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地之城的时候, 这里还是秋天。
两旁的行道树还是漂亮的金黄色。
如今,树叶已经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了。
凌鹿回到公寓的时候, 小水壶似乎高兴坏了, 绕着他不停打转,屏幕上全是闪烁的光点和线条,还领着凌鹿直奔阳台——
这小小一方阳台上, 竟是满目青绿。
纤细柔弱的三叶草,虽然没有再继续开花, 但依然是那么明亮的绿色,依然在风中自在地晃着小叶片。
凌鹿惊喜地拍了拍小水壶的水壶脑袋:“真不错!照料植物照料得真好!”
水壶脑袋上变出了快乐的笑脸。
小水壶把自己临走前交代的“记住打扫房间, 照看植物”执行得真好啊!
唔,可惜自己给其他人都准备了礼物, 独独没有给小水壶准备什么东西……
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一拍手道:“对了!这个可以给你!”
凌鹿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小小的金属陀螺, 递给了小水壶:“呐,是一个小朋友送给先生和我的!”
“先生说这个是小朋友的玩具——我不是小朋友了, 小水壶你还是小朋友吧!”
小水壶的机械爪子牢牢抓住这枚小陀螺,屏幕上打出了喜不自胜的欢快表情, 丝毫不介意被称为“小朋友”。
它转了下自己的水壶脑袋, 捧着它的新玩具去一边玩儿了。
凌鹿点头称赞道:“乖水壶!”
若是有其他人目睹了凌鹿和小水壶的互动, 多半会惊得眼珠子凸出来:和一个老旧的家务型机器人之间,真的能这么顺畅地用自然语言进行交流吗?
但早就习惯如此的凌鹿,自然是不会觉得怪异的。
他蹲下丨身打开行李箱, 开始整理其他物品。
其实他自己的东西并没有多少, 不过几件衣服一把牙刷一本书而已。
但行李箱依然塞得满满当当的——塞的全是礼物。
一半是他带给谢老爷子他们的伴手礼,还有一半是汪明远、老余他们执意要送给他的。
比如汪明远老家农场熬制的牛轧糖, 又香又甜软软黏黏,装了满满当当一个大玻璃罐;
比如老余压箱底的宝藏书籍《机械制造原理》,一看就是旧纪年流传下来的古籍;
还有赵瑜神神秘秘塞给他的,用一个黑色盒子装起来的“礼物”。
赵瑜说,现在不要打开这个盒子,什么时候遇到喜欢的人了,再来开启它。
尽管凌鹿觉得赵瑜的态度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乖乖应了下来,并且真的决定“在遇到喜欢的人之前,不打开这个盒子”。
*
第二天。
当凌鹿将自己从黄昏之城带回来的金桔酒带给谢尔盖时,这老爷子拿过酒瓶端详半天,然后板起个脸:“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
凌鹿:“咦?”
谢老爷子摇着头:“你这娃娃,自己挣钱也不容易的,干嘛用在这些东西上面。”
凌鹿道:“听说这款酒味道很特别,而且只在黄昏之城有卖的,就想让您尝一尝……”
谢老爷子的脸板得更严肃了:“我喝喝苦啤酒就够了,这种酒——嗐,就是哄你们小孩子的。”
“记住,以后别买了。”
凌鹿:“……哦。”
从谢老爷子的工作室出来之后,凌鹿挠挠头,心说原来谢老师不喜欢这种果味酒啊,那以后不能送他这个了。
然而,十分钟之后,凌鹿有其他事去找谢尔盖时,却在门外听到了谢老爷子的声音。
老爷子应该是正在给马主任打电话。他的嗓门还是一贯的声如洪钟中气十足,透过门缝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老马,你知道我们宝贝徒弟回来了吗?啊你知道啊?”
“那你知道他给我带了瓶好酒吗?是黄昏之城特产的金桔酒!只在黄昏之城有卖的,其他地方都买不到!香得很香得很!”
“什么?他早上路过服务中心时,给你带了一瓶酒?一瓶蓝莓酒?!”
