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山神庙突然紧闭大门更恐怖的, 是被关进去的三位里有两位大佬。
这简直就像是出门春游到一半发现两个拿着钱和地图的领队被突然出现的黑车抓走了一样,被丢下的其余人彻底傻眼。
胡旭杰冲到庙门前连拍带踹,原身都显出来了一部分也没能将这门板给掀开:“狗日的什么破庙, 把我哥放出来!”
“这门好像把庙里和庙外完全隔绝了,门板看起来单薄,但里头什么动静都听不到,你这么大吼大叫的我看也没用, 祖宗他们在里头应该也不知道外边儿的情况。”董鹿最先冷静下来, 走上前检查山神庙的门板,同时放出一丝灵力。
灵力很快就被山神庙的门吸收,再发出一丝去墙壁, 也同样被吸纳的不见踪影。董鹿皱眉道:“这庙好像有吸走外界灵力的功能, 难怪点子刚才的剑气没有任何效果。”
肖点星已经完全傻了,呆呆地道:“可能是跟建这大阵时用的手段有关。我听我哥说, 这阵是我们家祖上和坎精共同建起,坎精的能力让阵眼根部深扎泥土永不枯朽, 我们家祖上则是炼丹的,擅长吸天地灵气汇聚一处, 所以这阵才能长时间吸纳周遭一切灵气灵力作为养料, 撑到现在。”
董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别扯这有的没的,现在怎么办?”胡旭杰又急又怒,“严哥在里头出事儿了咋整?还得带着隋辨那面瓜!”
肖点星嘀咕道:“我倒觉得跟他俩在里头还安全点儿, 早知道我刚才也跑两步跟着进去了。”
他这话说完, 胡旭杰才意识到现在的情况——最高战斗力已经进去了,他们搁外头的可能才是倒霉的那一批!
胡旭杰懵了:“你们肖家不是负责这边儿这阵的吗, 难道就没什么方法?”
肖点星满脸尴尬,他本来就是家里啥也不管的小少爷, 平时家里的操心事儿都用不着他,要不是他硬要闹着进仙门,估计这辈子都轮不到他掺和进现在的这些麻烦里。
看这一人一妖大眼瞪小眼的样子,董鹿就知道这两位是都没什么办法。
她围着附近转了一圈儿,山神庙没有后门和窗户,略思索道:“隋辨进去了也好,就算严祖宗和小年暂时找不到出路,还有他可以起阵关联到阵眼附近,将他们都给拉出来——”
她话音未落,便感到脚腕一疼。
之前瘫软在地的村长不知何时爬了起来,干枯苍老的手拽着董鹿的脚腕,额头磕头时的血污糊了半张脸,眼神死气沉沉,抓着董鹿脚腕的手劲儿却不像一个老头儿该有的力气。
不等三人反应,地上躺倒一片的村民已纷纷蠕动着爬起,站起的姿势像是让一根棍儿给撑起来似的,诡异古怪。
“他们没醒!”肖点星握住了剑叫道,“你们看那老树!”
之前被薛清极暂时抑制住的粗壮古树无声地扭动起来,村民身上断掉的游丝竟然又从体内之前被扎入的位置长出,正接上树上新分泌出的丝线。
胡旭杰下意识捂住自己脸上之前被钻进过游丝的部位,却发现并没有像村民一样重新长出来。
“看来之前伸进大胡皮肤里的游丝进的不深,已经被硬拔出来了,”董鹿眼中冷意闪过,掌心抓着一道符纸,以自身灵力催动后狠狠按在村长血淋淋的额头,“不行,这东西古怪,千万别被钻了空子!点子,你爸和你哥之前没跟你说过怎么运行这大阵的方法吗?”
肖点星用手中的剑抵御着游丝的侵袭,一面还要应付纠缠上来的村民,满头大汗地喊道:“真没说过,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在我家就是个吃闲饭的!”
“你可算是承认了!”胡旭杰骂道,“老子早知道,你就是那个什么,纨绔子弟!”
