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 老余和陶杨的工作效率还是很高的。
两天的工夫,机械假肢所需要的连接件和脚板就已经成型了。就连最复杂的液压膝关节,也按照凌鹿的设计, 做出了所有需要的零部件。
接下来, 老余和陶杨还会继续留在工作室进行组装,凌鹿却需要完成另外一件工作:制作“接受腔”。
所谓“接受腔”,其实是指“人体和机械假肢之间的连接部分”, 需要持续支撑使用者的体重、稳定传递力量。如果接受腔的尺寸不合适,那么穿上假肢之后就会很容易摔倒受伤。
而要做出合适的“接受腔”, 第一步就是仔细测量使用者的残肢断端,取得最精确的数据。
这天上午, 凌鹿便背着双肩包去了医院的康复区,准备动手测量取型。
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 这位伤患,这位需要装机械假肢的军人, 竟然是熟人——
汪明远。
那位在丛林里,看到半面鸮朝自己飞过来时, 立刻冲过来护住了自己的士兵。
凌鹿还在吃惊,耳边却响起了带着点儿惊喜的熟悉声音:
“小鹿?!居然是你?!”
“之前听说大地之城会派一位很厉害的机械师过来, 没想到这位机械师会是小鹿!”
扭头一看, 正是用绷带吊着胳膊的赵瑜, 和脸色不太好的陈雪。
自从离开污染区之后,凌鹿便没有再见过这三人。但几人并没有完全断了联系,时不时的会发条信息。
上一次畸变期结束、大家都在欢呼雀跃庆贺胜利时, 几人还互相通过信息。
那个时候, 赵瑜很有劲头地告诉凌鹿,他马上就能休假了, 他终于能回家吃到妈妈做的炖排骨了!
汪明远则是很内敛地说,打算帮家里干点儿农活。
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样的场合。
不过,即使伤成了这样,这三人的心态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坐在轮椅上的汪明远,依然木讷而有礼貌;赵瑜仍然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陈雪虽然脸色发白,还是温和地管凌鹿叫小鹿,还是带了珍藏的小饼干和大家一起分享。
凌鹿一边给汪明远断掉的右腿测量,一边听着赵瑜絮絮叨叨,大概也弄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一次常规的野外任务里,他们遇到了不好对付的污染物。
还好陈雪一开始就辨认出来了不对劲,这才没有直接送死。
尽管如此,这些污染物的数量太多了,而且行动迅速,还特别擅长用黑雾降低人的抗侵蚀值。
大家的抗侵蚀值都往下跌的时候,抗侵蚀值最高的汪明远保持了清醒,靠着自己的体力扛起陈雪和赵瑜,死命地往回撤。
结果这个时候,污染物像是看穿了他们的路线,扑过来缠住汪明远的腿开始撕咬。
最后他们三人能绝处逢生,还是因为陈雪注射了稳定剂以后恢复清醒,带着大家硬扛,等到了后续的支援。
“雪姐太猛了,她都被那怪物卷起来从空中扔下来了,一骨碌就爬起来,抄起喷射器一顿烧啊!”“要不是雪姐那把护住了我们,我和大狗只怕就交代在那儿了。”“我的命,就是雪姐给的啊!”
赵瑜神采飞扬地夸耀着,直到一旁陈雪抬起手,在赵瑜脑袋上轻敲一记:“你的命是你爸妈给的,关我什么事。”
汪明远则一如既往地不说话,带着些敦厚的笑,看着眼前打闹的两人。
这一幕,和凌鹿记忆中,半年前几人在临时营地里嘻嘻哈哈的场景,似乎没有任何分别。
无论是谁,在谈笑间都没有流露出半点怨天尤人之意。
就好像他们并不是从怪物的袭击下死里逃生,就好像汪明远遭受的不是遗留终身的重伤。
凌鹿很利索地做完了全部的测量取形。
他收拾好东西,打算速速回工作站尽快做出接受腔,这样明天就能将整个机械假肢组装好,带过来让汪明远装上了。
正要离开时,陈雪追了过来,低声问道:“小鹿,这个假肢,最快……能什么时候做好?今晚有可能么?”