“哎呀我这傻徒弟,这么贵的酒,送你多浪费——你说你也好意思收!”
“行了行了别嘚瑟了!找个时间,就周六晚上吧,叫上小丁一起吃饭啊?庆祝我们乖徒弟回来了,哈哈!”
站在门外的凌鹿听得一头雾水,连自己到底是来找谢尔盖做什么的都差点忘了。
他十分迷惑地想着:所以谢老师到底是喜欢这个金桔酒还是不喜欢啊?他早上看上去那么严肃就跟要生气了一样,怎么从电话里听上去又十分高兴呢?
*
周六晚上。
从黄昏之城回来快一个星期了。
天气是愈发冷了。整个天空阴阴沉沉像是要下雪的模样。
不过谢老爷子家里可是热闹得很。
马主任拎着凌鹿送来的酒,小丁戴着凌鹿送的耳钉,围在桌边,吃着刚出锅的手把羊肉。
羊肉是谢老爷子一大早亲自去买回来的,据说是2号卫星城里最受欢迎的产品,不腥不膻,用清水煮出来之后就鲜美无比,再蘸着酱料咬下去,绝对是满口香滑。
这么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一锅羊肉端上来,一桌三人自然是齐齐下手,一个个大嚼大咽,丝毫没有谦虚礼让的意思。
至于这顿接风晚饭的主角——凌鹿,依然是笑眯眯地捧着水杯,吃着他的小糖豆。
小丁风卷残云般啃完一块羊排后,终于腾出功夫关心凌鹿:
“你之前不是说,你那个不能吃饭的毛病突然好了一些,在黄昏之城吃到了特别好吃的鸡翅和炒饭吗?”
“像这种这么好吃的羊肉,你真的不打算试试?”
凌鹿摇摇头:“不用了。”
他想了一下,认真得解释着:“我在黄昏之城吃到的东西,都是先生做出来的。”
“所以我想……大概我只吃得下先生做的饭菜?”
这话一说出来,两位吃得正酣的老爷子对视一眼,嘴角都带上了点儿笑。
小丁则是哭笑不得:“哎哎,小鹿啊……”
凌鹿:“嗯?”
小丁笑道:“好啦好啦,知道你和你家先生感情好——你就不要再撒狗粮啦。”
凌鹿完全不明所以地看着小丁:“撒狗粮?那是什么意思?”
小丁道:“就是秀恩爱的意思呀——你在我们这种单身狗面前说你和先生如何恩爱,这个行为就是撒狗粮呀。”
凌鹿愣了几秒,道:
“恩爱……?这个词,不是用在恋人之间的吗?”
“先生和我之间……不能用这个词吧?”
我们只是室友啊!
小丁奇怪地看着凌鹿,随后恍然大悟:“哦哦,懂了,你们不是恋人——是夫……”
小丁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了敲门声:颇有节奏的铛铛铛三下,随后就不响了。
谢老爷子抹了把嘴:“哎,是晚报到了,今天这个晚报送得真是有点儿晚了。”
往常晚报都是下午六点以前送到门口,然后管家卢阿姨会给拿进来,让谢老爷子在吃晚饭前可以看一眼。
但现在都已经七点了,不知道为什么报纸会送得晚这么多。
想着卢阿姨已经下班了,凌鹿便自觉地站起来:“我去取报纸吧。”
拉开工作站的大门,木头做的红色信箱里确实躺着一份当天的晚报。
凌鹿取出报纸顺便溜了一眼,一下就看到首页醒目的黑体字:【联合政府特别执行委员会定于两日后,在第四区召开特别听证会,余志诚总理、厉行洲将军将出席本次会议】。
特别……听证会?厉行洲也会去?
这是什么会啊?
他再往下扫了一眼,发现新闻里的句子都冗长复杂,完全看不懂到底在说什么。
凌鹿拿着报纸,一脸疑惑地走回了饭厅。
谢老爷子原本正在和马主任争论到底是金桔酒好喝还是蓝莓酒好喝,看到凌鹿懵懂的表情,便直接道:“怎么了小鹿,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凌鹿犹豫一下,将报纸递给了谢尔盖:“谢老师,这个……这个特别听证会,是做什么的?”
