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试三场九天,提前一天入场,贡院一关,第一场考试开启,墙里墙外各自焦灼。
身为副考官,江无眠出完题目便是无事,自去休息时却在思量一件事情——标点。
读书之人寻找师长答疑解惑,最为关键的是明了圣人之言中的句读,也就是话中停顿。
当前时代没有标点判断,印刷时更是不会留有空格,多半是一篇文章一句话说到底,因此学习时就需要明了句读。
若非不然,学生会误解经书本意,在内容阐释上犯下大错。
世人爱拜名师,是因为他们对经义解释通透,能从各方面证明文章本意,甚至有的是当面看着作者一气呵成,自然明了如何解读。
若在文章中加入标点,明了句读,届时只需学习标点用义,即可自行判断语气、停顿,变相降低阅读门槛。
但此法有可能触动当前的文官利益集团,甚至建元帝本人都不乐意,毕竟动摇文官集团就是在动摇大周的半壁江山。
江无眠能看到这条路上的遍地荆棘,所以事情最好徐徐图之。
头等大事就是赚钱,赚足够多的钱,将所有人绑在自己的船上,并且保持绝对的把控权。
事情虽然难,但总要一步一步走出路来,正好趁着乡试筛选同自己观点一致的学生。
待到来日,这些人极有可能是自己的班底。
江无眠策划着之后的发展之路,想着在京的书坊与京外的生意,迎来首场考试的落幕。
乡试考完一场试卷就有人誊写糊名,接着就是送到他和其他考官房内,待到批阅完这几日的试卷才能离开。
虽然说是好吃好喝供着,但一连九日没有一丝书籍可看,没有纸笔可拿——为防作弊,房间内只有休息用的床和供批阅用的桌案,其余什么都没有,就算是出去出恭也要有人跟着,因而这考官当的是无聊至极。
场外的外帘官好歹有人说话讨论一二,内帘几人说实话都不算熟悉,也就陈章和江无眠两人作为同僚办事,能说上一二,其余四人翰林学士出身,和他们二人不算太熟。
江无眠身上虽然有个翰林官位,可他未曾一日在翰林待过,更别提和皇帝讲学这等事情了,何况当日人没进翰林是谁理亏都一清二楚,说翰林的事儿岂不是揭人伤疤。
倒是陈章念起来一事,先开口起了话题,“入帘当日京报发行,老夫趁着还有时间,粗粗看过,开篇京是陛下亲笔!可见陛下对此报纸,很是看好。”
虽然只是提笔写了报纸名称和开篇文章,但除了奏章,谁能得见陛下笔墨,此番报纸一出,陛下文章墨宝是天下皆知!
竟是有此事?!
其余考官眼神一下亮起来,他们平时也是热衷岭南发表的报纸,家中甚至想方设法收集了首刊。
岭南报纸听闻是江大人在任上时办的,部分文章还是江大人所做,不知这京中报纸是否有江大人的手笔。
若是有,能否给他们提上一提,日后翰林能不能走江大人路子投稿!?
是个读书人都想着闻名天下,,不然如何入得帝王眼中。更有甚至,若是通过报纸广收门徒,传播自己一门的讲学,使天下人奉为上法,来日见了祖宗都能理直气壮!
为何之前不在岭南报纸上投稿?
地方太远,一来一去耗费时间,往往最需要的时候发信过去,刊登上已是一两个月后,等到自己手里都是三个月后了。
久而久之,这岭南报纸的文章多半出自江南岭南两道,其他地方的都得慢慢等排期。
现在好了,京中有自己的报纸,还就在天子眼下,投稿登报岂不是信手拈来!
考官们看着江无眠等他开口,这报纸到底是不是江大人弄得,投稿是不是和之前一样?给个准话!
但凡说来一个“是”,他们今天试卷改完就能打纲做文章了!
江无眠不负众望,但答案却和众人想要的相距甚远,“幸得陛下恩准,时报方才开设在京,内容皆要得陛下允准方才能登报。”
正是要在天子脚下,这等报纸必须谨言慎行,不然一不小心就能被有心人推动利用,这报纸就别想办下去了。
所以维持现在的内容最好,先行约稿,将报纸基调定下,再让人投稿。
众人可惜,但也能理解。天子脚下,宁愿什么都不做,都比现行出头的要好。
陈章也是心有遗憾,他掌管刑部,卷宗何其多,抽调一二就是一篇文章,若照岭南那般,评论律法,他能期期不落住在版面上!
