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听证会公布了结果, 厉行洲还是没有回大地之城。
凌鹿白天依然是修机器,画结构图,傍晚帮卢阿姨买菜, 或者去医院给菲莉亚讲故事。
到了晚上, 他就在家和小水壶一起玩陀螺,给三叶草浇水,趴在沙发上看绘本。
到了快睡觉的时候, 厉行洲通常都会打电话过来。
凌鹿就会很有精神地告诉他,今天又修了什么机器, 遇到了哪些好玩儿的顾客,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有时候说着说着, 不知不觉就一点了。
在厉行洲对他说了“晚安”之后,凌鹿就眼皮一合, 裹在被子里沉沉睡了过去。
*
这天,凌鹿和崔屿约好了, 要把那盒黄昏之城特产的宝石粉颜料送到崔屿的店里,再帮着他一起收拾下新店。
在桂花巷的百年老店被毁几个月之后, 崔屿终于凑够了钱,重新租了一间勉强过得去的铺面。
为了节省人工费用, 店老板崔屿自己兼任了设计师、装修工以及搬运工, 这两周几乎所有时间都扑在这家新店上了。
当凌鹿跟他发信息说他回来了, 还带了一盒颜料给他当礼物时,这人喜出望外地应道:太好了!过几天咱们直接店里见吧!颜料正好用来给书店画招牌!
到了约好的公休日,凌鹿揣着颜料, 裹着厚围巾, 七拐八绕地在一处小巷子里找到了还没正式开业的书店。
和之前的老店相比,这间店铺的面积小了一大圈, 周围也不再是古色古香的老建筑,而是些半新不旧的小平房。
书店门口倒是有不少附近的居民路过,但他们大多只是停在街对面,好奇地往这边望一望,然后就径直走开了。
凌鹿快要走到店里的时候,正好听见旁边路过的一位大叔纳闷着:“书店?这里开个书店做什么?我又不买书——要是开个包子店多好哇。”
大叔的声音不算小,正在店里忙活的崔屿自然也听到了。
扎着个头巾系着个围裙,满身都是白灰的崔屿无奈一笑,对着凌鹿招了招手:“小鹿!这边这边!”
凌鹿赶紧跑进店里,取出自己不离身的工具箱,帮着崔屿钉钉子、装柜子、刷展板……
好一通忙活。
两个年轻人一边做着这些细碎费劲的工作,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天。
说着说着,自然而然地就说到了开店的种种困难。
比如搜集到现在,书的数量相较以前还是少了太多,质量也堪忧;比如现在存下来的钱只够租这里的店面,但周围的人却没什么阅读的习惯,新店也不像以前的桂花巷老店那样有着百年的口碑……
崔屿说这些话的时候,倒也没有流露出什么萎靡不振或者忧心忡忡的神色,语气也很自然,最后还说“反正慢慢来,慢慢想办法,总能让人来看书,来买书,让这些旧纪年的书流转开去的。”
虽说这些都只是聊天的闲话,但凌鹿依然听得很认真,一边点头一边想着: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看着面前这少年一本正经的面孔,崔屿赶紧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问凌鹿在黄昏之城过得怎么样。
说到这个,凌鹿不由两眼弯弯,连声说很好,说自己修了很多有意思的机械,还和室友做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不同于谢老师和小丁他们,崔屿完全不知道凌鹿“有先生”,因此好奇道:“你的室友?你什么时候有室友了?”
凌鹿便简略地说了一下,自己是怎么恰好在黄昏之城遇到厉行洲,然后住在一起成为室友的。
崔屿:“……本来你们没有住在一起,后来他主动让你住到他的公寓里,你们就变成了室友?”
凌鹿点头:“对的。”
崔屿按捺住自己的八卦之魂,试探着问道:“你和这位室友……相处融洽?”
凌鹿继续点头:“对的。”
他想了一下,又道:“我的室友特别好,特别温柔——他还会做饭给我吃呢!”
说完,他又指了指放在一边的那盒颜料:“这个,也是他陪我一起去挑的。”
崔屿的八卦之魂这下是根本按不住了。
在他变着法地打探一番,凌鹿根本不设防地问什么就答什么之后,崔屿总结道:
“总之,你室友很忙很忙,但会做饭给你吃,会教你跳舞,会陪你逛街买礼物,最后他还买了一本书给你,说他想要的礼物,就是你读故事给他听?”
凌鹿猛点头:“对的对的。”
崔屿捂了捂胸口,缓缓道:“小鹿,你这位‘室友’,就是送你巧克力的那位吧?”