听到凌鹿说出了这个词,谢尔盖和马主任的脸色都是一变。
两人速速扫完报道,谢尔盖那浮着几分酒意的脸,已经迅速转为了铁青。
“第五区个龟儿子,又在乱整。”谢尔盖几乎是带着恨意的说了出来。
马主任的脸色也是很差,但好歹比谢老爷子文明些。
这干瘦的老人,只是沉着脸道:“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真的走了听证程序。”
谢尔盖的手搁在膝盖紧紧攥成了拳,肩膀微微发抖,脸上的肌肉一缕缕地不停抽搐,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怒气不要爆发出来一般。
最终,他站起身,哑着嗓子道:“我自己去工作间待会儿。”
说罢,谢尔盖便自己推开椅子,握着拳头,步履沉沉地独自走向了工作间。
片刻后,工作间的门被重重关上了。
凌鹿不是没见过谢老爷子生气。
有人弄坏了了古旧的机器,有人浪费了宝贵的原件,又或者有人催活儿催得太急,谢老爷子都会生气,会大吼,会隔着电话线怒骂。
但是,他从未见过谢老爷子气成这幅光景。
凌鹿忧心地望向工作间方向,却被马主任拍了拍肩膀:“唉,小鹿,别担心了。”
“老谢自己待会儿就好。”
一旁小丁的小丁低低叹了一声,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同时也对凌鹿道:“别担心,谢老师能调节好的。”
凌鹿“哦”了一声,还是忍不住问道:“谢老师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气成了这样?”
马主任重重叹息一声,拿过那份晚报在手里翻了翻,对凌鹿道:“这份报纸说得不是很清楚……”
作为曾经有过职务的退伍军人,再加上现在是服务中心的管理者,马主任自然有着更多的渠道,知道一些民众不知道的细节,清楚一些报纸里面不会说的背景。
他思索片刻,道:“小鹿,我先跟你说一下,这个听证会到底是做什么的吧。”
他刚要开口说明,又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对了小鹿,你知道现在的防御墙最早是在谁的主导下建立的吗?”
凌鹿点头道:“我记得,《社会与历史》上说过,是第五区研究院的何未。”
也就是那位在江婆婆的葬礼上追忆她生平的老先生。
马主任道:“好,那你应该是有这个基本概念的——这堵墙,某种程度可以看做是第五区研究院的成果,也是第五区最引以为傲的贡献。”
确认了凌鹿知道这点基本常识,马主任推了推眼镜,用尽可能直白的话对凌鹿解释起来。
凌鹿睁大眼睛很用心地听着,差不多算是听懂了:
原来,是第五区向联合政府正式提交了一个名为“新铁壁计划”的污染物应对策略。这个即将召开的特别听证会,就是要讨论是否采用这个策略。
简单说来,这个“新铁壁计划”的核心诉求,是将现有的资源集中于“修建更完整的墙。”
在第五区看来,人类的现有技术水平是无法长期与污染物抗衡的。
与其像第三区坚持的那样,不停地和污染物作战,以巨大的消耗为代价扩大人类的生存区,不如集中调动资源,在已确认安全的人类生存区建造新的高墙,将污染物隔绝在城墙之外,将墙内的人从无休止的战役、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畸变期里解脱出来。
凌鹿听到这里,努力地理解了一下,不解地问道:“我听江婆婆说过,现在用来建墙的硭石,已经越来越少了……第五区还能有那么多的结晶硭用来造防御墙吗?”
