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舟走出靶场时, 天空变成了血红色。

傍晚来临，原定计划是先洗澡，再吃饭, 然后回家背台词。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维舟刚刚完成第一步从浴室间里出来，他就接到了范元捷的电话。

对方在电话里告诉他，男主角的人选已定, 演员名单已经发到他的邮箱。

维舟顾不上吃饭，在俱乐部的VIP休息区随意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他打开平板电脑，很快找到范元捷发来的邮件。

点开一看, 第一栏的主演名字映入视野——冯荆沧。

这个人维舟不是特别熟悉, 记忆中有过一次合作，但交涉不深, 冯荆沧给维舟最深的印象是势利眼, 对待比自己年龄小的人刻薄, 有点守旧派瞧不起年轻人的感觉，尤其是对新人演员和群演极不友好，据说还有点好色，经常利用职务之便揩油女演员。

维舟没有亲眼见过冯荆沧猥亵过哪位女演员, 所以暂时不做评价。

不过对待新人不友好是真的, 上次在何铭的片场当临演，维舟就被这个人临时加戏打伤了额头，后来是陆晓宸过来给他道歉, 剧组又包了一个大红包作为安慰。

“冯荆沧...”维舟小声重复这个名字, 微微蹙眉，努力回忆有关冯荆沧的表演履历。

或许是他思考的太入迷, 眼睛始终没离开过演员名单，以至于对面坐了一个男人他都没察觉。

直到对方屈起手指敲响玻璃桌面，他才慢悠悠抬起头，脸上依然挂着思考的神色。

目光凝聚后，一抹微妙的惊讶从维舟眼底闪过，想不到沈飞没有走人，还在俱乐部里转悠。

沈飞已经换回正装，浅蓝色的西服配一条商务领带，发型做过简单的处理，目光深邃明亮，整个人看上去优雅而从容。

休息区的人不多，零星几个散着坐，可所有人的头都扭过来看沈飞，尤其是坐在后面的一个年轻男人，特意搬把椅子坐到侧面，为了能够看清楚沈飞的侧脸。

维舟对这种现象早就见怪不怪，底下眸子，继续看手里的演员名单。

沈飞睨着他的额头，片刻后，沉声开口：“一起吃晚餐。”

维舟拿起椅子上的双肩包，从里面翻出一个记事本，拿着本子冲沈飞晃了晃，表示自己很忙，“我要处理点工作上的事，不好意思。”

“我等你。”沈飞轻微地耸下肩，随后冲吧台的服务生招手，叫来两杯黑咖啡。

维舟翻开本子，拿起笔打算记录一些重要的细节，抽空瞅一眼沈飞，好心劝道：“会很久。”

沈飞轻飘飘道：“刚好我还不太饿。”

“随便你。”

维舟不再搭理男人，自顾自地开始忙碌起来。

他一边查资料，一边在记忆库里搜寻信息，将现实的信息和记忆中的相互结合。

有关冯荆沧的传闻并不多，网上所能查到的信息和维舟所知道的真相有着很大的差别，他心里清楚，这次的合作不会太愉快，因为跟冯荆沧合作过的演员，没有几个人觉得愉快。

演员私底下的形象和公开设造的大众形象肯定存有差异，某些公众人物甚至是完全颠倒黑白。

冯荆沧为人高傲，是网友口中的老戏骨，拿过两次金禾奖最佳男主角，备受尊重，曾经出演过几部脍炙人口的电影，造就过一些难忘的经典片段，再加上他很少出席公众活动，被观众和影迷称为不可多得的好演员。除此之外，更是有许多好听的标签挂在身上，比如德高望重、正人君子、德艺双馨、真正的艺术家等等。

尽管私下里不是很好相处，耍大牌的手段也极为高明，高明到观众会夸他敬业，但很多导演和资本依旧愿意找冯荆沧拍戏，原因简单又现实，他具备招揽票房的几大要素，口碑好，演技在线，观众愿意买他的情怀。

通常找冯荆沧拍戏的导演基本上都是商业片和警匪片居多，尤其是警匪片，所以范元捷把原定男主换成冯荆沧，一点也不稀奇。

维舟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和这种演员合作，这个圈子里的人鱼龙混杂，相比之下，冯荆沧绝不是最难对付的，维舟见过有比冯影帝更夸张的演员，若是被观众知道，一定会大跌眼镜。

想到这里，维舟手中的笔一顿，嘴角掀起一丝笑容。

现在的观众越来越谨慎了，不会轻易去崇拜一个演员或明星，毕竟塌房的偶像一个接一个，这些人把观众们吓坏了。维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所有人都变得越来越理智，观众的理智和敏锐，变相的成为督促演员认真对待自己职业的一个要素。

