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鹿没有再去想“厉行洲是不是看见了”这个问题。
这种距离, 这种角度,要是还看不见,除非他瞎。
据自己所知, 先生不瞎。
接下来怎么办?
凌鹿只觉得身体又冰又烫, 额头上的冷汗不住往外冒。
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出了那些模模糊糊的片段。
哭声,骂声, 还有枪声。
有人在尖叫,还有人用枪口指着自己。
凌鹿想起来他们在叫什么了。
他们在叫——“怪物”。
头上长角, 身后有尾,浑身血迹的自己, 是怪物。
凌鹿的牙齿开始上下打架咯咯作响。
他想问厉行洲,“你害怕吗”。
但他问不出来。
不敢问。
这时, 他看见厉行洲的嘴唇动了。
凌鹿的身体下意识往后退去——直到椅背抵住了他。
厉行洲,要说什么?
“怪物?”
“你头上是什么?”
……
厉行洲的神色平静, 声音也很平稳:“会洗碗吗?”
诶?
凌鹿愣愣地盯着厉行洲,以为自己听错了。
结果厉行洲又问了一遍:“会洗碗吗?”
确认自己没听错的凌鹿, 迟疑地开口道:“不……不会……”
“不过,小水壶会……”
凌鹿尝试过帮江婆婆洗碗, 结果洗一个坏一个, 江婆婆看不下去了说还是她自己来吧——
遂凌鹿给小水壶增加了洗碗功能。
凌鹿拍了拍手, 将无事可做停在一边,屏幕上全是“ZZZ”符号的小水壶唤到跟前,说了声:“洗碗。”
厉行洲将盘子递过去, 小水壶伸出机械手, 夹住盘子,咕噜咕噜地滚进了厨房。
厨房里很快传来了水声。
餐厅却又恢复了安静。
凌鹿重新看向厉行洲。他整个人依然是呆呆的。
厉行洲站起身, 走到凌鹿身边,伸出手:“来。”
凌鹿的身体轻颤一下,犹豫几秒,还是把手放进了厉行洲的手里。
这人的手和下午一样,掌心干燥,手指有力,指侧覆着一层薄茧。
厉行洲牵着他,穿过不算大的客厅,推开了阳台的门。
凌鹿怔怔地看了眼外面,又看了眼厉行洲,完全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
厉行洲道:“你吃完东西不是喜欢在阳台上看风景?”
凌鹿:“……对哦。”
厉行洲的房间布局和凌鹿的完全一样,阳台也不例外。
从阳台看出去的风景,也和素日没什么差异。
远处的灯,近处的人。
微凉的夜风徐徐吹过。
确实是个看风景的好时候。但此刻的凌鹿,哪里有心情看风景?
他望着外面星星点点的灯光,终于还是艰难地问出来了:“你,你,不怕吗?”
厉行洲没有回避,也没有顾左右而言其他。
他扫了眼凌鹿头上那深红色还有点弯曲的小犄角,淡淡道:“有一点。”
凌鹿的心猛地一沉。
不过,倒也没太意外,反倒是有种“果然如此”的踏实。
厉行洲继续道:“看到这对小角冒出来,我就很想伸手去拧一拧——又有点怕就这么给你拧坏了。”
凌鹿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护住自己的角,大声道:“不行,不能拧!”
最多摸一下就行了,哪里能拧啊!
沉沉夜色里,看不清厉行洲的表情,只听见这人轻轻笑了一声。
凌鹿这才反应过来,厉行洲……刚刚是在开玩笑?
他嗫嚅着松开自己的手,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此时可以说什么。
一旁的厉行洲轻叹了一声,道:“谢尔盖的秃顶,你会怕吗?”
凌鹿“啊”了一声。
秃顶?
这有什么可怕的?
凌鹿皱了皱眉:“我连谢老师的机械臂都不怕,为什么会怕他的秃顶?”
厉行洲道:“是啊。断臂不可怕,秃顶不可怕,脑袋上长出一对可爱的小角,又怎么会可怕?”
凌鹿这下真的震惊了。
这几样东西,是可以放在一起比较的吗?
而且,可、可爱的小角?