此时小丁已经收好桌子重新坐了下来。
她给马主任和凌鹿一人倒了杯水,道:“第五区嘛,为什么第五区常常作妖,却还能在联合政府有那么多的话语权,就是因为第五区掌握了整个生存区最后一条完整的硭石矿脉啊。”
“现在其他区的防御墙,包括我们第三区的,每过几年都要修修补补——这些用来修补的原料,基本都来自于第五区。”
她耸了耸肩,带着点儿无奈道:“所以没办法,第五区就总用这个来做筹码,动不动就说要启动特别程序,限制硭石的输出。”
马主任在补充道:“我听人说,按照‘维塔斯’的测算,第五区现存的硭石矿,再加上对原有防御墙上结晶硭的回收改造,是足够建起新墙的。”
第五区的“维塔斯”和位于第三区核心城的“丽达”一样,是旧纪年制造出来的超级计算机,是现有联合政府做出各项重大决定时,不可缺少的智力支持。
凌鹿现在大致听懂第五区要做什么了。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
他很认真地问:“第五区的这个策略,和先、先……现在第三区的策略,有很大的矛盾吗?”
“我们从怪物那里把土地抢回来以后,再建一堵墙把怪物拦在外面,是不是也可以?”
马主任叹口气:“小鹿……”
“这里涉及到一个很基本的问题。”
“我们的资源……大灾变后人类能调用的资源,不论是人力、矿产、弹药,还是旧纪年遗留下来的技术,都太有限了,根本经不起‘试错’。”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现在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既要又要’,只能从两种方案里选一个,然后一条道走下去。”
两种方案并存、或者交替的策略,“丽达”和“维塔斯”都分别计算过,计算的结果是一致的:
采取这种混合策略,人类的现存资源预计在不到十个自然年内,就无法支撑起现有的社会规模,人类将被动承受再一次的技术大倒退。
“哦……”凌鹿缓缓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眼睫毛在脸上投出了一小片阴影。
他脑子里,想起了江婆婆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人类,本来就不应该被圈在墙内。”
之前自己完全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如今倒回去想,心里倒是有些模模糊糊的想法。
可惜,他没有办法把这些一闪而逝的念头、一晃而过的思绪完整地组合起来。
他只是凭本能觉得,厉行洲所坚持的“向外突破”的策略,比第五区那个什么“新铁壁计划”来得靠谱。
另外——他想起来了。
在上次的畸变期,在电台里指责厉行洲“罔顾人命”的,就是这个第五区的某位上将吧。
一想到这里,凌鹿的嘴角便不由自主地瘪了下去。
什么混账上将啊!还说什么上次的污染物超出了人类可以对抗的范围,说厉行洲的策略一开始就是错误的。
还好最后厉行洲胜利了。听谢老爷子说,胜得非常漂亮,伤亡人数比预想的低很多。
他晃晃脑袋,重新将目光投向谢尔盖的工作间方向:“那,谢老师这么生气,是因为他也不支持第五区的这个策略?还是因为,第五区会莫名其妙地指责先……现在的第三区?”
马主任苦笑一下:“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但最主要的……”
说到这里,马主任再次推了推眼镜,小丁也“唉”了一声,低下了头。
凌鹿不解地看向两人。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直到隔着工作间的门,也传出了谢老爷子重重锤向桌面的声音。
马主任摇摇头道:“哎,反正老谢迟早也会告诉你的……我就先说了吧。”
“小鹿,你应该知道,菲莉亚和老谢,其实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凌鹿点点头。
之前陪谢老爷子去医院填信息的时候,曾经听老爷子对医生说过这件事。
其实在旁人眼里,就算谢老爷子不说,菲莉亚这黑发棕眼的外貌,和谢老爷子也是完全不像的。只不过凌鹿虽然看出他们完全不像,却也从来不会多想罢了。
马主任道:“菲莉亚真正的亲人……她真正的外公,其实是我们的战友,叫菲利普。”
“当年他和我、老谢,都在工程营里。”
“菲利普是一个很老实,很内向,不怎么爱说话的年轻人。”
“菲利普最骄傲的事,就是娶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妻子。”
“他妻子……出生在第五区。”
第五区?
也就是说,菲莉亚的外祖母,其实来自于第五区?