凌鹿惊奇道:“咦?你怎么知道的?你好聪明呀,一猜就猜到了!”
崔屿极力忍着不要笑出声,心说这也太好猜了。
这也就是小鹿,在某些方面迟钝到让人难以置信的小鹿才会这样。
看着崔屿那憋笑憋得近乎痛苦的表情,凌鹿一脸疑惑。
最后崔屿轻轻拍了拍凌鹿的脑门,道:“小鹿啊……”
凌鹿:“嗯?”
崔屿:“你的这位室友,一定是一位很温柔、很有耐心的人。”
得多有耐心,才能慢慢等着小鹿开窍,等着小鹿理解他的心意啊。
凌鹿使劲点头:“是的!”
先生就是很温柔,很有耐心,而且真的对我特别好!
*
店里的粗活收拾得差不多之后,崔屿准备用凌鹿送来的颜料画招牌了。
他一边将颜料挤进调色盘,一边称赞道:“这个颜料真是绝品,画出来的招牌一定闪闪的很抢眼,说不定能让这里的居民多停下来看这间书店两眼呢。”
听到自己带回来的颜料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凌鹿自然是非常开心。
很快崔屿便调好了所有的颜色,跪在地上开始画画。
这个时候凌鹿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而且崔屿还明确地表示:你别在旁边晃来晃去啦,会影响我发挥的。自己坐到那边凳子上去看书吧——喏,那本书是送给你的。
没办法,凌鹿只好坐到一边,开始翻崔屿给自己准备的书。
书的名字有点古怪,叫《蓝星之美——国家地理经典摄影图集》。
据说,在旧纪年的时候,有一种叫“摄影师”的职业。
他们不用种田不用挖矿不用打仗,成天就背着照相机满世界乱跑,拍下一幅幅让人震撼的照片。
而这本书就是这些作品里最让人难忘的照片合集。
凌鹿只翻看开了一页,立刻就被那深蓝色的、无穷无尽的海水,以及海水中那只身形巨大的鲸鲨给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低低地“哇哦”了一声,几乎痴迷地盯着那张照片,整个人都有点呆呆的,过了好半天才舍得往下翻另一页。
下一页,是一座夕阳下的废弃古堡。
残阳如血,断壁颓垣。
这已成荒原的旧日兴盛之地上,偏偏又开出了极致灿烂的艳丽花朵。
凌鹿再一次地瞪大了眼睛。
就在他看得如痴如醉时,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小小的声音:“小鹿哥哥?”
凌鹿顺着声音的方向往下看去,只看见桌子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两只幼崽。
大一点的女孩儿比菲莉亚还要小一些,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有几分面熟;
小一点的男孩儿估计还不能流利地说话,牵着姐姐的手,仰着头一脸好奇。
现在天气凉了,两只幼崽都裹着厚厚的棉服,活脱脱两只圆滚滚的小豆包。
凌鹿正在努力想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两只小豆包,突然瞥见小姑娘戴着手套的手里,抓着一个木头做的娃娃。
啊,这个娃娃!
凌鹿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前段时间自己修过的娃娃呀。修好之后,确实是一对夫妻带着个小豆包来取走这个娃娃了。
看来,这小姑娘就是当时那个小豆包啦!
凌鹿便笑着道:“你好呀!娃娃现在能眨眼了吧?”
小姑娘点点头:“嗯,能眨眼,很乖!”
短短的一问一答之后,小姑娘没有立刻要离去的意思,反而盯着凌鹿正在翻的书:“小鹿哥哥,你在看什么?”
凌鹿的语气更软了些:“我在看书呀,里面有好多好多奇妙的照片,特别好看呢。”
小姑娘踮起脚,凑到凌鹿身边看了一眼——
正看见倒塌的城墙,无人的荒原。
她眉头一皱,摇着头道:“不好看。”
一点都不好看,还没有眼前这位哥哥好看呢。
小男孩儿学着姐姐的腔调,咿咿呀呀地摇着头:“不好看……”
一点都不好看,还没有我姐姐好看呢。
凌鹿困惑地歪了下脑袋,心说这哪里不好看了?明明很有意思啊……
虽然嘴上说着这本书不好看,小姑娘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依然绕着凌鹿晃来晃去的,时不时打量一下这间陈列着各种书的屋子。
此时凌鹿突然心中一动,忙扭头看向崔屿——
已经注意到这边动向的崔屿,正朝着这边走来。
两位年轻人简短地说了几句之后,崔屿对两只小豆包道:
“这个虽然不好看——但你们面前这位好看的哥哥,可以给你们讲出好看的故事啊!”
