最后干脆将铃捏碎!

铃碎时发出一声凄厉响动,仿佛万鬼同哭。

一时间孽气四散,若此刻能俯视合阵,便能瞧见整个合阵之下,孽气如被逼至墙角的丧家之犬,最后聚起,阻拦那虚影悬剑落下!

境外境被这合阵中的变故撕裂更开,竟然出现了个半人宽的裂口。

蛮荒灵气瞬间倒灌,幸好是裂在求鲤江,而此地新出炉的阵灵还有余力反击。

“严律!”薛清极长剑再挥,阵眼中三把剑登时窜起无数剑光,“你——”

他本想让严律带隋辨离开江心,却不想自己动作的瞬间,妖皇的灵火如背水一击般烈烈燃起,裹在了他那些剑气上。

以往都是他以剑气配合严律的灵火,从没想过严律竟然反过来利用他,将自己的灵火带进阵中。

求鲤江阵运作起来本就和合阵连接,灵火与剑光转瞬便围绕合阵烧起。

“严律!”薛清极大惊,不由怒喝,唯恐严律耗损至死,真如那些上神般陨落,“你敢钻我的空子!”

火光中一双兽眸看向他,眸色深深,竟连责备都不再有,令薛清极心里登时感到害怕。

合阵之下,无数凡人好似看到一片幻梦景色,分不清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幽蓝色火光四处灼烧,淡金色剑光刺破头顶诡异浊气,二者互相较劲却又互相交融,仿佛将雨夜砸出了个窟窿。

窟窿中露出一片星河夜空,好似一道银河自洞中泄出,至没入尧市市中心。

瞬间,一阵爽利纯净的灵风荡开,层层荡漾向四周,压在上空的浊气消融,驱魔破煞,荡孽镇灵。

这风吹得树影摇曳,小辈儿们被温柔地拍了个跟头,却还没办法站起身——境外境还开着,即便有先人灵力抵御,却还是压的人难受。

但好在三阵修复,合阵得到稳定,被勾引来的境外境也逐渐平息,那裂口竟开始收拢。

“有戏!”青娅喜道,“撑住,我们马上就能回家啦!”

“护住固阵符!”

“爬过来,我给你施针——哎呀,你爬一爬又怎么了,我也走不动!”

混乱中三阵同时运作,薛清极也难免灵体晃动,却还不忘牢牢压死了阵,四处搜寻罪魁祸首虚乾。

灵火拢成的巨兽却不等他一寸寸寻找,灵火在江面上蔓延,兽嗥与灵风呼应,竟生生将已缩在江中的孽化了的虚乾逼出。

虚乾浑身涨成先前数倍,被严律撕裂的手臂此刻已长出,跟个肉条似地挂在手臂上,胸口破了个大洞,竟然还活着!

大势已去,虚乾最后一咬牙,当即决定如千年前那样暂时脱离出躯壳——

“老畜生!”一声兽嗥爆出,利刃竟已近在眼前,“咱俩该有个胜负了!”

浑身烈火的妖皇与虚乾争斗在一处,严律耗损严重,灵火几乎是在以他的一切为燃料在烧,先前雷击的部位至今没能愈合,反倒是虚乾,借着四周无法彻底消除的孽气竟然还能将短肢接上!

“区区妖类——”

虚乾以孽气缠绕自身,正要讥讽,却不想严律竟不在意他身体是否能愈合,也不在意他以孽气侵扰,火团将他猛地带起,不由分说地冲向前方。

前方,正是境外境!

这不属于人世的裂口如一张贪婪大嘴,虚乾只感觉一旦靠近,自己孽灵那部分的本能就再也无法克制。

他跟着了魔一样忍不住吸食蛮荒灵气,也就是这一顿,错失反抗的机会,直接被严律一道带进了境外境的裂口处。

薛清极瞳孔微缩,他已知道严律打的什么主意,灵体立即冲了过去。

“你疯了、你疯了!”没了怨神孽灵,没了拿捏别人命门的机会,虚乾竟在这最后关头抖动起来,“你也要被撕碎!”

却瞧见火光中金色兽眸瞥他一眼。

傲慢,冷漠,轻蔑。

一如千年前与上神一同将他击落时的模样。

好像他紧抓不放一辈子的事情,在严律眼中从来不值一提。这可以长生的躯壳不值一提,这命不值一提,这以血和命换来的力量不值一提。

虚乾怒吼着挣扎,却已是徒劳。

境外境合拢前巨大的吸力将他和严律一同固住,他那庞大的身躯好似被无形之物拧起,却又无法挣扎——他本就已算是孽灵,在这灵气之下哪有严律这样血肉之躯耐造。

被拧断了四肢,折断脊椎,一点点撕碎吸进了境外境!

严律身上的灵火也不例外,几乎是被夺走,如一团火球顶在境外境上,肉眼可见地被吸进其中。

“严律,”薛清极终于知晓严律见他自毁时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天崩地裂,“严律!”

