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肆虐,如银河倾泄。田间地头上却有一瞬间安静。
陈平仿若被雷鸣轰到耳朵,听不清江大人说的话,他惶然问道:“大人?您……您是说让我当这片地的监工?”
江无眠摇头,“不单单是监工,这片土地的用肥、耕种、农具使用情况、作物生长情况……”
他起身毫不在意地踩进泥地里,将坍下的田埂堆回去,“排水沟淤塞情况,如何清理,什么时候清理,最好的清理方式,诸如此类,交由你负责。当然,自会有人教你如何去做,并且每次会有考核,合格了就能正式入县衙做胥吏。”
陈平听完最后一句,似是明白江无眠的意思,“大人,您意思是这是对草民的……考验?过了能当官?”
他不清楚县衙有没有这种官,也不知是何种官,倒是曾见过隔壁家的人顶替了兄长遗留的一身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官老爷!
圣母娘娘在上,他也有变成官老爷的一天了?
江无眠却道:“照大周的规矩,祖孙三代之内皆是胥吏,不得科举,明经科与进士科全不收。
本官有言在先,它能为你子孙后代提供参与考核的机会,但不能如捕快一职传下去。
另外,倘若你在职位上做出有违大周律法、迫害百姓的事来,本官决不轻饶!”
有江无眠这般陈明利害关系,陈平沉默片刻,又应下,“大人,草民一定看好这片地!”
他不会说什么感激涕零的话,只有行动一如往常。
“工程队的人,”江无眠回忆一番记载的个人长处,这一队里全是田间出来的百姓,全靠粮食产出糊口,“先随你做事。你们的第一件事,随林师爷学做肥料,半数先学,半数照看土地。”
江无眠清楚,陈平并非最适合的人选,他不识字不懂如何记录,更不清楚大周律法规定,更不清楚怎么当合格的胥吏。
但那又何妨?
三班六房是他说了算,用人之事他觉得能用就能放上去,不能用就裁撤。
陈平表现出的能力和品质足以在此阶段受到重用,此事足矣!
雨势稍小些,江无眠与赵成带着工程队回城,让张榕先给人安排着休息。
江无眠换身衣服去了厨房,雨太大,容易风邪入体引发风寒,多喝姜汤为妙。鉴于目前就他这个知县最有空,且他手艺最好,自然是他上。
挑几块姜切成丝,半数成片一块扔到锅里。前几天蒋秋买来的黑红石蜜还在陶罐里密封,拿刀切下一大块,又刮下小块化入水中。
说是石蜜,实际是甘蔗榨出汁来,又放在陶罐之中熬煮出的块状蔗糖,第一罐多是黑色,后再煎熬,则呈现白色。
蒋秋采买的是黑红色,应是第二罐煎熬出的蔗糖块,价钱要比第一罐贵上五文到二十文不等,具体要看成色。
黑色偏多,内含渣滓,则是添五六文,像是江无眠手上这块,黑色偏红,渣滓偏少,少说要添十文钱。
赵成正在烧火,眼含不舍地看江无眠刮下半层进锅。他想了想,往里面又将大锅添满水,才坐下烧火。
江无眠:“……”
江无眠又切了一头姜进去,水添多了姜不够没效果。
赵成边烧火边问:“大人,你打算让陈平进户房?”
三班六房里,能和土地扯上关系,必然要数户房。
“户房无人,如今总算抓住人干活,岂不是好事?”江无眠瞧了一眼锅下火候,让赵成把另一个灶火热起来,凑合用顿饭。
赵成引了火,想了想说:“他懂种地,这符合大人用人的习惯。但他不识字,不知如何记录管理,从根本上说,他不适合做胥吏,更适合干活。”
江无眠挽起袖子,淘米下锅,“无人天生通晓笔墨,胥吏同等,需人引导教化。陈平文墨不知,但态度诚恳,可堪一用,日后再多提点教导,许是能成就一位种田先生。”
赵成不觉得异想天开,上一个被教出来的学生还是自己,只是他年纪小,又在术数上有点灵光,加之家中也有木匠渊源,多种因素成了如今模样。
对比一下,陈平不也是这般?只是年纪大了,学习上较慢,上限低。
但对县衙来说,慢不要紧,能接受江无眠这套说法,执行他所有命令才是上佳人选。
“大人,那其他六房的人!?”由此及彼,赵成很快想通,“同样与陈平一般任选?”
江无眠盖上锅盖,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六房不就是处理民生事务的地方?”