他和凌鹿刚商量好了:店里现在没什么绘本,没有什么特别适合小孩子的书。如果小鹿能用讲故事的方式吸引住小朋友们,说不定可以给无人问津的书店积累一点点人气?
听崔屿说完,两只小豆包唰一下全都盯着凌鹿,脆生生地道:“听故事!”
凌鹿笑眯眯地说:“我想想给你们讲什么故事呢……”
“有了!有一个‘小王子’的故事,很有意思哦。”
正好自己前几天才给菲莉亚讲过呢。
“这个小王子,住在一颗很远很远的星球上。”
“这颗星球啊,比一座房子大不了多少……”
冬日的阳光清冽而干净。
凌鹿的声音,在这清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温软。
偏偏这声音,像是糖果一般吸引住了门口路过的小朋友。
半小时过去了。
崔屿将店里所有的凳子都搬到了桌边。
一个小时过去了
凳子又不够用了。
崔屿将几个备用的靠垫也搬了过来放到地上。
这才让挤在凌鹿周围的小朋友们勉勉强强都有了个座。
黑发红眸的少年身边,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一只只圆滚滚的小豆包。
他们或是在靠垫上挤成一团,或是几人分享一张凳子,全都不出声不吭气地仰着脸,眼里闪着向往的光,全然沉浸在童话世界里。
渐渐的,孩子们的父母们找了过来。
原本高声叫着要让儿子赶快回家的爸爸,看到自家孩子带着从未有过的专注神态仰着头听故事,自己也不自觉地放低了声调。
原本皱着眉头想让女儿别捣乱的妈妈,吃惊地发现,从来都坐不住的女儿,如今坐得端正无比,满眼都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这是故事的魔力吗?
还是那位漂亮的、声音比广播里的歌还要好听的少年的魔力?
人们分辨不出来。
但他们知道,在这小小的一方空间里,他们的孩子能短暂地遨游于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他们不忍心打搅的美好世界。
两个小时过去了。
凌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眼角弯弯地说着:“好啦,故事讲完啦!”
小豆包们仰着小脑袋,惆怅地“啊”了起来。
胆子大一些的,已经眼巴巴地问了起来:“哥哥,以后还能听你讲故事吗?”
以后?
凌鹿愣了愣。
他确实还挺喜欢给这些小豆包讲故事的。
看着他们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心里就会有一种……有一种不亚于把机器修好了一样的愉悦感。
不过,自己今天只是凑巧过来……
以后还能给他们继续讲故事吗?
就在凌鹿犹豫着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时,崔屿急切而低声地对他说了几句话。
凌鹿听崔屿说完,眼睛亮亮地点点头,转身对着小豆包们道:“如果我有时间,就再来给你们讲故事好不好?”
“到时候啊,店长会提前在书店门口挂一个牌牌,你们看到牌牌上画了我出来,就知道我可以来故事啦!”
听到凌鹿的说法,小豆包们顿时欢呼了起来:
“好耶!”
“好哦!”
“太好啦!哥哥还会再来!”
早就在旁边等着的父母们,微笑着领走了自己的孩子。
待店里的人渐渐散去以后,崔屿感慨道:“刚刚这些等孩子的父母,都在这书店里转了转呢。”
就算这里的居民都不买书,但大家渐渐知道了这里有家很棒的书店,这口碑也就出来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
这里的人们会逐渐知道,书里有着另一个世界,一个很美丽的,值得我们探索的世界。
只要这样,“那个人”留下来的书店,这百年老店里所蕴含的精神,便不会消失。
想到这里,崔屿望着凌鹿,语气真诚:“谢谢小鹿!全靠你能讲出这么生动的故事,才能吸引住这些孩子。”
他顿了下,感慨道:“我都没想到,原来小鹿你讲故事的时候,声音会这么好听,这么动人。”
那软糯轻柔的声音,偏偏有一种让人听到之后就会情不自禁地听下去、就会沉浸于其中的奇特力量。
凌鹿第一次被人这么直接地夸自己的声音,不禁脸上一红,小声道:“啊?这、这样啊……我自己其实不觉得诶。”
要说声音好听……
唔,明明厉行洲的声音就比自己的好听啊。
想到这里,他很认真地说:“我真的不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多好听。”
“我室友的声音,比我的好听多了。”
“又沉又稳,听到他的声音就会特别安心。”
崔屿:“……?”
怎么自己又被莫名其妙地喂了满嘴狗粮?
关键这发狗粮的,还是一个根本接收不到恋爱信号的小迟钝!