他再次艰难地张嘴道:“哪里可爱了……”
就连江婆婆,也只是说她不害怕,从来没说过这对角可爱啊。
厉行洲道:“在我看来很可爱。”
凌鹿的心,方才还沉甸甸还往下掉的心,突然轻快地蹦跶了两下。
他垂下头,低声道:“那是你……审美比较奇怪吧。”
厉行洲望着远处朦胧昏黄的街道,声音沉沉的:“不奇怪。”
凌鹿也望着那深深浅浅的夜色,呆呆想着:这个人,是真的不怕。
他不怕我的角。也不……嫌弃我。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有点脱力,在夜风里轻轻抖了一下。
厉行洲又拉住他的手,牵着他回到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此时小水壶已经洗好了碗,安安静静地站在餐桌边待机了。
凌鹿深吸一口气,小声道:“先生,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他有些磕磕巴巴地讲了起来——
其实从冬眠舱里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就是有犄角的。
因为担心会吓到人,所以平常都小心地收起来。
不过,有的时候,比如太高兴了,太紧张了,就会控制不了犄角。它有可能会自己冒出来,还有可能迟迟不肯消失。
现在……估计就是因为蛋包饭太好吃了,又想到以后都能和大家一起吃饭太激动了,导致犄角收不回去了。
说完之后,凌鹿抱着膝盖缩在沙发上,顶着一对深红色的小角,忐忑地望着厉行洲。
厉行洲靠在沙发背上,姿态看上去很自然甚至有点放松,淡淡问了句:“还有别的吗?”
凌鹿迟疑了下,摇摇头:“没了。”
其实还有两件事他没说:
他没有告诉厉行洲,自己担心会吓到人,是因为记忆中那些扭曲而凶恶的面孔。
还有另外一件事,就是……除了角以外,自己还有一条尾巴。
厉行洲“噢”了一声,脸上露出些许思索地模样,不急不慢地说:“有没有想过,这可能是种……疾病?”
【无论“犄角”还是“长尾”,都是一种罕见病症的表现】,是那本《中世纪恶魔研究》里的结论。
几个小时前,厉行洲对这个结论嗤之以鼻。
他现在依然不相信这个结论。
但他知道,眼前这吓坏了的少年,急需找到一个足以安抚内心的借口。
和厉行洲料想的一样,这句话说出来,凌鹿那皱得紧紧巴巴的小眉头终于放松了些,眼神也明亮许多,急切道:
“是吧?是一种病吧?我也这么想的!”
“而且,我问过江婆婆,不会感染其他人的。”
厉行洲:“嗯。”
凌鹿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喃喃道:
“就是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要怎么治才好……”
“或许我就是因为这个病,才会躺进冬眠舱的?”
厉行洲看着凌鹿的脸,斟酌了下用词,道:“凌鹿,如果你不反对,明天我带你去做个检查?”
凌鹿都没有问“做什么检查”或者“去哪里做检查”,只乖乖点头:“好的,是明天早上就去吗?”
厉行洲道:“对。”
少年的眼底写满了担忧:“唔,不知道到了早上,犄角是不是已经消失了。”
“我……我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我的角……”
虽然厉行洲真的不害怕,但医生会怕吧?路人会怕吧?
就像记忆里那些,那些指着自己骂“怪物”的人一样……
厉行洲抬起手摸了摸凌鹿的脑袋,声音低醇:“那就等消失了,我们再出门。”
他的掌心,隐隐流出一股暖意,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凌鹿的身体极轻微地颤抖一下,突然意识到:今天早上,厉行洲摸着自己的脑袋,摸着摸着尾巴不就没了?
那会不会现在再多摸摸,犄角也没了?
凌鹿顿时有了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厉行洲:“先生!”
厉行洲:“嗯?”
凌鹿:“你继续摸,不要停!”
厉行洲:“……嗯。”
凌鹿一边不自觉地半眯上了眼,甚至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一边努力想着:小角,听话,收回去呀……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
沙发边的小水壶一声不吭睡得很香。
外面是安安静静的夜。
就这么过了大约一刻钟,凌鹿轻轻“唔”了一声,身体又是一抖——
他的犄角,消失了。
凌鹿抬手摸了摸,确认那对角已经不在脑袋上了。
他两眼放光地看着厉行洲,心跳得比往常都快了些,激动道:“先生!”