火光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严律的人身。

他人身本就比原身小了很多,半边身体虽然被绞碎,但却也趁缩小的这一刻以长刀卡住逐渐缩小的裂口,身体从半空掉落。

求鲤江阵立即运起,江畔固阵符急速燃烧,加速了这阵的稳定。

严律自半空掉落,他的兽瞳已无力收起,只来得及抬头看一眼苍穹,见合阵已温和地隐去,灵风刮过,如千年前六峰之上,那总吹得人瞌睡的山岚。

他感觉自己落入江水中,阵眼四周的水墙合拢,将三把剑和石像再次淹没。

江水中有一双手托起他。

他知道那是薛清极。

他的小仙童。

江底昏暗的河水中,严律想起千年前那个雪夜,他已打算离开,一只手却忽然伸出,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低头看了一眼,正对上一双澄澈的双眼。

那眼里是他和火光,是他站在火光之中,站在雪夜里。

好像他是大雪中为他而来的火,烧起来就无法停歇。

那也是严律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好像在一个人眼里落下了不可泯灭的痕迹,他兴趣来了,救他回去,特别喜欢他那双眼睛。

因为那雪夜的眼神,百余年来都从未变过。

一直都那样看着也。

妖皇心里忽地有些莫名滋味——他活了那么久,所有人都是要离开他的,转世轮回,将他抛诸脑后,但薛清极的眼神儿却好像始终都在提醒他:我把你烙印在我的魂儿上。

竟然成真了。

求鲤江畔,小辈儿们不顾身体损伤冲进江水,虺族四处游走,终于将三个人带出江面。

其中一个虺族竟然还找到了隋辨的眼镜儿,刚架到他鼻梁上,小孩儿就醒了,哇哇地吐水。

岸边登时乱作一团,“隋辨”“年儿”“严哥”“妖皇”地乱喊一气儿。

严律好似从一团黑暗中被拽出,猛然神魂归位睁开眼,他半边儿身体已经血肉模糊,令人不敢多看,咳出带血的水,挣扎着从地上爬起。

“严哥,严哥!”青娅急忙喊道,“你不能挪动……”

所有人的喊声都无法令严律听见,他几乎是半爬着来到那具歪着头生死不明的躯壳前,将其半搂在怀里。

薛清极双眼紧闭,嘴唇发白,严律起先摸了一下他的鼻息,手一抖,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随即又去摸他胸口,不知是不是错觉,那里似乎仍有格外缓慢的心跳。

他一时间头晕目眩,抓住薛清极的手,不自觉地用古语低声道:“我不计较你骗我了,但你已经说过,那是最后一次……是最后一次!”

千年前也是在求鲤江畔,也是这样的姿势,几乎要了严律的半条命。

他耳中嗡鸣,当年干涸的眼眶如今终于滚出泪水来,他已很是虚弱,甚至无法哭出声音。

忽然感到掌心一阵灼烧,低头看去,见薛清极这已经成为“容器”的躯壳手腕上忽然生出几圈儿血色符文,双手和脚腕都同时长出这种束缚住四肢似的枷锁。

“锁链”一生出,严律怀里的人就猛地咳嗽几声,睁开了眼。

薛清极的目光逐渐清明,看向严律,右手抬起,为严律抹去眉间折痕。

严律仿佛还在梦中,死死盯着他,唯恐一切都是虚幻。

直到薛清极哑声道:“……真的不计较了?”

这几个字好似一道回魂令,让严律终于魂魄归拢。

他都快恨上这王八蛋,但却不由自主地搂紧了这人,顶着他的额头,嘴唇触碰对方的鼻尖和嘴唇。

“你回来了,陪着我,”严律说,“以后我慢慢算总账。”

薛清极终于确认自己没被妖皇恨上,伸出双臂来紧紧搂住严律的身体,感觉到他半边儿身体的损伤,心中疼痛,却又不可遏制地回吻。

他几乎没有呼吸,心跳也只是容器模拟活物的产物,魂魄也称不上是魂儿,只能算是灵体,以后必然是要影响生活,与阵捆在了一起。

这都是代价。

但这灵体却是知道爱的,是清醒的,无论是魂儿还是灵体,都是小仙童。

没有食言。

灵风消散,暴雨转小,江水平息,忽听远远传开喊叫,竟然是留在小堃村的那帮人和妖,尚有余力的开着三蹦子,拖着几个重伤却还有救的先奔来找医修。

小辈儿们共造劫难,早已不分什么妖与修士,互相搀扶着站起身,迎了上去。

江畔,薛清极与严律也站起身来,严律正要开口,却被薛清极拉住了手。

薛清极指着江,笑道:“此大阵依仗山势河流而成,只要不动其根本,无非是随岁月地形变迁修缮填补便可百年千年地存在,阵灵与其共存,阵不消,魂不灭。”

薛清极道:“我将与山河陪你的时间一般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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