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号采矿场, 已完成机械维护……”
“9号采石场,已完成机械翻新……”
凌鹿对照着余老师他们整理的需求表,一边小声念叨, 一边在一项项的需求后面打勾。
他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了。
黄昏之城积压的待修理机械, 基本都修理完成。
再加上凌鹿已经把自己的方法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老余他们,接下来如果还有类似的问题,老余他们也能自己搞定了。
凌鹿打算再看看有没有什么收尾的工作, 都处理好之后就可以回大地之城了。
一晃又到了下班时间。
他放下手里打满了小勾勾的需求表,站起身举起胳膊伸了个懒腰。
呼……
马上就要离开黄昏之城了呢……
他正要收拾自己的小背包准备离开, 陶杨又叫住了他。
这些日子,差不多每过两天, 陶杨都会在下班的时候过来和他聊聊天。
聊的内容无非是电路怎么设计更合理、某个零件的尺寸要怎么修改……
凌鹿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感慨:陶老师真的很热爱工作啊!是个很负责很认真的机械师!
“小鹿老师……”不知为何,陶杨似乎比往常又要踌躇一些, 像是有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
凌鹿放下背包:“陶老师?还是那个中继器的问题吗?”
陶杨摇了摇头,又支吾一阵, 最终道:“小鹿老师,你来这里这么久了, 是不是还没有去过这里的‘假日舞会’?”
凌鹿道:“还没有——不过这周应该可以去啦。”
陶杨愣了几秒,又问:“小鹿老师……有约了?”
凌鹿笑了:“是啊。有几个朋友一起, 正好他们也快离开黄昏之城了, 就说周六干脆一起去舞会看看吧。”
陶杨脸上显出些放心神色, 小声嘀咕着:“哦,哦……原来是几个朋友……”
凌鹿见陶杨好像对舞会也有些兴趣的模样,便又笑着道:“陶老师要不也一起?”
陶杨还未开口, 工作室那头又传来了老余幽幽的声音:“小陶, 让你改的操作手册,改完了吗?”
陶杨身体一僵, 面色忽红忽白,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同凌鹿说了再见,转身小跑回了工作室。
余老师,对小陶老师真是严格啊……
凌鹿如是想着,离开了工作站。
*
凌鹿没有回公寓,而是去了医院。
几天前,赵瑜发信息说,雪姐和他都快痊愈出院了,很快就要离开黄昏之城回到前哨站去。他和雪姐、汪大狗商量好了,这次离开前,他们想看看这城里著名的“假日舞会”,想让凌鹿也一块儿去。
正好晚上闲着没什么事的凌鹿,自然是欣然同意。
他这趟去医院,一来是打算检查一下汪明远的机械假肢,看看需要不要做维护和微调;二来,他特地做了一个“装饰性护膝”,可以遮挡住机械假肢的关节部分,避免有突起的关节划破汪明远的舞会礼服。
到医院的时候,汪明远和赵瑜已经在等他了。
凌鹿依次检查了接受腔、关节的轴螺丝、还有皮带的固定螺丝和铆钉,做了些必要的紧固,最后再帮着汪明远套上了那个护膝。
待修整妥当了,汪明远重新穿上假肢,在康复室里走了几个来回。
他的步伐姿态虽然算不上流畅,但至少堪称稳健,显然是已经反复练习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凌鹿反坐着椅子,下巴抵着椅背,看着那依然有些沉重的机械假肢,盯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的机械连接件,喃喃自语道:
“其实如果有生肌电信号采集系统和对应算法,能够把人类肌肉运动时产生的微弱变化信号做数字化处理后传给处理器,再通过算法提取,机器就可以学习理解使用者的意图,可以自动协调假肢做出动作,这样的假肢用上去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一旁的赵瑜听得云里雾里,不禁道:“小鹿你在说什么?什么机电信号?”
凌鹿一个激灵,这才醒过神来,挠了挠头,发现刚刚说的那一大堆话,连自己都似懂非懂。
也不知道这些话是怎么冒出来的。
他晃晃脑袋,换了个话题:“嗯,假肢运用得很熟练了,跳舞也一定没问题!”
旁边赵瑜“嘿”了一声:“那肯定没问题啊!我都看到他夜里偷偷起来练跳舞练了好多次了!”
汪明远有些窘迫的样子,却也没有反驳赵瑜。
赵瑜笑得一脸不正经:“是不是打算和雪姐一起跳支舞啊?”