厉行洲:“……嗯?”
凌鹿张开手臂,极其自然地往前一扑,搂住厉行洲的脖子,欢快地大声道:“我好啦!先生又把我摸好啦!”
厉行洲:“……”
凌鹿松开手,从沙发跳到地上,跟个小兔子一样蹦跶着:“太好了太好了!我好了!”
他又看向厉行洲道:“先生,你好厉害!那以后如果我再突然冒出角或者尾……尾……危险的东西,是不是只要找你摸摸就好了?”
厉行洲的神色极其微妙,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凌鹿,我想,这是你自己精神放松的原因。”
凌鹿愣了一下,反问道:“可是,如果你不摸我,我也放松不下来啊?”
厉行洲:“……”
指挥官先生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不早了,你该回去睡觉了。”
*
第二天一早,凌鹿便被厉行洲带去医院做了各种检查。
除了之前做过的血液检查、常规体检,还有一些没做过的特殊项目。
负责检查的医生态度很温柔,解说得也很细致。而且厉行洲开完会以后就赶来陪着他,所以凌鹿全程都没觉得害怕或者不适。
折腾了快一上午,凌鹿看到了自己的检查报告:
所有项目都是“无异常”。
凌鹿拿着那几页纸,小声嘀咕着怎么会都是无异常呢……
厉行洲自然也看到了。
他对此的解释是:有的疾病确实会在肢体上留下一些表征,但对人的身体状态其实没有什么影响,也不用特意去治疗。他还说了几个凌鹿没听过的名词。
总之,凌鹿听完之后的理解是:除了外表会有异于常人,自己其他方面都挺正常的。
这下凌鹿彻底放心了。
他兴高采烈地和厉行洲说了再见,准备自己坐公交车去工作站。
还没走到车站,他想起一件事,轻轻“啊”一声,转身又往厉行洲的方向跑过去。
此时厉行洲正要上车,尽职尽责的周中尉已经为他拉开了车门。
瞥见凌鹿的身影后,厉行洲停下动作,朝着凌鹿快走几步,直到这少年喘着气停在自己面前。
“怎么了?”厉行洲微微低头问着。
凌鹿深吸一口气,道:“本来说好是我让小水壶学会做蛋包饭给你吃的。”
“结果,你做的蛋包饭先被我吃了……”
厉行洲的唇角不易察觉地微翘一下:“是噢。”
凌鹿原本就因为跑动而泛红的脸,现在更红了。
他很认真地仰头盯着厉行洲的眼睛:“所以,今天晚上,我一定会让小水壶按照你的菜谱,做出很好吃的蛋包饭!”
“你要回来吃饭哦!”
或许是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太纯粹,或许是秋日的金色阳光太过明媚,又或是路旁梧桐树洒下的树影太过斑驳,有那么一两秒,厉行洲的神思有些恍惚。
直到凌鹿不解地侧了下头,深红色的眼睛也眨了眨,厉行洲才回过神来,应声道:“好。”
说完,这人将自己的备用钥匙递了过去:“我晚些回,自己进门。”
凌鹿接过钥匙,笑着点点头。
他再次同厉行洲说了再见,挥着手跑远了。
待凌鹿的背影消失在了拐角处,厉行洲才回身准备上车。
他刚一转身,便看见周中尉手扶着车门,脸上精彩纷呈。
厉行洲神色不变,只道:“怎么?”
其实周中尉脑海里已经飘过无数个问号了:
厉将军……亲手做了饭?
厉将军亲手给小鹿做了饭?
小鹿能吃饭了?
小鹿让厉将军……回家吃饭?
但最终,淳朴善良的周中尉,千思百想之后,只憋出来一句话:“将军,有弟弟真好!”
谁不希望有这么一个可可爱爱,活力十足的家人,蹦蹦跳跳地过来告诉自己“记得回家吃饭”呢?