说起来,按小鹿这个迟钝的程度,该不会他和那个“室友”,这辈子都只能是安分守己的“室友”了吧?
这可太遗憾了。
崔屿心思一转,对凌鹿道:“小鹿,你跟你的室友说过,你觉得他的声音好听吗?”
凌鹿诚实地摇摇头。
崔屿脸上带着点儿高深莫测的笑,拍了拍凌鹿的脑门:
“那你要告诉他哦。”
“你的室友一定会很开心的。”
凌鹿:“这样啊?好的!”
*
入夜。
小水壶照例在公寓里咕噜咕噜地滚来滚去,和它的新玩具小陀螺不厌其烦地玩着捉迷藏。
凌鹿将没看完的《蓝星之美》摊在茶几上,自己则蹲在沙发里,打算告诉厉行洲今天发生了什么。
他刚在通讯器里敲下“先生”这两个字,一句话还没打完呢,厉行洲的电话已经进来了。
凌鹿欢快地按下通话键:“先生先生!”
厉行洲:“嗯?今天这么高兴?”
凌鹿:“嗯嗯!我刚刚正想给你发信息——今天有很开心的事哦!”
于是,凌鹿便把自己给小朋友们讲故事,小朋友们都听得很高兴,还吸引了好多家长去书店的事说了出来。
厉行洲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还问了些凌鹿都讲了什么故事、以后还会不会去讲故事的问题。
听到厉行洲那温和沉稳的声音,凌鹿脱口而出:
“先生,我一直觉得——”
“先生的声音,才是最好听的!”
厉行洲在那边沉默了片刻,才道:“噢?”
凌鹿以为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便又加重语调强调道:“真的,我特别喜欢听先生说话!”
“先生每次跟我说晚安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啊,一天又安安稳稳结束啦,可以好好睡一觉啦!”
“总之,我很喜欢先生的声音!”
凌鹿认为自己这次说得非常清楚了,可厉行洲沉默的时间却更长了。
直到凌鹿都开始怀疑是不是信号断了,厉行洲方才开口。
他声音极低,极缓地问:
“如果是这样……”
“你愿意每天都听我说晚安吗?”
不知为何,厉行洲的语气,听上去和之前都不一样。
就像是在面对什么一碰就碎的珍品时,有种别样的小心翼翼。
凌鹿歪了下脑袋,尾巴在身后来回晃了两下:“当然愿意啊!”
厉行洲:“如果是当面说呢?”
凌鹿笑了:“那就更愿意啦!”
厉行洲:“……好。”
*
次日。
第三区核心城,城中河区域。
因为是冬天,河里的水很浅,河底的鹅卵石都隐约可见。
厉行洲没有带副官和勤务兵,陪着电动轮椅上的何未何老教授,沿着河边步道缓缓前行。
这是何教授的要求——“在离开第三区之前,想到这条河边走走。”
两人往前走了一截之后,何老教授按停徐徐前进的轮椅,背着黄昏的光线,抬头看向不远处一座占地巨大、四四方方的灰色建筑。
厉行洲自然也停了下来。
片刻后,厉行洲先开口了:
“何教授,正如我之前向您提议的,我希望您可以继续留在第三区。”
“我向您保证,您留在第三区,是绝对安全的。”
这句话其实只说了一半。
但两人都知道,厉行洲没有说的那半句话是:
“如果您回到第五区,我将无法确保您的安全。”
不难想象,何老教授在视频里的那番发言,会在第五区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第五区的那帮人,定然会将何老的行为视作“背叛”,对此事绝不会轻易揭过。
何老摇了摇头。
“厉将军,我在第三区该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老人声音里多了几分苍凉,“现在……我必须回去,回到我的故乡。”
“在那里,我还有不得不做的事。”
厉行洲沉默片刻,退后两步,对着老人行了个军礼。
老人笑了。
“厉将军,我只是说出了真相而已。”
“人类有权利知道这个真相。”
何教授的语气是老年人特有的从容与淡定。
就好像他并不是在人生的末尾,颠覆了盛年时的自己。
何教授靠在轮椅背上,将手伸进轮椅侧边的隐蔽口袋,摸索一阵之后,掏出一个十分古旧的硬壳本,递给厉行洲道:“厉将军,我确实有一件事要拜托您。”
厉行洲接过这个纸质硬壳本,道:“只要我能做到。”
何教授的表情变得有些苦涩:“假如有一天……我向您发出信号,希望您能按我的信号,施以援手。”
厉行洲道:“我答应您。”
得到了“言出必行的厉将军”的承诺,何教授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谢谢。
太过重要的事,反倒没有必要说这个了。
就像厉行洲也不会将自己对何老的谢意挂在嘴边。
何教授再次看向远处那座灰色的建筑,眼底的担忧与萧瑟淡了些,倒是多了一点回忆往事时才有的笑意:“厉将军,您手上拿到的这个本子——您知道是什么吗?”