维舟在本子上写下‘师父’两个字，后面又写下‘冯荆沧’三个字。

没有错，冯荆沧在剧中饰演他的师父，一位经验颇丰的老刑警，‘他’的偶像。

维舟很期待和这位男演员的交锋，前世的合作只有一场对手戏，由于他当时的身份是拿过两次最佳男配的演员，经纪人又是号称第一公关的李玫，冯荆沧没有为难他，对他十分客气。

这回身份有变，他还真想看看脱下伪装外套的冯荆沧到底是人是鬼，除去品德方面不谈，他对冯荆沧的表演功力也十分期待，毕竟演技这个东西是很难做假。

维舟沉浸式查资料、写作业，周围的一切都被虚化，似乎没人可以影响到他。

沈飞从一开始就被他认真的模样吸引，等了这么久，不仅没有不耐烦，反而希望时间过得再慢一点。

认真又沉静的人总是会把静谧传染给别人，维舟手中的笔落在纸张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传到沈飞的耳朵里会有一种天籁之声的幸福感。

沈飞一向欣赏专注做事的人，不管是做什么事，因为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点上，他和维舟属于英雄相惜。

他不会打扰维舟，更不会打断，就这样安静的陪伴也是一种乐趣。

某一瞬间，沈飞甚至会产似曾相识的错觉，维舟在他面前认真工作的模样，尤其是翻动记事本的方式，他觉得这样的画面绝不是第一次见。

虽然这种异样的感觉很短暂，但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会时常拿出来思考，最终的结果却是百思不得其解。

维舟写了大概三页的笔记，都是关于冯荆沧和剧本的内容，后来又补充一点警员的台词，然后才满意地合上记事本。

他先看一眼腕表，再抬眸去看沈飞。

沈飞的样子没变，用那种晦暗难懂的目光回视他。

“你想吃什么，”维舟开始收拾自己的用品，语气稀疏平常没有一点锋利，“时间还来得及，如果你还想着和我一起吃晚餐。”

沈飞挑眉：“什么意思。”

维舟一脸郑重道：“十点之前我要回家背台词。”

沈飞先是愠怒，接着被逗笑了，“维舟，你总能打破纪录，很少有人会忽视我这么久，一起吃个饭还跟赏赐一样。”

“是你把自己看的太高了，”维舟毫不留情地怼回去，“我有要紧事，之前就提醒过你，让你在这里等我一个小时，我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的谢谢你？”

沈飞的脸色一点点变沉，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你知道我是谁。”

闻言，维舟愣了一下，随后立马笑了，他一边冷笑一边嘲讽的摇头：“沈飞，你可真掉价，竟然拿身份压人，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是星时代的大股东，制药集团的总经理，可能还有多到数不完的产业，你不会以为凭这些头衔就可以让我像其他人一样对你唯命是从，你要清楚，我不是你的下属，你还要认清一点，你不是这个世界的王，收起你那一套强权思想。”

“我不是这个意思。”沈飞有点尴尬，他认同维舟的说法，而且很后悔说出那句话。

他对别人从没说过那句话，自己也觉得很low，可是一对上维舟...可能他真的拿维舟没办法。

维舟拎起背包跨在肩膀，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飞，用一种平和却杀伤力十足的语气说：“我对你的态度是有上限无下限，我这辈子肯定改不了，如果你觉得不舒服，要不你改一改。”

“.......”沈飞气闷地拿起杯子猛灌一口咖啡，苦得他只能往肚子里咽，“说不过你。”

维舟心里发笑，当然说不过，上辈子你就没赢过。

“可能是我练了十年台词的功劳。”维舟戴上棒球帽，压低了帽檐，挡住嘴角的浅笑。

“你跟别人也用这种方式聊天吗？”沈飞忍不住想知道答案，越想心越乱。

这时候，两人纷纷站起身走出休息区，外面是俱乐部的接待大厅，沈鸿早就等在门口。

维舟和沈鸿对视一眼，然后转头去看身边的沈飞，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就是别人。”

沈飞一把握住维舟的手腕，刹那间的气势有些逼人，“你不是想知道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维舟扫一眼被握住的手腕，声音变沉：“所以呢？”

“一起吃晚餐，”沈飞收敛了锋芒，脸上浮现几分神秘，“我就告诉你。”

维舟轻易地甩开男人的手，轻描淡写道：“我现在没兴趣知道了。”

“喂喂..我等了你两个小时。”沈飞无语至极，又气又无奈，害怕维舟一眨眼就跑了似的，伸出手又去拽维舟的胳膊。

他很少表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尤其是在这种场合，让他就这样放维舟离开，实在不甘心。

看在他会‘撒娇’的份上，维舟勉为其难地点头：“我刚才就问你想吃什么，是你自己说些有的没的，还想控制我回家的时间。”

“好吧，”沈飞立马妥协，“我保证，十点之前送你回家。”

“用不着你送，我饿了，赶紧找吃的填饱肚子。”

说罢，维舟迈大步朝接待厅的大门口走去。

沈飞跟在后面，说句：“已经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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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鸿订的餐厅在市中心的贸易街，开车要半个小时。