厉行洲瞥了他一眼,不作声地上了车。
*
19号前哨站。
这是一个位于“大地之城”和“黄昏之城”外围区域交界处的前哨站。
东南方向,能看到大地之城特有的丰富植被,甚至还能在山林间遇到奔跑的野兔。
西南方向,则是黄昏之城独有的岩山地貌,黑色灰色的岩石如书页般层层堆叠,将或大或小的露天矿洞怀抱其间。
陈雪领着赵瑜和汪明远,背着重型火焰发射器,端着测绘仪,沿着前哨站外的污染区边缘,一步一步地小心走着。
这是“畸变期”结束之后的日常任务:重新绘制地图、标记安全区范围,为前哨站选址提供数据。
畸变期里的污染物,无论等级高级,在它们疯狂袭击人类的过程中,都会让污染源随着它们的活动轨迹扩散。历史上,便有着污染源直逼主城,城墙外全是一片黑雾的可怖情景。
但只要击退污染物,那么它们带来的黑雾就会随之消失,沿途的污染浓度也会迅速回落。
如果能彻底击杀污染物,不仅可以将沿途区域恢复为安全区,甚至可以在一段时间内“收敛”原有污染区的范围,扩大人类的生存活动区域。
在污染区范围往回缩的时间窗口,迅速找准位置建立前哨站,剿灭萌芽期的污染物,杜绝它们日常繁衍壮大的可能性,就能让生存区再安全一点。
这便是现在的人类逐渐从污染区夺回土地、扩大生存领域的方式,也是第三区,或者说厉行洲一贯以来坚持的策略:往外,往外,不能退。
所以畸变期之后的地形勘探、地图绘制与数据搜集显得格外重要,每次军队都会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以获得最精准的信息。
陈雪他们的小队便是这次派出来做绘制任务的其中一支。
除了他们,还有一组3人小队,是从与他们直线距离5000米外的另一个观测点出发,双方沿着污染区边缘相向而行直至汇合。
“雪姐,咱们这也算是这几十年来,离开主城最远的人类了吧?”赵瑜扛着喷射器,跟在陈雪后面,乐呵呵地问着。
陈雪盯着屏幕上不断变动的数字,应了声“是吧。”
赵瑜感叹道:“那我这一小步,也算是人类的一大步了?”
陈雪翻了个白眼,只想转过头在这聒噪的家伙脑袋上狠狠敲一记。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汪明远突然道:“不对。”
赵瑜:“哎?哪里不对?还有人走得比我们更远的吗?——那些偷偷跑去污染区送命的家伙不算啊。”
汪明远看了眼自己腕间的通讯器,道:“队长,我们和17小队约定,每半小时联系一次。我两分钟之前发出的信息,现在依然显示‘未能成功发送’。”
陈雪停下脚步,用自己的通讯器做了测试,确认了现在这个区域的信号并没有被屏蔽。
难道是对方不慎踏入了污染区?
她对汪明远道:“发信号弹。”
在污染区边缘,通讯器信号变差是稀松平常的事,很多时候还不如有色信号弹来得靠谱。
一枚蓝色烟幕弹升上天空。
如果对方能在1分钟内以同样的蓝色烟幕弹回应,那就表明“一切正常”。
一分钟过去。
方圆几公里的区域内,一片安静。
陈雪收起测绘仪,沉声道:“变更任务目标为搜救。”
话音落下,三人不再做任何停留,也没有多一句的闲话,速速往另一侧疾行而去。
然而,直到他们到达了17小队出发的观测点,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
这个观测点已经非常接近黄昏之城的矿区外围了。
一阵冷风吹过,远处的矿山近处的矿洞,竟发出了呜咽一般的风声,听得人后背发凉。
赵瑜脸色发白,在观测点的简陋木屋里里外外绕了两圈,道:“三个大活人,都到哪里去了?总不至于还迷路了吧?”
陈雪一面用通讯器向分队报告了情况,一面让汪明远做了个简单的计算:
通过最后一次收到对方信息的时间,对方的前进速度,判断17小队最后走了多少距离。再以观测点为核心,用这个距离圈出一个扇形范围,在这个范围里继续寻找。
1个小时后。
三人停下来稍作休息,啃着陈雪分发的能量棒。
此时已近黄昏,太阳开始缓缓下落。阳光倒还明亮,照得岩盖闪闪发光。
正啃着巧克力味儿能量棒的赵瑜,盯着不远处矿洞口的一块反光处,渐渐停止了咀嚼。
他碰了碰一旁的陈雪:“雪姐,那个洞口,好像……有个人在招手……”
此话一出,另两人立刻举起望远镜,朝洞口处望了过去。
望远镜里,果真能看见,有一只手——准确地说,是一只戴着军用迷彩手套的手,在那里虚弱地一晃一晃,就像是有人倒在了洞里,正用尽最后力气对外求救。
汪明远胸口一震,当即就要往外冲:“这人一定是受伤了!”