这话简直是直戳肖点星痛脚,正要骂娘,却被斜里窜出的一个村民扑倒,他唯恐剑伤到无辜路人,下意识将剑歪到一旁,几缕游丝立即钻了这空子直击面门。
肖点星以为自己要凉,胡旭杰手却很快,一拳挡在中间,硬用自己的拳风将游丝击散。
未被击散的游丝钻进胡旭杰的手臂,被他咬着牙拔出来。
“赶紧起来!”胡旭杰一把扯开纠缠着肖点星的村民,将后者拎小鸡儿似的拉起,“你搁这儿给那树当靶子呢是吧?”
肖点星拽着他的手站起身,脸上还带着些惊慌未定,更没想到胡旭杰会搭把手,语气别扭地小声道:“谢了。”
“别,你要是在这儿栽了,严哥指定得让我倒霉。”胡旭杰粗声粗气。
忽觉头顶金光闪过,一个倒扣的半透明罩子从天而降,将两人纳入其下,将逼近两人的游丝全部隔绝。
一回头,董鹿已经跳在了山神庙的房顶,手中拿着个精巧的小金碗,碗中灵光闪动,正是她这趟出来带的法器之一:“你俩就别唠嗑了!”
不等胡旭杰和肖点星说话,董鹿忽然指向前方一处,惊讶道:“那儿好像有个小孩儿!”
月色之下,前方树林中立着个小小的身影。
身影躲在树后观瞧着庙附近的情况,却没想到被董鹿发现,肖点星随即挥出一道剑光。
身影吓了一跳跌倒在地,剑光正从他头顶扫过,映出一张带着半脸胎记的面孔。
“是他!”胡旭杰瞬间认出这小孩儿,“就是守庙子的那小孩儿!喂,你——别跑!”
守庙少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以一个几乎不是寻常人类可以做到的速度向着山下跑去,压根不理会身后三人的呼喊。
二半夜,山神庙上全是活死人似的村民,连仙门和妖族都被这场面惊得够呛,这孩子小却立在远处不知看了多久,似乎早就习惯了这诡异的事情。
这少年是守庙的,现在却并不在庙里待着又是为了什么?
胡旭杰认定了这少年有问题,他本就做事鲁莽,此刻又急又怒,脚下蹬地跟炮|弹似的弹了出去!
“大胡!”董鹿也急了,“快跟上,他一个人出事儿都没照应的!”
肖点星哪儿还等得及她指使,早就提着剑跟着跑了出去。董鹿摆弄着小金碗,将几个村民困在原地后也翻身落地,迅速跟上。
山路难行,除了本身就是妖族的胡旭杰能如履平地外,两个仙门修士全靠运灵力才能勉强跟上。而那小孩儿却像个泥鳅,钻进山林就滑不留手,根本不给胡旭杰抓住自己的机会。
三人都是修行多年的人,铆足劲儿去追那飞奔的少年,竟然一时间没人能抓得着。
胡旭杰妖族的狠性被激了起来,双手双足逐渐露出原身模样,竟直接在树与树之间奔窜,声如兽嚎:“别跑!你得把庙门给老子打开!”
这声力夹了灵力,震得四周草木微颤。少年显然是吓着了,慌乱地回了下头,昏暗中身后三人都看了个正着——那小孩儿的眼睛是个竖瞳!
“大胡!他?”肖点星惊呼。
胡旭杰从树上一跃而下,正将那少年扑倒在地。
少年剧烈挣扎,原本就有些相貌畸形的脸更显出几分扭曲,野兽一般冲着胡旭杰龇牙低吼,双瞳虽不如其他妖那样野性明亮,却也看得出是竖瞳无疑,周身也散发出十分微弱的妖族的气息。
“竟然真是个妖!”胡旭杰惊讶,“是个混种,这得混了多少代,我跟严哥都没看出来他身上还有妖的血脉!”
这话让少年浑身一颤,挣扎得更加凶狠,张嘴就要朝着胡旭杰咬。
胡旭杰一把按住他,厉声道:“急个屁,你睁大眼看看,我也是妖!”