汪明远这个老实人,当真点了点头,一板一眼道:“她以前说过,她喜欢跳舞。”
赵瑜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拍着汪明远的肩膀道:
“是不是也准备好了,跳完舞就表白啊?”
“你小子,很会选场合嘛!”
汪明远腼腆地咧嘴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赵瑜这下吹了个口哨,又惊又喜地问着:“你终于想明白了?拖了这么久,总算要行动了?”
汪明远慢慢点头,神情竟是比之前更严肃。
他垂头看着自己的右腿,缓缓开口:“我之前……想着退役后,好好种地,好好养家,一定要给我爱的人一个安稳的家。”
“结果后来腿断了。”
“这下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怎么种地?”
“可是除了种地,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还能靠什么养活自己养活家人。”
“所以,我想着还是算了吧。”
“我没有资格再对她说些什么了。”
赵瑜“啊”了一声,忙道:“你这汪大狗,说你傻你还真是傻。”
“你应该知道,雪姐肯定不在意的啊。”
汪明远依然低着头:“正因为我知道她不会在意,我才需要考虑更多,才更加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赵瑜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最终只“哎”了一声。
“不过,”汪明远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了凌鹿:
“不过,感谢小鹿老师。”
“我现在能走,能负重,能上下楼梯——虽然还不能跑不能跳,但是开荒种地,肯定是够了。”
汪明远深吸一口气,望向远方,嘴角浮起一缕模糊的笑:
“我还能像之前计划的一样,好好开块地,种小麦,种向日葵,养些鸡和羊,再搭一座小木屋——”
这平素少言寡语的大高个,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脸上开始渐渐泛红,不知道是因为说话说多了,还是又开始羞窘了。
但他还是坚定地说完了:“如果她、她喜欢农场,我们就在那里,厮守一生。”
“如、如果她不喜欢农场,我就,我就努力种地赚钱,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话音落下,一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赵瑜并没有接话。
这人只是偷偷背过身去,用手背抹了抹眼睛。
一直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抱着椅子靠背的凌鹿,此时也陷入了沉思:
原来,为了成为“恋人”,要提前想这么多,要准备这么多啊。
要开农场,要养鸡养羊,要盖房子,要努力赚钱,要给对方一个稳定的家,才能去问对方愿不愿意成为自己的恋人啊。
喜欢一个人,真是太不容易了!
想到这里,凌鹿站起身,走到汪明远面前,一脸认真:“汪明远,祝你成功啊!”
汪明远微笑着应道:“谢谢小鹿老师。”
这边赵瑜也抽抽鼻子,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凌鹿继续说道:“希望你们可以顺利地成为恋人,然后好好地一起睡觉!”
汪明远:……
赵瑜:……
汪明远没有回应凌鹿,而是不声不响地瞪了赵瑜一眼。
赵瑜一缩脖子,拽了拽凌鹿小声道:“那个,小鹿啊,我跟你说啊,有的话,咳咳,心里知道就行了,不能那么直白地说出来……”
*
从医院回到公寓时,公寓里照例是没有人的。
自打上次从落霞路回来,厉行洲就又开启了早出晚归模式。
厉行洲回来的时候,凌鹿一定已经睡了。
而厉行洲走的时候,凌鹿多半还没起来。
所以这么一个多月以来,他虽然和厉行洲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几乎没怎么看到过对方——更别提给对方讲《海底两万里》的故事了。
凌鹿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又吃了两颗巧克力。
他瞥了眼搁在一旁的崭新茶具,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
在连续摔碎两套茶具之后,凌鹿彻底领悟到一件事:
自己不光是学不会做饭,就连更简单的烧水煮茶也是做不到的。
所以他灰溜溜地跟厉行洲发了个讯息,说为了避免频繁打碎茶壶无端浪费,他决定不煮茶了,先生晚上回来也没有茶喝了……
结果那天厉行洲破天荒地很快就回了信息,信息就两个字:【很好。】
嗯?凌鹿看着这条信息,心说为什么先生好像还挺开心的?
难道……
难道是我煮的茶,不够好喝?
正疑惑着呢,凌鹿又收到一条信息:【你煮的茶很好。但我们确实要避免浪费。】
凌鹿心说果然如此!果然是因为先生厌恶浪费!
至于我煮的茶,那一定是很好喝的!