厉行洲翻了一下,道:“密码本。”
何教授笑了:“对。密码对照本。全世界只此一本,只有我和笑涵两个人会用的密码。”
听到何老提到江笑涵教授的名字,厉行洲并不意外,反而凝神屏气,专注地等着何老继续说。
何教授道:“这个本子啊……还是我和笑涵上学的时候,她自己鼓捣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们上课老说话,总是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被课后留校惩罚。”
“可我们还是想说话,总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的手机啊,平板啊,头戴式通讯器啊,全都被禁用了。写在纸条上吧,又怕被老师看到继续罚我们留校。”
“于是笑涵就发明出了一整套的‘密码’。写出来之后,不管是谁看到了,也以为这只是篇无聊至极的论文。”
“只有她和我知道,我们到底在说什么。”
沉浸于回忆中的何老,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夕阳里,何老微笑着道:“编出这套密码的时候,笑涵才刚从她的家乡来到……来到我的家乡,也就是现在的第五区。”
“她当时不过才10岁。”
“这么小的年纪,这么复杂的密码体系——笑涵是绝对的天才。”
说到这里,何老抬起手,对着那出四四方方的建筑指了指——
那栋建筑里,是“丽达”的本体、第三区的超级计算机的核心硬件。
“厉将军,您应该知道吧?是先有的维塔斯,后有的丽达。”
“但不管是维塔斯还是丽达,它们用来协助我们管理社会的那套基础算法,都来自于笑涵。”
厉行洲道:“知道。”
少年时,他便听江教授说过:只要有足够精确的算法,以及足够多的样本数量,那么基于统计学和概率学,是可以将人类作为一个整体来推测其历史演进的。
以此为基础,计算机便可以辅助人类做出决策、调配资源。
不过,每每讲到这里,江教授总会大笑着补充:“但不管怎么推演,这种计算也无法及于个人。我永远无法告诉你,当你走出这扇门的时候,是否会对迎面而来的人一见钟情。”
何老点了点头,像是透过那栋建筑,在看很远很远的地方:
“搞出这么一套精密的算法,开发出维塔斯这样的超级计算机,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维塔斯试运行之后,她又往前走了一步,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人工智能和仿生计算。”
“不过……”
沉浸在回忆中的何老,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不过,眼看着她在这个领域也要有所突破了,她却突然宣布终止一切实验。”
“外界都在传,说这位天才少女到底是踢到了铁板,拿到了巨额实验经费后发现根本无法推进,所以才这么草草收场。”
何老摇了摇头:“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她不是无法推进,而是推进得太快了……”
“她曾经私下告诉我,‘再往下,就不再是单纯的科学研究,而是在造物。’”
“‘我们只是人类,不是造物主。’”
“‘创造其他真正的智慧生命,将另一个物种带到这个世界上,我还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何老长长叹口气。
“这之后……世界变得不太平起来。”
“不明怪物袭击人类的传闻越演越烈,国家之间的关系越发紧张。”
何老的声音变得有些含混。
“笑涵拒绝了我的请求,坚决地要回到她的家乡,回到这里。”
“后来,我们还是会通信,会联系,我们的研究没有停止。”
“但我再也没有,再也没有见过她。”
直到她的葬礼。
当年那个眼睛亮亮、和自己传纸条的小姑娘,躺进了鲜花簇拥的棺木。
何老侧过头,像是在欣赏那清浅的、冬天的河流。
厉行洲没有出声打扰他。
好一会儿之后,何老才道:“她的家乡,确实是个美丽的地方。”
像是终于从伤感的回忆里走了出来,何老开始说一些轻松的往事。
但说来说去,都是围绕着江笑涵教授的。
她的奇思妙想,她的慧心巧思。
在说到江教授曾经涉足的领域时,厉行洲眉头微挑,欲言又止。
何老并未察觉到厉行洲这微妙的表情。
老人望着河水,闲闲聊着:
“笑涵有个很特别的想法。”
“她曾经花时间研究过‘恶魔’的传闻。”
“她认为……‘恶魔’,或许只是历史上,在黑雾大规模肆虐之前,人们对于某类污染物的别称。”
厉行洲少将,这位单枪匹马面对污染物时也能维持身形稳定的指挥官,在听到这话句话时,几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