少年顿住,略略冷静后才正眼看向胡旭杰,先看到的就是和自己相似的瞳孔,再向下看,看到按着自己的手也并非普通手掌,手背覆盖绒毛,指甲尖利。
“没想到这山里竟然还混了个妖,”肖点星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双手撑着膝盖,边缓劲儿边打量这少年,凑到胡旭杰耳边问道,“他怎么好像跟你不一样?我见你和小龙不这样啊,更别说严哥了,他那个原身跟上古巨兽似的。”
董鹿手中握着法器,过来第一时间先没说话,将法器在少年头顶晃了晃,见碗中灵光并未变色,紧皱的眉头才微微放缓:“他虽行为古怪,却没有沾染孽气。”
少年十分警惕地看着三人,咬着嘴唇并不说话。
胡旭杰的表情有些复杂,爪子虽仍旧按着他的胸口,力道却略小了些,低声对肖点星道:“他应该是混了许多代,属于妖的血脉已经十分稀薄,所以连原身都化不出来。”
人族虽短寿,血脉却很强悍,祖上如果只有一代是妖,在随后的繁衍中都是与人在一起的话,妖的血脉变灰逐渐被吞噬殆尽,到最后几乎已是凡人,已算不上是妖了。
“先前见他我就觉得很像因先天灵力问题导致畸形的妖,原来竟真的是。”胡旭杰的语气不怎么好,声音也有点儿沉闷,“他哪儿还能有原身,血脉都稀薄成这样了,人不人妖不妖,又没人教过他怎么运用灵力,能活成这样就算不错了。”
董鹿叹口气儿:“我本以为你这样的已经算混得多的妖了。”
“我才哪儿到哪儿,你们仙门的懂什么,我们这些混种大多活着活着就不想活了,跟人合不到一起,本族也不喜欢……”胡旭杰苦笑道,“不是所有混种都跟我一样走运,如果我没跟着严哥,现在指不定死到哪儿了呢。”
肖点星和董鹿一时语塞,胡旭杰平时一副五大三粗刀枪不入的模样,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格外沉重。
那少年却听明白了,知道胡旭杰是个货真价实的妖,猛地将他的爪子抓住,把胡旭杰吓了一跳。
少年用极其嘶哑古怪的声音祈求道:“你真的是妖,那你们肯定是老棉的朋友了。我求求你救救我奶奶,她被山神留在了庙里,山神生气了,它知道是我告密要惩罚我,我进不去庙里了。”
三人大惊:“老棉?!”
“你竟然会说话?!”这超乎了胡旭杰预料,少年说话颠三倒四,显然很久没有和人正常交流过,但胡旭杰还是整理出了其中的信息,“你奶奶也是妖?告密是什么意思?你见过老棉,老棉在哪儿?”
少年被胡旭杰拎着衣领一阵乱晃,差点儿没把脑浆给摇匀,艰涩道:“我在山上,跑,老棉看出我是妖,他很和气地跟我说话……奶奶不是妖,但山神让她长寿。告密……”他打了个哆嗦,“老棉被山神卷走了,后来他用山鼠跟我说要我联系另一妖,他是好人,我不想他死,就打了他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
原来严律接到的电话竟然是这少年打来的!
既是山神将老棉弄走,那少年的行为对它来说确实是告密了,更何况严律还真的来了。
“你联系到的就是刚才进庙那个脸很臭的大哥!”胡旭杰急道,“他现在已经进庙里了!”
少年:“山神要他留下来……所有知道山神秘密的人最后都会留下来。”
董鹿皱起眉,这山神让她感觉十分不妙,她立即阻止胡旭杰继续说下去,直接问道:“我们是一道来的,现在要汇合,你守庙多年,知不知道怎么进去?”
“那庙已经是山神的一部分了,它不答应谁都进去不。”少年面容惨淡。
董鹿三人不由面露失望之色。
少年眼神忽然变得狠起来,下定决心似地抹了把脸:“但我知道另一条路,不能进庙,但我们可以下去。”
“下去?”
“对,”少年指了指脚下,“我们下到地下去!”