*
一晃就到了周六。
每个周六的晚上,太阳还未下山,黄昏之城的许多市民,便已在活动中心的大厅外排起了长队,等着一周一次的“假日舞会”。
这些辛勤劳作了一周的人,换下了粗粝耐磨的工作服,脱下了厚重结实的短筒靴,穿上了挂在衣橱里的闪亮舞服,套上了擦得光可照人的黑色舞鞋。
虽说这种每周一次的舞会在着装上其实没那么严格的要求,但大家还是会打扮拾掇一番,想要漂漂亮亮快快乐乐地度过这几个小时。
不仅如此,明明这种周末的舞会并不像“春日盛典”那样,需要大家都乔装打扮戴上假面,但人们还是纷纷罩上了镶着碎宝石的华丽面具。
说实在的,对于大部分的城中市民来说,这些半脸面具或是遮眼面具,并不能隐藏人的身份。毕竟日常都是看熟了的人,哪里会因为遮住眼睛就完全认不出来了呢?
但大家还是愿意这么做。
就好像换上了漂亮的衣裳,戴上了华丽的面具,就能短暂忘却日复一日的辛劳、就能回到已变成传说的“美好旧纪年”。
若是有个把人没有面具的,那也不要紧——
此时的活动中心外面,绕老绕去都是些小贩,脖子上全用皮绳挂着一个木头做的箱子,打开来尽是各式大小的面具,最便宜的不过二十信用点,谁都能随时买上一个。
这一刻的活动中心里面,自然也是一扫往常的严肃气息,布置得五彩缤纷。
黑白格子的地面被打磨得蹭蹭发亮,天花板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彩灯,蓝色帷幔从窗边低低垂下,舞池的四角各自布置着一人高的大音箱。
待或欢快或悠扬的乐曲从音箱里流淌出来,众人翘首以待的“假日舞会”,才算是正式拉开帷幕。
舞会开始之后,舞池内便是一对对翩然旋转的人。
长裙的裙角在碰撞中沙沙作响,舞鞋的鞋跟清脆地踏在光滑的地板上。灯影摇曳,香气弥漫,欢声笑语,自是一副惹人沉醉的热闹气象。
舞池外也是一种别样的喧腾。那些跳累了的人,等着舞伴邀约的人,或是三三两两地站着聊天,或是捡一张小圆桌坐下,说说笑笑地打发时间。
但无论是站着或是坐着,他们的手里都会有一杯带着气泡的果子酒——
落霞路的酒铺们可不会放过这营业的好机会。每每到了周六,各家酒铺都会派出年轻好看的小工,在此地游走兜售特色果子酒。
原本就喜爱饮酒的黄昏之城市民,在这种高兴的时刻,自然也就乐呵呵的,按照比平时还要略贵一些的价格买上一杯,再开开心心地饮至微醺。
*
凌鹿到舞场的时候,舞会还没有开始。
他没有穿太过正式的礼服,只在平日的白衬衫小马甲外面另加了件外套,但因着太过出众的皮肤与五官,反倒让这身简单的衣服也显得精致起来。
入乡随俗,在路边买了副遮眼面具后,凌鹿好奇地排在队伍里面进了舞场。
才一进去,就看见赵瑜冲着自己在挥胳膊:“小鹿老师!小鹿老师!”
凌鹿连忙跑向了这三人组。
只见陈雪戴一副银白色镶着碎宝石的遮眼面具,穿一条浅绿色的曳地长裙;平素总是扎成高马尾的头发,今天精心地编成了发髻。汪明远和赵瑜则是穿着黑色礼服,戴着朴素的黑色遮眼面具,一左一右地站在她身边。
赵瑜自是站得笔直;汪明远也身形稳健,一眼看去只觉得这人身形高大体态大方,谁也不会想到他黑色的裤管下面是一截冰冷的机械假肢。
凌鹿快速地瞄了眼汪明远的腿之后,彻底放下心来,这才望着陈雪真心实意地说了一句:“你今天真好看!”
陈雪笑了,笑容一如既往地爽朗大方:“谢谢小鹿。”
赵瑜唯恐凌鹿又说出什么太过直白的话提前戳穿了汪明远的大计划,又想着要尽量给他们留下二人空间,赶紧借口“带小鹿四处看看”,拉着凌鹿走到舞池边上,找了张小桌子坐下。
其实凌鹿并不会跳舞。
他想来舞会看看,也是好奇居多。
所以此时他坐在桌子边上,吃着一颗颗水果味的小糖豆,听着耳边乐曲或疾或徐,看着美丽的裙摆在闪光的地板上翻动,便已觉得很有意思。
这边赵瑜一边喝着橙子酒,一边说:“我们都打听好了,第一支是快步舞,第二支是慢步舞。”
“我们偷偷跟主办方说好了,第二支曲子,会放雪姐最喜欢的《昨日重现》。”
“等这首曲子响起,汪大狗就会告白啦!”