凌鹿瞪大了眼睛。
马主任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继续说了起来。
在第三区那次著名的改革之后,第三区和其他区之间有过频繁的人口迁徙。
一方面,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第三区新推行的政策,认为这样的政策过于理想化,根本无法在大灾变之后保障人类生存。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其他区的人,不堪忍受自己所在区域的高压,不惜背井离乡来到第三区。
菲利普的妻子,便是在这波迁徙潮里,挤在运送货物的绿皮车里来到了第三区。
这后来,就是一个常见的、没什么波澜的爱情故事。
相遇,相知,相爱,然后结婚生子。
当时整个人类生存区的生育率都很低,工程营里有兄弟喜得千金,那自然是值得大大庆祝的好事一桩。营里上上下下都因为这个小生命的到来而格外欢欣鼓舞,连修起防御墙来都比以往更有劲儿了些。
可惜菲利普的妻子产后身体异常虚弱,生下女儿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老谢和他的爱人本就膝下无子,老谢自己又是工程营的班长,自然对菲利普的家庭格外照顾,时不时地就会备些肉干奶粉什么的送到菲利普的家里,他爱人也会帮着菲利普照顾这没了母亲的小姑娘。
再后来……
这小姑娘还未长大成人,菲利普便牺牲了。
老谢和他的爱人收养了这小姑娘。
别看老谢这么脾气暴躁一个人,待家人却是加倍的爱护,从不会将半点怒气带到家人身上。对这收养来的小姑娘,老谢也是视作掌上明珠,捧在手心里百般呵护。
日子一天天过去。
小姑娘长大了,成人了,结婚了,嫁给了一名记者,生下了小小的菲莉亚。
菲莉亚出生那天,老谢的爱人已经病得很重,明明意识都模糊了,却在听到菲莉亚出生的消息时,闭着眼睛笑了起来。
可惜……
菲莉亚4岁的时候,他父亲在做战地报道时牺牲在了前线。
更糟糕的是,菲莉亚5岁的时候,出现了原因不明的出血、高热、惊厥,反复去医院做检查也查不出原因。
于是老谢他们将菲莉亚送去了核心城的医疗中心。
得出来的结论,却是让菲莉亚的母亲当场晕了过去——
菲莉亚的免疫系统出现了无法修复的缺陷,脆弱得像一张纸。
而导致她免疫系统崩坏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她的外祖母——
或者说,可以追溯到第五区为提高生育率而采取的实验性方案:
【大灾变后,部分女性的基因产生突变,生育率严重下跌。
为修补此缺陷,确保女性能发挥其生育后代的功能,第五区研究院第二分院推出了“基因疗法”,通过植入逆转录病毒修复突变的基因。
在完成动物实验后,二分院已在二类以下(不含二类)的民众中小规模推行该种实验性疗法,并在短期内显著提高了女性生育率。
但,经长期观察,接受此疗法的实验对象在完成头胎生育后,死亡概率异常加大,实验对象二胎生育率无限接近于0。
经重新查验,该疗法在修复突变基因的同时,有极大概率降低人体的免疫力。
且该疗法所运用的逆转录病毒会影响生殖细胞,导致个体后代有较高概率出现免疫力缺陷,无法成为适格的劳动力。
为避免损耗资源、增加不适格人口,经研究,终止该项计划。】
这便是当年第五区的方案。
而菲利普的妻子,做为第五区的“三类居民”,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植入了这种病毒,成为了一只标准的“小白鼠”。
菲利普的女儿侥幸躲过了这种病毒带来的免疫力损伤。
可菲利普的外孙女却没能躲过去。
像菲莉亚这样的孩子,在第五区还有许多。
菲莉亚能够平安活到5岁,已经是因为她的家人将她照顾得足够周到、幼年的免疫力比普通孩子要好的结果了。
听到这里,凌鹿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发凉。
事实上,这些事情,凌鹿并不是全无所闻。
在来到大地之城的第一天,他就从《社会与历史》上读到过,大灾变之后的联合政府,曾经做过一系列违背伦理的人体实验,曾经将女性作为单纯的生育工具……
但他从未想过,这些实验具体是什么样的。
他更未想过,在第三区完成改革之后的今天,就在自己身边,就在这大家都在很努力地好好生活的大地之城,还有人会因为当年的实验而饱受痛苦。
偏偏这个人,还是小小的菲莉亚。
那个梳着两条辫子,时不时就会落下眼泪的,连说话声音都格外文静的菲莉亚。
凌鹿的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去拿起水杯,却因为手指颤抖个不停,根本没法握住杯柄。
一旁的小丁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叹息了一声。
凌鹿定了定神,看着马主任道:“那……后来……”
马主任道:“后来……菲莉亚的母亲受打击过大,没多久就去世了。”
“老谢只剩下菲莉亚这么一个亲人了。”
而这唯一的亲人,还因为第五区当年做的恶,只能终生都在医院接受观察护理,或许永远都没有办法离开那白色的病房了。
凌鹿终于抓起了那个水杯。
但他的牙齿却碰到了杯壁。
凌鹿放弃了喝水,搁下杯子道:“所以,谢老师才这么痛恨第五区,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
这种情况,搁谁能不愤怒?