赵瑜也道:“难道是17小队?!他们怎么会在矿洞那边?!”
按理,这个矿洞并不在污染区边缘,不需要重新定位。即使要在地图上标注出位置所在,也不用侦查小队进洞测绘。
陈雪却厉声喝止了汪明远:“汪大狗你站住。”
汪明远不解地看向陈雪。
陈雪脸色很差地说着:“前天的简报你们还记得吗?里面说得很清楚:‘污染物处于高度进化的过程中,极有可能以新的方式攻击人类——不排除它们正在学习如何迷惑人类。’‘接下来的野外任务,务必将污染物视作有相当智力程度的生物,谨慎行事。’”
“你们想想,如果真的是精疲力尽倒在地上的人,还能把手举那么高,还能保持那么稳定的频率,每秒两次的不断晃?”
汪明远的脸瞬间也白了。
倒是赵瑜,还有些难以置信地喃喃着:“可是,他,他有手套……”
在赵瑜的理解里,所谓“迷惑人类”,简报上那种“5级污染物缩小身形藏在9级污染物体表”就已经是极致了。
污染物说破天也就是凶猛的变异动物,动物还能怎么迷惑人类?总不可能穿上衣服伪装成人吧?
就跟回应他的话一样,那只手下面的“胳膊”,慢慢抬高,抬高……
这根“胳膊”,连带着胳膊往下的躯体,足足向空中延伸出了三米。
尽管它仍然戴着那只迷彩手套,谁也不会认为这是一只人类的胳膊了。
赵瑜的喉咙滚了一下,拿起望远镜再次看了过去:
那顶着手套的,是一根确实如成人小臂般长短粗细的“倒钩”,或者说“肉刺”,恰恰好地挤进了手套里面。
而那些倒钩之下,则是汽油桶那么大小,带着一圈一圈体节的肉紫色长条物。
抛开那些倒钩不看,这明显的圆圈状环节,这带着湿滑黏液的皮肤,分明就是一只放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蚯蚓。
就在这只巨型蚯蚓的旁边,数只、数十只翕动的圆柱形口器从碎石中破土而出,一根一根直挺挺地立在蚯蚓边上。而这些口器内部,全是一圈圈锋利的、带着倒刺的牙齿。
如今,巨型蚯蚓飞快地蠕动着,用倒钩顶着那只手套,拖着周围那密密麻麻一米来高的口器,朝着三人嗖嗖游了过来。
*
大地之城。
厨房里的原材料还有剩,所以凌鹿下班后没去买菜,早早回了公寓。
准确地说,回了厉行洲的公寓。
他带着小水壶进了厨房,郑重其事地叮嘱它:“去做蛋包饭吧,今天是做给厉行洲的,一定要做得很好吃哦!”
已经输入了“蛋包饭菜谱”的小水壶,屏幕上变化出了复杂的线条,以及一个坚毅的颜文字表情。
凌鹿知道,这是小水壶在说:虽然很难,但是你看我的吧!我一定可以!
他拍了拍水壶脑袋:“去吧,加油!”
一小时后。
一盘热气腾腾的蛋包饭出锅了。
小水壶的脑袋转来转去,屏幕上显示出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符号,显然是在求夸奖。
凌鹿凑过去嗅了嗅蛋包饭,道:“嗯!很香!小水壶真棒!”
小水壶满意地“咕嘟咕嘟”起来,跑一边收拾厨房去了。
然而……
在小水壶身后,凌鹿暗暗叹了口气。
他刚才撒谎了。
他其实什么都没闻到。
那种酸酸甜甜的香气,那股米饭裹着香料的味道,他一点都没嗅到。
但这不是小水壶没做好。他确信小水壶的程序不会出问题,这盘饭足以完美复制厉行洲做出来的蛋包饭。
是他自己又吃不下食物,也感受不到食物的香味了。
不光是现在这盘,就连今天中午,他想稍稍试着能不能吃下卢阿姨做的饭菜,结果……
自己看到那颜色柔和的炖土豆,和看到了一盘泥巴一样,完全没有任何的食欲。
难道自己只能吃得下蛋包饭?