由于维舟肚子饿的咕咕响，只好就近找一家鄂萍菜馆吃晚餐。

自从上次在魏景钧家里吃过那位阿姨做的鄂萍菜后，维舟就喜欢上了鄂萍市的美食，经常怀念第一口尝鲜的感觉。

后来他在A市试过好几家鄂萍菜的店面，味道都不如那位阿姨做的地道。他甚至想过，如果魏景钧再邀请他去家里做客，就算为了阿姨的手艺，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喜欢吃鄂萍菜？”

菜上齐后，沈飞发现维舟的吃法很有经验，各种小料都能准确地找到用途，吃起来的感觉特别香。

维舟喝了一口骨汤，说：“你不喜欢？”

“没有，”沈飞拿起筷子准备夹菜，“我没什么忌口的。”

“唔嗯...我想也是。”维舟吃饭的速度不慢，但吃相不算难看。

沈飞一边观察他用餐的模样，一边默默在心里思考。

他对他忽冷忽热，是不是一种钓人的手段？

如果是，那他真的躲不掉钩子。

随着接触的次数越多，他对维舟的兴趣就越浓，同时又掺杂着别的情绪，一种难以言表的愤怒和郁闷。

“维舟，问你一个问题，”沈飞慢条斯理地拨弄餐碟里的食物，恍若不经意地说，“有你真正想关心的人吗？”

沈飞又想到在星时代产业园的那晚，维舟的温柔和疼爱，是沈飞难以忘怀的记忆。

维舟咽下嘴里的食物，语气不急不缓：“有，我的母亲，朋友，工作上的伙伴。”

“除了亲人和朋友，”沈飞抬起眼眸，别有深意地瞥一眼，“还有其他人吗？”

维舟往嘴里送一口菜，慢慢地咀嚼，目光回视沈飞，微妙的气氛持续好半天，他才回答：“有。”

沈飞不自觉地攥紧手中的餐具，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说实话，他挺希望维舟说没有。

“你对你心疼的人，绝对不会拳打脚踢，”沈飞阴阳怪气道，“对吧，至少不会像对我这样。”

“那当然，”维舟很快接话，“你哪位啊。”

沈飞整个人的气场突然沉静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用惯有的审视目光打量维舟，随即放下餐具，习惯性地轻轻抚摸领带，他每次不高兴的时候都会这么做，沉默了几秒后，他悠悠地说：“那你可要记住了，我叫沈飞，不会轻易从别人的世界里消失。”

维舟没多大反应：“你很适合演霸道总裁。”

沈飞傲慢地勾起唇，用眼尾扫人，带点敌意说：“他们请不起我。”

维舟发出很短促的冷笑，不再说话，只顾吃东西。

沈飞的食欲全无，又一次摸领带，眼睛看向外面的街道，里面漾着冰一样凉的浪花。

晚餐在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

这对两人来说不足为奇，意料之中，如果是在一派祥和中结束，估计他们还不太习惯。

沈飞客套地想送维舟回家，维舟指了指停车场的一辆私家车，示意有人接。

“电话联系。”

说完，沈飞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沈鸿跟在身边。

等维舟看不见正面时，沈飞才把一只手放在胃部，不动声色地揉了一下。

沈鸿知道他是肋骨受到重力引起的短暂性镇痛，下午和维舟搏斗造成的后果，沈鸿在监视器里观赏完整场表演，想必维舟也没好到哪去，下巴的位置有淤青。

维舟朝反方向走，很快找到何帆的车。

何帆把车室内的灯点亮，转头看着坐在副驾驶的维舟，一眼就发现他的下颌处有泛肿的迹象。

“怎么回事。”何帆语气发沉，透出点不悦和狠厉，“再过几天就要进组了，你的脸行吗？”

“没事，明天就能消肿。”

维舟一副很有经验又满不在乎的样子，调整一下座椅，放松身体往后靠，他透过挡风玻璃看见了沈鸿的车停在丁字路口等红灯。

车窗下降，沈飞的脸露出来，手里拿着手机正在通电话。

维舟用一种何帆从未见过的神态伸出手指指着沈飞的方向，语气宁静而深沉：“帆哥，你对这个人还有印象吗？”

何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见了沈飞在霓虹灯衬托下愈发俊美的侧颜。

“当然。”

只要见过沈飞，应该没有人会忘记。

“记住他，这个人对我很重要。”

维舟说完便迎来何帆询问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却饱含深意，他的样子让何帆想起祖父在下达命令时的样子。

不需要太多言语的解释，只凭一个眼神或一句话就能震慑人心。

“这件事只能我们两个人知道，”维舟用拇指往载着沈飞那辆车消失的方向随意一指，“他都不行。”

何帆本不想多问，可还是出于好奇和关心，轻声说：“他的存在有特殊意义？”

维舟闭着眼睛舒服地吸口气，然后把脸转向车窗外，表情冷漠的令人难以捉摸，他思考了一阵才道：“在我的世界里 ，有亲人，爱人，挚友，同事，敌人和竞争对手，或许还有仇人，但是他，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员。”

何帆面向前方，一手摸着方向盘，准备启动车子。

“我明白了。”

“你放心，以我的性命保证，我死他都不会少一根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