吏户礼兵刑工,与百姓息息相关。从土地中遴选人才,治理一方土地,以此作为能力证明,向上升任,再治理更多的土地与百姓,将之凝聚成一股绳,一个朝代,一个国家,一个文明。
赵成隐约察觉到违和,但他还未细究本质就被江无眠的话吸引过去。
“县衙是问题汇总之地,汇聚的是土地民生。水肥流失,鱼虾丢失,风雨失调,全是县衙要处理的事情,但是人太少,分身乏术。”
江无眠拿今天举例,“张榕调动衙役查看附近百姓与流民的安置,蒋秋去山上查看矿工安全,林师爷被困在郊外制作水泥,周县丞要熟悉户房运作,杨林此刻在地牢享受崭新人生。仅有你我能空出来去城外查看营地核算数据,还晚去半晌。
若是有足够多的人,懂得也多的人在,县衙不必如此奔忙。比如陈平,他懂土地,在你我之前赶去做了,正省下一件事,你我能专心核算数据,改完韶远县地下水道规划。
若是多十个陈平,韶远县码头早能通上船了。”
此事江无眠一向有成算,赵成只提醒道:“大人,选任无固定居所的人做本县胥吏,需要提供住所,咱们县衙后院住不开。”
他们五个人加上县丞典史两人,一共七个人占了后院主房、东西两厢房,实在空不出地方。
江无眠也叹口气,从古至今,住房都是难题。
韶远县的房子多是土房,县衙好点,也没好到哪儿去,不然上次也骗不过一群眼光老辣的知县知府。
“再等等,等金道长研制完水泥,让人准备研制烧砖,直接砌砖房。”
本地多用泥木结构,少数家中用青砖房屋,前者便宜也需多攒钱买梁木,后者价格高昂,县中豪商也不过买来建一间能充当祖宅的大院。
江无眠两者都不想选,前者造价先不说,光是使用年限都是个问题。
周全统计的危房情况,早已说明混搭构造的危险,多年雨水侵蚀下,房屋主体结构有坍塌危险,雨势一大,与露天雨棚无异。
他真正想要的还是红砖房。
韶远县产黄泥,还有石灰石、高岭土等各种非金属矿产,等金不换研制完成,韶远县就能自产自销红砖与水泥。
比青砖便宜又比泥木结构稳健,使用年限长,修房成本低。
烧砖也需要人手,能为韶远县创收,还能辐射周围县城,总能带动县中商业。
只看金不换的研制成果如何,进度快了,明年就能看到水泥铺路,红砖建房!
事实上,有江无眠给的方子,金道长的研究进展极快,已经进展到能铺路试验的地步。
林师爷与金不换两人正在检查记录对比每一批次铺成的路。
“阴干三日,不成。原因,水汽太多。
阴干五日,稍成。原因,勘察不严,晒裂,需注意阳光。
阴干……”
一连数条,没听到成功的东西,失败原因反倒是形形色色,让林师爷开了眼界——他炼制东西永远都是炸鼎,从未见过别的失败理由。
金不换蹲在开裂的水泥路前,忧愁道:“林少迟,我拿它去见江大人,江大人会不会命人把我赶出县衙?”
他身前整块水泥路已然开裂,显然是不合格的东西。
林师爷也发愁,“按大人给的方子,水泥配比是正确的。金不换,你换个火候试试?”
研制水泥用熟料,需要用火烧过一遍才能制作。
如何正确烧制材料,把握火候,是金不换的拿手好戏,被林师爷质疑,他顿时翻个白眼。
若叫江无眠看到,一定认为此人肯定是混吃混喝过来骗钱的,这金不换哪儿还有端着的那高人风范?
金不换耷拉着眉眼道:“水泥就这么烧!江大人来了……江大人来了也是这么烧!火候再高,它在窑炉里当场化成灰,低下去了烧不成,它不熟!”
说到自己领域的事,金不换显然挺直腰板,硬气起来。
大周没温度计,烧制火候温度全靠窑炉师傅掌握。金不换炼丹一炼几十年,火苗一起,他就知道这火能烧成多大,该往里面添多少柴火。
林师爷知他本事,不在火候上挑毛病,“不在火上,肯定也不在料上,莫非是在天气上?”
他的思路是,金不换说的火候肯定没错,江无眠的配方一定不会出错,两方都没错,那肯定是环境有问题。
韶远县近来多雨,少有的几天晴天晒了晒,水泥又裂开,和眼前这块地裂开的情形不一样。
金不换想了想,摇头,“老道见过晒裂的,水泡软的东西,没见过水能泡裂开的泥地。”
他得承认,水泥这个新东西,他没学透彻,还得请专业人士来看。
“请江大人过眼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