凌鹿摇摇头:“不行。光是这个接受腔,最后定型出来就得用快一天的时间。”
“最快……最快也得明天下午了。”
陈雪轻轻“噢”了一声,没再追问什么,只道:“辛苦小鹿了,快回去吧。”
凌鹿点点头转身要走,却瞥见屋里的汪明远,正直愣愣地望着这边——准确地说,直愣愣地望着陈雪的背影。
待陈雪回过身去,汪明远又立刻把头扭开了,像是从头到尾根本没有往这边看过。
嗯?是他想尽快用上假肢,才让陈雪来问的吗?
所以才这么关注陈雪?
那他为什么又要把头扭开呢?
凌鹿一面往外走,一面不解地想着。
*
次日中午,凌鹿和老余他们开始做最后的组装。
下午三点,组装完成。
下午六点,做完局部调整后,汪明远终于穿上了这条机械腿。
在护士的搀扶下,在轮椅上坐了好几天的汪明远,有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一旁的医生又检查了一遍这条机械腿,赞不绝口,说各个细节都很到位,接受腔也很贴合,汪明远只要持续练习,很快就能自如行走、甚至能小步跑动了。
至于汪明远之前担心的能不能下地干农活——
从这个机械腿的支撑力度和活动角度来看,只要训练得当,肯定没问题。
听到医生的说法,汪明远脸上露出有点憨的笑,一面对医生和凌鹿谢个不停,一面不住猛点头,说自己从今天开始就好好练习。
这向来寡言少语肯吃苦的士兵,果真一点时间都不肯浪费,当下就在康复室里练习起来。
不过,他一边练,一边时不时地往外面瞥一眼,像是在等人。
在一旁记录机械腿使用数据的凌鹿,此时也反应过来:对哦,陈雪和赵瑜他们呢?
昨天陈雪还在追问什么时候可以用上假肢,好像很急迫,今天却没来?
难道是有什么别的事耽搁了?
正疑惑着,康复室的门“咣”一声被推开了。
吊着绷带的赵瑜,两眼通红地站在门口,盯着汪明远嘴唇抖个不停:“雪姐,雪姐……在抢救……”
汪明远的脸色瞬间变为煞白,一时间竟忘掉了自己的残腿,想要往门口跑去——却因为重心不稳,重重摔倒在地上。
*
两个小时后,凌鹿见到了陈雪。
护士将她从抢救室推回了病房。
赵瑜一直在掉眼泪。汪明远坐在轮椅上,一言不发地垂头看着她。
她还有呼吸,却已经不能说话不能睁眼了。
凌鹿问了医生和护士,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们被救回来的时候,陈雪就已经受了重伤。
但她的伤和汪明远的不一样。
她是找不到出血点的内出血。
出血量虽小,却有不断扩大的趋势。
更糟糕的是,完全无法止血。
按照黄昏之城现在的技术,可以给汪明远截肢,可以给赵瑜上绷带,却没有办法完成一台精细度要求极高的介入检测,更没有办法完成之后的缝合手术。
而以陈雪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是采用直升机这种最快的运输方式将她送到核心城做治疗,且不论何核心城的医院是否能完成这台手术,在她能撑着到达核心城的医院之前,沿途的颠簸只会加速她的出血程度,加快她的死亡。
所以,其实在五天前,医生已告诉了她结论:
她没有几天可活了。这期间,趁着自己还能说话能动,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是没实现的吧。
当时,陈雪看着医生,说:“我的队员里,有一个老老实实不爱说话的。他一直想等退役之后回家种地……”
“但他的腿,没了。”
“医生,你们能找最好的机械师,给他装上一条腿,一条能让他回家种地的腿吗?”