马主任道:“虽说后来第三区有了话语权,要求联合政府叫停了所有这种性质的实验……但,第五区的掌权者,却从来没有更替过。”
“现任的掌权者,无非都是当年掌权者的儿子女儿。”
“就算明面上取消了一等居民二等居民的分别,但二等居民以下,永远‘低人一等’,永远都是用完就扔的工具。”
马主任摇了摇头:“这和几十年前,有什么本质的分别。”
一旁的小丁“嗤”了一声,道:“这样的第五区政府,它能做出什么提高人类生存率的策略?”
“提高他们的‘高等居民’的生存率还差不多!”
马主任也道:“虽然现在他们披露出来的‘新铁壁计划’,看上去是不分等级种族的全员纳入保护中,但……”
他再次摇了摇头:“恶迹在前。反正我是不敢相信他们骨子里真的打算这么做。”
凌鹿垂下眼睛,静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怜的菲莉亚。”
小丁搂了下凌鹿的肩膀,轻声道:“往好的地方想,至少菲莉亚现在是在第三区……”
“有谢老师爱护她,有很多人关心她。”
“如果她的外祖母当年没有离开第五区……”
小丁的声音都变了些:“难以想象。”
马主任这次没有接话,只是“唉”了一声。
*
今天的温度明明和前两天一样,但凌鹿觉得格外的冷。
坐在回公寓的公交车上,他裹紧了自己的围巾。
这围巾是勤务兵送过来的,深蓝色,十分厚实,裹在脖子上分外暖和。
凌鹿缩在厚厚的围巾里,看着被擦得干净透亮的车窗玻璃。
早上过来工作站的时候,他还对着窗玻璃吐了几口白气,然后饶有兴趣地在上面画了些花花草草的图形。
但他现在完全没有这个心情了。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的,都是菲莉亚文文静静坐在床上翻绘本的模样,和害得菲莉亚永远离不开医院的第五区。
把人当做完完全全的工具,口口声声说着“为了人类的生存”,干的却是践踏人性命的事。
这样的混账,还要反过来指责厉行洲罔顾人命?
他只觉得闷得难受,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恍恍惚惚间,他已经打开了通讯器,在上面敲下了几个字:【先生,加油,揍扁第五区的混蛋!】
待这条信息都发出去之后,他才惊觉:啊!我都对厉行洲说了什么!
什么揍扁不揍扁的,先生是去参加听证会,是去说服委员会不要采取第五区的策略,并不是真的要撸起袖子打架哎!
他正在努力想着应该要再说点儿什么,通讯器却跳了一下,跳出来了厉行洲的回复:
【一定揍扁。】
一定揍扁?
看到这条和厉行洲平常风格明显不一样的回复,凌鹿心里莫名安稳了许多。
呼……
先生肯定能做到的!
凌鹿如是想着,举起冻得凉冰冰的手指,往指尖吹了口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