正说着,第一首欢快的小步舞曲子结束了。
有人牵着手走出舞池,也有人拎着裙子搭着胳膊走进舞池。
片刻后,四周响起了宛转悠扬的曲声。
“开始了开始了。”赵瑜猛灌了一大口橙子酒,眼睛瞪得大大的,努力捕捉着舞池里陈雪和汪明远的身影。
凌鹿也往嘴里再放了一块糖。
他倒是没有赵瑜这么紧张。他只是很好奇,等下汪明远表白成功之后,他和陈雪变成了恋人,相处起来会是什么样的?
会走到哪儿都手牵手吗?
……可是不对啊,不是恋人也会手牵手啊。
正想着呢,凌鹿旁边响起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美丽的天使,能有幸与你共舞一曲吗?”
凌鹿抬眼一看,是一位用面具遮住眼部的棕发男子。
这人穿着华丽的礼服,身体下倾,对着凌鹿探出了右胳膊,是个诚心邀约的模样。
凌鹿礼貌地笑了下,摇摇头:“不了,我不会跳舞。”
男子微笑着:“别担心,我可以带你。”
凌鹿继续摇头:“不用了,我也不想——”
话未说完,突然周边的音响先是“咔”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滋滋啦啦响了好几下。
待这怪声消失,音乐也没有恢复正常。那原本舒缓轻柔的乐声,变成了断断续续无法入耳的噪音。
舞池里的人此时都停下了舞步。
赵瑜脸色一白:“糟了!怎么这个时候音箱坏了啊!这也太破坏气氛了吧!”
咔咔怪声持续不断,后台钻出来一个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向众人解释说设备出了点故障,正在抢修,希望大家稍安勿躁……
大家抱怨了几声,说了几句“太扫兴了”“什么时候能修好”,倒也没有人跳脚骂街。
有人站在原地观望等待,也有人干脆捂着耳朵直接跑出了舞池。
凌鹿则是跳起来推开褐发男子的胳膊,拎着自己不离身的双肩包直接跑向了后台方向。
他一听就知道,这不是音箱坏了,应该是播放设备老化造成的。
唔……自己来修的话,应该十分钟能修好?
希望汪明远和陈雪还能再等上十分钟。
*
凌鹿跑进后台的时候,里面的人正急得满头汗,一个说要不今天先散场吧,另一个说先咱凑合修修要不太扫兴了。
当凌鹿直接喊出“我可以,我来修”的时候,几个蹲在地上的人,唰一下抬起头,跟一排狐獴一样盯着凌鹿。
有人面带怀疑,有人直皱眉头。
还有一个,一下子跳起来,喜出望外地喊道:“小鹿老师!是小鹿老师!”
原来这人之前去过老余的工作站,正巧碰见过凌鹿在给老余他们讲怎么修永磁筒式磁选机。这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老余对一个年轻人这般恭敬有加,因此对这位“小鹿老师”自然是印象深刻。
接下来,没费什么工夫,在场的几人就按照凌鹿的指挥,拧螺丝的拧螺丝、理电线的理电线了。
最后,一共用了八分钟,那部颇有年头的音频控制台又开始勤勤恳恳地工作。
断断续续的噪音重新变为了悠扬动听的乐曲。
凌鹿长舒一口气,在众人的惊喜声欢呼声以及称赞声里,一样一样地收拾好自己的小工具箱。
其实修这个控制台并不复杂,只不过修的时候太过投入,唯恐多浪费一秒钟的时间,所以修完之后多少觉得有点累。
他推开后台的门,探了个脑袋出去,正好看见舞池里的众人,再次伴着乐曲,悠然自得地旋转摆荡起来。
凌鹿认真地打量一番,终于从无数摇曳的裙角里,寻找到了那抹淡淡的绿色。
呼……还好还好,看来是赶上了嘛,没有耽误汪明远的表白大计!
凌鹿脸上绽出一个明快的笑。
正在这时,一个隐隐带着点笑意却又不失沉稳的声音,在他耳侧响起:“好厉害的机械师。”
这个声音……?
凌鹿的眼睛骤然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