“这个……这个就是我的心愿。”
这就是为什么服务中心一天都不能等,为什么要立刻去大地之城找谢尔盖。
这也是为什么陈雪昨天要追问凌鹿,什么时候能把假肢做出来。
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察觉到自己撑不下去了,所以想快一点看到……看到汪明远能站起来。
想到这一点的凌鹿,只觉得胸口又闷又痛,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沉默着走进病房,低头看向面如白纸唇无血色的陈雪。
他脑子里,开始不停地跳出各种画面。
她和自己一起被污染物吞进了肚子,还安慰自己不要害怕。
她扛着沉重的□□烧掉了半面鸮,叮嘱汪明远别吓着自己。
她在车上掏出珍贵的能量棒,笑眯眯地问自己要不要吃……
她认真又严肃地告诉自己,不要对厉行洲直呼其名……
她,她和江婆婆一样,都是很好很好,很温柔的人啊。
可是,和江婆婆不一样的是,她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她也就二十多岁,她原本还可以活下去的啊……
凌鹿死死咬住了嘴唇。
坐在病床旁的汪明远,当然已经知道了全部的真相。
这向来安分守己的年轻人,颤抖着手,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的,牵起了陈雪的手。
凌鹿听见,这人哑着嗓子,低声问着病床上的人:“陈雪,你说你想看到我站起来。”
“我现在,我可以站起来了。”
“你,你起来看看我啊!”
一旁的赵瑜,一下就哭出了声。
他冲出病房,像个混不讲理胡搅蛮缠的孩子一般,对着那位须发皆白的医生哭喊着:“医生,医生,真的不能再做手术了吗?”
“我听说有种冬眠舱,只要把人放进去,就什么伤口都能缝!”
“只要能缝好,我给她输血,多少血我都可以输……!”
那位胸牌前写着“院长”的医生,摇了摇头,无奈地应道:“孩子,我们尽力了……”
“你说的那种东西……那是大灾变以前的医疗舱。”
“这医院以前确实用过……”
“但那个医疗舱……几十年前就坏了。”
病房里的凌鹿听到了这句话,心中一惊,当即便冲了出去,急切地大声问道:“医疗舱,还在吗?”
“只要还在,我,我就能修!”
*
凌鹿用力扯下了盖在医疗舱上的防尘布。
这台医疗舱的体积约有一台越野车大小,流线型的铝锂合金外壳在灯下泛着银色的光。
院长说,这台医疗舱在大灾变以后,又使用了大约二十年,为许多重伤患者完成了手术。
但三十年前,它彻底“哑火”了。
这么一台精密的机器,如今人们连它的工作原理都弄不清楚,更别提修复它了。
但出于“或许有一天它还能派上用场”以及“这么珍贵的东西,总不能就这么扔了”的心理,人们将它收进了地下室。
在凌鹿的坚持下,在赵瑜近乎无理取闹的哭求下,院长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将凌鹿带到了这间地下室。
不过,院长显然是没抱什么希望。他只说了一声“要是能修好,你就告诉我”,便早早地离开地下室回到楼上去了。
赵瑜听说陈雪还有可能最后再短暂地醒过来几分钟,也回到了楼上,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如今这偌大的、飘满灰尘的地下室,只有凌鹿独自一人。
凌鹿绕着这旧纪年科技的产物转了一圈,找到插座给医疗舱插上了电。
医疗舱依然死气沉沉。
舱体前方有一块附带液晶屏的控制面板。现在无论是屏幕还是面板都是沉闷的灰色,按任何键都没有反应。
舱体两侧各带一个转轮把手,应该是紧急情况下用来强制解锁的,此刻也无法转动。
凌鹿将手按在了控制面板上,像他对他其他要修理的物品一样,在心里小声说着:你能告诉我,你哪里坏了么?