*
严律头回觉得自己似乎被自己放出的灵火灼烧到,却并非是身体上的痛楚——他的痛觉早就迟钝了。
这痛感更像是被烧穿了魂魄,却又令人如痴如醉。跟打了麻药似的无法抗拒,又像已经冻得太久,所以哪怕是知道自己要被薛清极眼里的火光烧死,严律都很难挪开视线。
此地却并不是说话的地方,正事儿是什么严律还是分得清的。他松开了薛清极的衣领,强迫自己挪开眼。
这种分神并不符合严律的做事风格,他既恼怒薛清极对自己隐瞒了身体状况这茬,又恼怒自己竟然第一时间不是“愤怒”。
这些恼怒混杂在一起,他对山怪的耐心降到了低,咬着烟,嗓中发出的声音已是带着妖族特有的威胁感:“你少撩拨这疯子,我最后再问一遍,老棉在哪儿?”
“老棉,”山怪的声音中带了些许忧伤,“他不能再走了,他会在这里一直陪我。”
严律心头一紧,山怪因是精怪,并不太懂得遮掩撒谎之类人类的感情,说话往往会透露出许多信息。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老棉确实是来找过山怪,也栽在了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纯粹的山怪手里,只是严律还吃不准他是否还活着:“当年是我将他带上山,作为新的坎精族长介绍你俩认识。这么多年老棉从没做过不地道的事儿,对你也十分尊重,你却想杀了他?”
“不不,我不想杀他,但他已经看到了一切,那就不能再走了。”山怪挂在房顶,借着老太的身体摆手,很是激动,“我有了一个可以让所有人和我一起长生的方法,你也留下吧,陪着我一起,这样他也可以永远陪你啦。”
这个“他”说的显然是薛清极。
严律感觉到身后薛清极的目光有如实质,似乎很想严律开口回答。
他难免想到这人只有二三十年的寿数,呼吸微滞,闭了闭眼,到底只咬住了烟屁没有说话。
老太后背的树根如舞台升降器似的带着这身体缓慢下降,浮在了半空中,干瘪的嘴唇弯起一个略有些羞涩的笑容,在这张苍老的脸上看起来相当不协调。山怪笑道:“我有了爱人。”
这话一出口,严律和薛清极立即皱起眉头,两人的目光同时射向半空漂浮着的躯壳。
山怪继续道:“早就想告诉你的,他是个很可爱的人,妖皇会喜欢他这样纯净之人,可惜你总是不来,一直没法向你介绍他。”顿了顿,“老棉之前见过了,他会留下,陪我和我爱人一起生活在这里,大家都在这儿,我就不会寂寞了。”
严律短暂愣怔后回过神,惊道:“他是个凡人?!”
“是啊,”山怪羞涩地点头,“他上山采药时摔到了,我化身显形救他,被有些灵识的他发现了……”
薛清极“哦”了声,不由笑了——这竟然是个俗套的采药人进山与神相爱的故事,倒是和这村里对山神的传说有些许相似。
身旁严律厉声道:“你疯了?凡人寿数不过百年,你本就不该跟这样的人有感情!”
山神不说话了,身后薛清极的笑也落了下去。
严律说完这句也察觉出有点儿不是滋味儿,喉头干涩发苦,哪怕置身灵火包围也还是觉得阵阵发冷,下意识不愿回头去看身后的人。
薛清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天生万物生灵,本就皆有七情六欲,什么是‘本就不该’?”
“你是仙门中人,不需要我解释。”严律闷声道。
肩膀被猛地捏住,严律被一股蛮横的力道别过身,正对上薛清极疯狠的眼神儿,刚才的笑已全无踪影,剑修的面儿上一片冰霜:“什么是‘不该’?我不懂,妖皇教我。”
捏他肩膀的手修长有力,指节泛白,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严律觉得这手凉得很,甚至透过衣料浸透了他的皮肤。
薛清极一向是体温偏高的,这会儿却像是块儿冰。
“……好,就算是有了感情,”严律别开头,好似并不在意薛清极的表情和神态,继续对山怪道,“那就该做好接受他会老会死、会转世会忘了前世的现实,而不是把人强留在身边儿。”
薛清极的嘴唇抿起,但没再继续打岔。
山怪道:“我爱他,他也爱我,我为何不能留下他?我们要长长久久在一起。”
“世间从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长久’!”严律怒道,“我看你是有了执念,这不是好事儿,你守着这大阵这么多年难道还不知道吗?”