就像厉行洲说的,他小时候有段时间生病了,除了蛋包饭别的都不想吃?
莫非自己和当时的他一样?
然而,面对着小水壶端上来的这盘色泽完美的蛋包饭,凌鹿依然不会产生丝毫“啊,好饿,想吃”的欲望。
更别提那天晚上,对着桌上的蛋包饭就挪不开眼馋得口水直流的状态了。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凌鹿苦恼地想着。
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的凌鹿,绕着餐桌走了一圈,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盘蛋包饭。
黄澄澄的蛋皮,冒着热腾腾的烟。
不过……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可是不应该啊,自己那天是一个动作都不落地记录了下来啊。
凌鹿又绕了一圈,终于两手一拍:
想起来了!那天蛋包饭最后出锅的时候,自己光顾着偷偷擦口水了,忘了记录最后一步——用番茄酱在蛋皮上画一个笑脸啊。
意识到这点不同之后,他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怎么办?这一步小水壶肯定不会做了。
那,要不,自己试着画一个?
虽然自己洗碗一定会摔坏碗,洗菜一定会捏碎菜,炒菜一定会炒糊锅……但是,只是用番茄酱勾一个笑脸什么的,应该不会比修一架玩具小汽车更难吧?
凌鹿又绕着餐桌走了一圈,定了定神,进厨房找出了番茄酱。
他努力回想着厉行洲的动作,小心地找好角度,对准蛋皮,轻拍玻璃瓶底——
噗嗤!
一大坨番茄酱落在了蛋皮上。
凌鹿呆住了。
为什么在厉行洲手里就是行云流水般延展出来一条线,在我这里就是糊糊的一坨?
这这这,这和那张小笑脸差得也太远了吧!
凌鹿瘪了下嘴,皱着眉头去厨房找勺子叉子,准备再动手改造一下这坨酱。
然而,等他拿了工具转回来时,意外地发现,番茄酱自己顺着蛋皮缓慢流动,流出来的形状,竟然活脱脱是一片三叶草的叶子!
或者说,是个儿童绘本上才会有的,非常卡通的心形。
凌鹿眼睛一亮,心说干脆就这样吧,这样或许比自己能画出来的更好看呢!
于是凌鹿喜滋滋地给厉行洲发了信息:
【先生,小水壶做好蛋包饭啦!】
【但是我忘了教它怎么在蛋皮上面画笑脸,所以我自己用番茄酱挤了一个。】
【一开始挤出来不怎么好看,结果它自己变成了一个心形,就还挺好看的。】
厉行洲没有回信息。
不过凌鹿早就习惯了这人不及时回信息了。
他乖乖跳回沙发上蹲着,继续看绘本。
这些绘本都是菲莉亚喜欢的故事。自从上次给她讲了《小锡兵》的故事以后,小姑娘就喜欢上了听绘本。而且一定是要凌鹿讲的,换成其他谁都不行。
好在凌鹿也喜欢看故事讲故事,索性就把菲莉亚喜欢的绘本拿了一部分回家,他自己先看一遍,去探望菲莉亚的时候再慢慢讲给她听。
看完了一本《拇指姑娘》,凌鹿抬头看了眼挂钟:呀,已经快十点了……
厉行洲说会晚一点,原来会这么晚吗。
凌鹿又跑到餐桌边,盯着蛋包饭看了会儿。
饭已经凉了,等下还得让小水壶给加热一下?不过加热后的味道会不会没那么好吃?
早知道自己不这么着急了,等厉行洲快回来的时候再做饭嘛。
正想着,通讯器响了。
果然是厉行洲。
凌鹿迅速按下通话键,急急应道:“先生!你要回来了吗?蛋包饭都凉了——!”
安静了好几秒,厉行洲的声音才从通讯器里传出来:
“凌鹿,我这两天都不回去了。”
“你照顾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