没有回应。
凌鹿的手指在冷硬的外壳上一寸寸小心挪动着,却只能感受到纯粹的黑暗与空寂。
没有一星半点的光亮,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凌鹿僵在了原地。
他的心里涌上了一阵阵的恐慌:这部机器,这台医疗舱,已经死了。
不是某个零件毁损,不是某个线路短路,是彻底的死了。
自己能修理坏掉的机器,却不能让一台死掉的机器起死回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凌鹿,腿开始不住发软。
医疗舱用不了,那陈雪就做不了手术。
做不了手术,她就会死。
凌鹿脑子里全是陈雪的笑脸,汪明远沙哑的声音,赵瑜的哭喊。
我不想,不想让她死……
我……一定能做点什么的……
一定能……
凌鹿低下头,近乎痛苦的呜咽了一声。
“砰,砰……”
他的心脏,重重跳动几下。
下一秒,他察觉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得仿佛要从胸腔里扑出来一般。
他的呼吸也越来越急,越来越热。
这是……怎么了?
凌鹿所不知道的是,他现在的眼睛里,那奇异而瑰丽的红光,正在不住流转。
他茫然地睁着眼,像是依循着本能一般,将两只手都贴在了面板之上。
在凌鹿看不到的地方,从他掌心的贴合处,一丝丝的黑雾渗了出来,再从那细小得肉眼几乎不可见的缝隙,钻进了面板里。
刹那间,一串串凌鹿根本看不懂的信息,在他脑子里接二连三地闪现:
【RX-800型智能医疗舱,为星际间长距离飞行设计,试验性产品……】
【内置多轴联动数控医疗床,配备柔性工作系统,医用耗材自动打印系统……】
【通过磁共振技术和3D扫描得出患者数据,提交医疗分析模块做出分析,经自动决策模块得出结论,最后由医疗确认模块完成确认……】
【由路径输出系统生成路径工作图,自动导入手术机器人,由机器人进行手术操作……】
这些是……什么意思?
在凌鹿反应过来之前,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他脑海中直接炸开:
【医疗床硬件损坏,是否修复?】
【耗材打印系统完全损毁,是否修复?】
修复,修复,修复……
凌鹿像是出于本能般,不加思考地不停回应着。
在他做出选择后,他掌心里的黑雾,化作千万条黑色丝线,在机器的内部开始无限延伸,上下飞舞……
但凌鹿看不到。
他只能感受到,自己浑身越来越热。
脑子里的意识,越来越混沌。
什么都变得不清晰起来,唯有一个念头还在:
修好它,去救人。
凌鹿低低呜咽一声,脚下一软,头砸到冰冷的医疗舱外壳上,闭上了眼睛。
他陷入了昏迷。
*
【欢迎使用RX-800型智能医疗舱,请按提示进行操作。】
柔和的机械女声,将凌鹿从一片浑噩中唤醒。
这……这是……修好了?
凌鹿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躺在了地上,手脚瘫软。
他尝试着想要撑着自己站起来,却发现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不止如此,那熟悉的异样感告诉他,他脑袋上的犄角,他身后的尾巴,全都不知不觉间冒了出来。
而他现在根本没有力气去把尾巴和犄角收好。
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转动眼珠看向自己软在一旁的手臂,看清楚了通讯器上的时间:
【00:42】
!
已经过去4个小时了?!而且,马上就要到凌晨一点,就要到自己的昏睡时间了?!
医生说了,陈雪只剩下几个小时了,还能赶上吗?
现在应该赶快通知院长,跟他们说医疗舱修好了,让他们将陈雪送进医疗舱。
就算被看到犄角尾巴,就算因此被骂做怪物,也无所谓。
然而,自己现在连操作通讯器都做不到。
更糟糕的是,脑子里越来越糊涂,似乎随时都要睡死过去。
凌鹿躺在地上,用力唤了两声,看能不能有人注意到自己。
然而他的声音完全被厚重的地下室大门给挡住了。
更何况,这个时间其实根本不会有人主动来地下室。
怎么办?怎么办?
凌鹿拼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抬手按动通讯器。
可他的胳膊仿佛灌了铅般纹丝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通讯器“嗡嗡”震动起来。
凌鹿僵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
是先生!
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打电话的,一定是先生!
意识到这一点的凌鹿,凭空生出来一丝力气,让他能稍微地转下手腕,总算碰到了“通话”键。
厉行洲的声音响了起来:“凌鹿?!”
他的语气,不复一贯的沉稳。
凌鹿近乎呓语般地应道:“先生,先生……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