山怪的脸上露出困惑之色,歪着头思索了片刻,很是不解:“我不懂。妖皇难道没有执念吗?你若没有,便不该强留手臂上的仙术至今,只为维持那早已稀薄的魂契了。”
严律的脸色瞬间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找不到话来回答。
他手臂上的符文自照真起留下至今,从一开始只是围着魂契四周的一小片儿逐渐爬满了整条胳膊,又蔓延向胸膛。
偶尔照镜子,严律发现自己像是被这“纹身”慢慢腐蚀,一点点儿锈掉。
但他不肯放手。
捏着他肩膀的手狠狠地颤了一下,严律反应过来,迅速回身甩开薛清极的手,却见这人死死盯着半空的山怪,眸中先是闪过惊异不解,随后似乎是逐渐明白了这话的意思,缓慢地侧过头来看向严律。
薛清极自从脱离了少年期,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仙门那套装模作样的作风,面儿上大多时候都是笑的,也有愤怒或嘲讽。
但这会儿他却没有半分笑意,也没有恼怒讥讽,薄唇微抿,呼吸似乎都停了,只有双眸微微睁大,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询问确认,更像是委屈。
他好像回到了千年前大病时,问严律为什么不用原身来哄自己的小仙童。
又像是在千年前的一个雪夜,妖皇喝的烂醉说出那个“成仙后要来杀了我”的可笑约定时的剑修。
他以前总觉得严律在往他的魂儿上捅刀,但后来又不那么觉得了。
没有化原身习惯但还是化出尾巴来哄他,说了那见鬼约定后,反倒自个儿忍受了千百次的死别。
他的妖皇只是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痕迹,又把自己留下的痕迹一个个吻过。
薛清极的视线看着严律,再开口时却是对山怪说话,声音十分温和儒雅:“你早知他手臂有问题,却仍故意袭击他这条胳膊。”
山怪沉默片刻,慢慢道:“我也舍不得的。我不愿妖皇受伤受疼,但知妖皇强悍,且是不死之躯,我未必能胜,想将他留下便只有这一个法子。”
之前的怀疑得到了印证,被背叛的感觉几乎令人坠入深渊。
严律面容因愤怒而显出兽类的凶狠,已是竖瞳的双眼隐隐透出原身的金色,怒不可遏:“山怪!”
长刀再次化出,却在抬起手臂时一阵剧烈疼痛。之前打进他肩膀的那根游丝竟然缓慢地生长出来,手臂皮肤凸起一线,围绕着手臂上云纹的纹路缓慢攀爬缠绕。
这疼痛来得十分突然,严律几乎立刻躬下身,左手死死按住自己的右臂,喉中发出一声低吼,浑身冒汗。
“对不起,”山怪声带不忍,“你这条手臂本就快废了,按你的话来说,这也算是‘代价’。不如听我的,留下吧——你!”
屋中灵火似感到即为亲切的灵力,猛然暴涨,严律艰难抬头,混乱的视线中,数道剑光浮起。
薛家留下的两把剑已全部浮在半空剧烈晃动,瞬间化作四把,再化作八把,眨眼间数把剑影已将屋内充斥。
严律大惊,这是薛清极曾经最善用的剑招,但耗损不小,当年他鼎盛时常用倒是没什么事儿,但现在薛小年的壳子怎么能支撑得起这种耗损。
不等严律喊停,薛清极便已剑指一抬,冷声道:“去!”