奈何京报没这想法,但照江无眠所言,这还是个开始,日后许是要改版,谁知下次能不能混上一起文章呢。
“不知京报日后可有改做半月报的打算?”陈章琢磨着有建元帝提了“京华月报”四字,是否就要定下月报时间,一月一期,每月一日刊行。
江无眠对诸位同僚苦恼道:“短期内暂无想法。人手不足,机器运转不行,一月印刷一报已是极限,再多上一份,实在是力有不逮。”
等到日后效率上来,书坊再考虑加印一事。
“京华月报”的名字也好说,月报,但分上下两期,上期内容是这些了,可下期内容还没确定呢。
这些都是日后要增添的版面,再视情况做特刊。总之,只要不踩建元帝底线,想加什么都能加。
江无眠作为一手操办两个报纸的创始人,自然而然地向众人推广,尤其是两位翰林讲述一番报上每期不落的美食。
提及此,江无眠也不讲究“君子远庖厨”,他有能力将岭南治理到现在模样,食谱和当地丰饶物产出了大力气,说上一句物阜民丰当是名副其实!
从未出过京城的五人一撇之前的生疏,竖起耳朵听江无眠讲述岭南情况,从初到岭南到后续的得办报纸,样样不落。
岭南距京中甚远,有五岭阻隔,岭中毒瘴未散,更有未曾开化的山民之流,可以说是蛮夷之地!
然在江无眠这儿,一切困难都不是困难。
五岭难越,那便开海路,自汪洋大海上穿行而过,联通江南岭南。毒瘴未散,更是好说。当地人如何做,那就学着做,学完取其精华,再化作理论落在医书上,这便有了固定法子,日后可寻书上所言,安然无恙穿行过毒瘴。
山民之流,蛮夷未曾开化?
这会儿可是连报纸都能办出来,有此教化之功,当是大德!
无论是岭南一年两季稻的粮食产出、一年四季从未断绝的果蔬,还是此地新式船坞、联通大周与周边诸多小国的枢纽所在,都让人大开眼界。
在江无眠的讲述中,岭南哪里是令人恐惧的流放之地,这儿就是他们大展拳脚的宝藏之地!
四个翰林默不作声,交换一个眼神,那也是江无眠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不然看看苦苦挣扎的前工部侍郎,流放的比江无眠更远,还在和当地土著做斗争。
前工部侍郎被陛下亲笔判了流放,当年可在京中掀起一阵风声,他背后的家族苦苦培养的高官去了一趟就变成罪臣,这谁能接受?
所以陛下回来后各种上书,话里话外为其开罪,建元帝却是留中不发,暗地里各种记仇。
如今这个家族在何处?
京中叛军乱起时收留叛贼顾念瑾并为其指路,在建元帝归来后判处流放,正在镇西军搬砖建城墙呢!
江无眠却因此事救驾驻守京城有功,直接从一岭南道的按察副使做了兵部侍郎。
这番境遇对比,更是让人感叹命运非常。
翰林中一学士好奇问道:“岭南瓜果物产何其丰富,叫我等大开眼界。听闻那北真腊比之岭南更盛,当真有其事?”
江无眠正色道:“回学士,正是如此。岭南比之京城,湿热无比,连年多雨水,越冬时气温不会如北地一般有大雪封山。喜湿热阳光的作物长势喜人,即使越冬,只要拿稻草编织的席子裹好,也能保存生机,待到明年开春挂果。北真腊位置较之岭南更南,一年无有四季,不见冰雪,仅以雨水分雨季旱季。只要种下秧苗,一年可得三季稻,粮食作价极低。”
地理位置好,四季不缺粮食瓜果,若是北真腊再大一些,更有玉石翡翠产出,可以说除了国力较弱以外,这国家就没什么缺点。
大周要是能和北真腊保持好关系甚至日后吞并北真腊,这就是另一个大粮仓啊!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自然能听懂江无眠的言下之意,心下各自有了思量。
江无眠见状,眼神一动,若是能将几位拉到自己阵营上,在翰林中有人为自己背书,那标点一事,大有可为!
不过目前要徐徐图之,不能心急。
众人就此聊起北真腊的部分情况,又提到京报上的方子,谈论起来竟是有天南海北的话题不绝。
直到下午时分,终于有试卷誊抄完毕,由外帘官送来,一共有十份,其中有正有两份是书房卷子,就由江无眠领了回房。
他是初次以考官身份接触会试,便先拿着看看试手,慢些也无妨,新手谨慎些总比出了漏洞好。
江无眠很是郑重地铺陈好誊抄卷,放好笔墨,通读一遍文章,又提笔进行圈点。
他判卷不太注重辞藻修饰,更看重内容是否言之有物,是否真正将圣人之言和自身实际融为一体,做到知行合一。
因此下笔格外郑重。
待他阅览圈点完毕,便将文章递给同房考官。
这位担忧他初次阅卷,没有对比,不知轻重,细细看过,竟是挑不出毛病,评语中正,文章能圈点之处已是挑尽,便是他来判,再给不出比之其上更恰当的。
心下暗自点头,不愧是当科状元当今侍郎,行事稳重有章法,这考官之位找他接手当真是找对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