不知多少把剑如雷劈电闪般直奔山怪,山怪慌忙逃窜,试图爬出这间屋子。
屋内空间狭窄,墙壁又都是阵眼柏树树根所化,本是砍不动的,却硬是被薛清极控剑扎出了数个窟窿。
山怪操纵的毕竟是个凡人肉身,不敌这攻势,跌向隔开山神庙供台和这间小卧室的墙。
这墙显然没有外墙坚固,竟然在山怪的撞击和薛清极的剑击下破开一个大洞,山怪急忙窜出,一扭头却瞧见飞剑已一把把追出,将山神庙中搅得一片尘烟狼藉,连那泥像都没能幸免,身上落了道道剑痕。
飞灰中薛清极弯腰自墙壁半人高的洞中走出,轻轻抬手,空中一把剑便落入掌中。
山怪并不知道薛清极究竟是谁,本以为控制住了严律就已成功大半,却不想这儿竟然还有个死了千年又回来的厉鬼。
“你、你……”山怪颤声道,“这是我的庙,是供奉我的庙……他们爱我敬我才建起的庙!”
薛清极笑意犹存,平和道:“是么?但人从来只敬爱自己的欲念。他们并不爱你,只是爱‘被满足’。”
山怪浑身巨颤,口中胡乱地发出几声没有意义的辩驳。
薛清极并不在意,一手剑指轻点,空中无数剑影刺向山怪,自己则提着剑走到泥像前。
因被分了心,严律手臂上的游丝暂时停止了蠕动,被严律咬着牙以另一只手举起的灵力强行拔掉,右臂疼得不断抽搐痉挛,他也顾不上了,窜到墙壁的洞前,还未看清就听到山怪发出一声悲切惨叫。
只见盈盈剑光之中,薛清极立在泥像前,他鼻中又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反手一抹便糊了半张脸。
薛清极并不在意,手中长剑先是自上而下灌入,将泥像捅穿,又拔出剑来,削去了泥像的头颅。
眼底一片冷漠暴虐,抬脚将受人供奉的泥像踹翻。
泥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自土地中捏出,又归于了尘土。如大梦一场,破碎得如此轻而易举。
“完了,这地儿的钱我是赔不起了。”严律捂着手臂头疼不已,回神吼道,“这老太又不是山怪的本体,他跟人家较什么劲儿——隋辨!”
混乱的房中灵火遮蔽的角落里,一直趴在地上全神贯注的青年终于画下阵的最后一个字符,他浑身被汗湿透,高强度的集中和耗损已让他几乎脱力,一画完便跌坐在地,强撑着喊道:“严哥,准备好了!”
严律立刻猫腰从洞中窜出,借着飞剑掩护径直奔向薛清极:“走!”
薛清极目光仍看着山怪,眉间黑气萦绕,严律来不及拔孽,只能又拽了一下,见他还是不动,一咬牙也飞身上了供台,将这癫子给搂在了怀里。
薛清极感到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包围,身体一僵。
“走了,”严律用古语轻声道,“听话,小仙童。”
这话似乎是什么灵丹妙药,又或者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兜头锤下的大棒子,总之是有了奇效,薛清极也不知道是让治好了还是让砸晕了,反正这回没反抗,被严律搂着带下台,塞过了墙上的洞。
隋辨见严律绑架了薛清极回来,赶紧招呼两人一起入阵,眼见山怪尖叫着又贴着墙爬了过来,立即盘腿坐在阵中,闭上眼将运了灵力的手按入阵心。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好像四周万物都被扭曲压缩,这感觉严律竟然还有些熟悉,和以前用缩地符赶路时差不了多少。
再睁眼时三人已不再身处山神庙,却也并非意料中出现在庙外的巨树旁。
隋辨灵力耗损严重,被这种传送的感觉折腾得一直干呕,抬眼看看四周,面色惨白地撂下一句:“完啦,阵眼偏移,连带着我传的位置也出错了。”
说完两眼一闭,彻底晕菜。
严律也感觉一阵恶心,但还忍得住,抬眼看看四周。
四下里十分安静,三人似乎身处一条狭长的长廊隧道,抬头时却瞧见头顶闪烁着斑斑点点的灵光,如夜空中的漫漫星河,映照出周围的泥土墙壁,以及其中根脉交错的树根,还有不少细小的树根触须自头顶垂下。
严律很快搞清楚了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竟然是一处地下通道,只是看这模样并不像是开凿而出的。
他还没再多看,便被一把按在泥壁上,薛清极的手卡住他脖子。
这次是两只手一起卡,薛清极的眼神儿在这静谧诡异的环境中显得更加疯癫,严律感觉得到贴着自己皮肤的手指一直在试图用力,好像真的想把他给掐死,又被最后的理智拉着没能下手。
严律嘴里的烟被这一推给弄掉了,怒道:“你有种掐一下试试!”
“你要真是能被掐死就好了。”薛清极咬着牙道,声音低得像是坠在谷底,“你这手臂到底是怎么回事,别再糊弄我。”
严律闭上嘴,目光落在薛清极脸颊的血污上,觉得自己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严律!”薛清极低吼道,“你把我当什么,任你敷衍的傻子转世吗?”
严律闭了闭眼,嘴唇轻动,半晌道:“你问过我魂契是怎么留这么久的,还记得吗?”
薛清极的双眼紧紧盯着他。
“就是这么留下来的。”严律将右臂抬起,右手覆在卡着自己脖子的薛清极的手上,安抚性地搓了搓,“魂契本就是仙门掌事儿的才懂的术法,能加固留下这东西的也只有掌事儿。照真先替我进行了第一次加固,之后是印山鸣……”
薛清极的呼吸短暂地停了下来。
这条右臂的纹身已经蔓延的十分严重,经过上次董老太太的加固,竟然又向着脖颈处稍稍蔓延,薛清极从扯得有些歪的领口就能看到一丁点儿攀附在锁骨的云纹。
从照真开始就有了,那到现在究竟过了多少年。
严律见他这样,不在意地笑了笑:“照真和印山鸣以为你最多几百年就能死回来,没想到你回来的晚了点儿。我说过,不存在没有代价的‘长久’,这术可能是年头稍长了些,有了些副作用,不过还成,也就是过段时间就疼一下,再巩固就行了。”
薛清极的脑中急速闪过之前严律右臂迟缓时的模样,他那时只以为是时代变迁灵气枯竭,导致严律的身体也出现了一定反应,他以为严律只是活得久了……
原来是右臂不行了。
难怪哪怕是化出原身,右前爪上都缠绕着这符文。
难怪在糊弄他,因为这符文是要留下他给的魂契。
严律不再是千年前呼啸往来自在洒脱的妖皇了。
弥弥山没有了,六峰也不复存在,当年种种早已消散,留给他魂契的人归期不定,陪他在山林间饮酒玩闹的人和妖都已离去,他只能拖着这条手臂沉默地等待。
薛清极只觉得呼吸变得格外艰涩,他在境外境时曾无数次幻想严律现在是什么模样,他想过严律或许已忘记小仙童,或许仍在四处游历,却没想到会是如今模样。
卡着严律脖子的手略微颤抖,但仍用了力,绕去严律的后脑勺将他按在了怀里。
严律反应不及,被抱了个满怀,只觉得浑身被用力地抱着,薛清极的头埋在脖颈,古语柔软又轻地响起:“我回来晚了,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严律感觉到薛清极身体的轻颤,原本被搂住的不自在顷刻间烟消云散,他犹豫了一瞬,还是伸出手回抱住小仙童,在他的后背拍了拍。
“没有,”严律低声道,“你能回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他刚说完,便感到自己侧脖颈上落下了极柔软温热的触感。
薛清极的嘴唇先碰到了他的脖颈,随后又向下落在他锁骨的云纹上。
严律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等他做出反应,随即便感到脖颈上一阵轻微的刺感。
他痛觉迟钝,这刺感放平时大概根本不会察觉,但这会儿却因为安静和敏感而格外清晰。
他一把推开薛清极的脑袋,一摸脖子,摸到坑坑洼洼的牙印儿。
严律难以置信地捂着脖子看着薛清极:“你疯病又犯了是吧?!”
被他推开的小仙童却并不反驳,只眯起眼抿起唇,舌尖轻巧快速地掠过嘴唇,眼底满是狂热的偏执,他脸颊上还带着血污,犹如地狱里爬出来要跟严律不死不休的厉鬼。
“妖皇总喜欢撇清关系,”薛清极温声道,“你我分明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