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停下脚步, 折扇轻摇,看着根系深深扎在山体中的榕树。
不见天日数千年,树叶依旧呈现深沉的碧色, 周边浮着一簇簇萤火。
失踪的弟子, 正被藤蔓悬挂在树干之上, 昏迷不醒。
“张师兄,我来救你!”理宗弟子尝试放出一只术法生成的灵, 试图接近那树根处。
却不料, 灵气刚一触及那美丽而无害的萤火, 转瞬间就被烧成灰烬,反噬让他呕出一口血。
封原把理宗那个救人心切的弟子捞回来,替他疗伤。
这萤火是杀招, 见人即焚, 实在危险。如何才能不惊动萤火,将同门救下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了主意。
“这棵树的年纪, 比你们这些小东西加在一起都大, 不想死就别随意靠近。”
青衣白裳的魔宫丞相手中一转, 判官笔浮现在手中。他于虚空之中写出一个“静”字, 蠢蠢欲动的藤蔓根须安静下来。
“陆先生?”见陆机踏入这漫天萤火之中, 风凉夜连忙道,“您一定要小心,这火焰不简单。”
这一路上,他们开始还不服气谢景行将他们交托给陆平遥, 只以为他是个寻常散修。
可数次遇险,都是这位神秘莫测的散修将他们救下,少年慕强, 他们喊“陆先生”一个比一个欢。
“三味真火。”萤火漂浮在他的身侧,时而幽深,时而明亮。
陆机青衣广袖,闲庭信步,那火焰仿佛避惧他,纷纷让行。
他似笑非笑,竟是伸手捏住一团萤火,道:“刚刚苏醒的雏鸟?懂些规矩。”
那一团萤火跳跃在他的掌心,有点想跑,又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好似在讨好大能。
魔门军师笑了,他手中仍然执着那书写史册的判官笔,漫不经心地扫过树上悬吊的弟子们,卷起衣袖,再写了一个字。
“落。”他悠然开口,言出法随。
藤蔓顿时松开,被悬吊许久的弟子纷纷从半空中掉下来。
萤火似乎背后有主人,不欲与他为敌。那些幽幽的绿光向高空飞去,不去触碰这些弟子的衣角,以免把人给全点着了。
心、理二宗的人连忙奔上前,去接住自家失踪的师兄弟。
“这妖树,看上去好像并不想为难我们?”风凉夜上前,想要去捞自家倒霉的小师弟陆辰明。
但他慢了一步,那名为陆平遥的青衣散修,顺势张开手臂,轻轻松松地接住从天而落的白衣少年。
少年像是一只小小的雏鸟,拽住救他之人的衣角,蹭进他的怀里。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可爱。
“小东西。”陆平遥伸手摸了摸他的骨相轮廓,总觉得有些眼熟。那是一种血脉间的熟悉与恻隐。
但这不足以让杀人如麻的魔宫丞相动容,看着风凉夜走近,他可有可无地交出了少年。
看着那温和又会照顾人的大师兄,把他的小师弟背在背上,陆平遥又展开了折扇。
“多谢陆先生援手。”风凉夜向他颔首。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陆平遥随意地摆摆手,独自一人走向了扎根多年的妖树。
“师弟,你醒了?”风凉夜感觉到背上的呼吸有些凌乱,“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大师兄……”
陆辰明的双臂环在他的脖颈上,幼鸟睁开眼睛,幽幽沉沉的黑眸中,依稀有金红色闪过。
陆机的身影颀长,仿佛有嶙峋傲骨。
陆辰明的眼神闪烁着,随即垂下眸,道:“我很好。”
风凉夜见他没事,把他放下,道:“辰明,你先休息一下,师兄去救其他人。”
在所有人视线的死角处,陆辰明拢起手,轻轻一嗅,似乎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
“二哥哥。”
那是染在那人衣带之上的,史册的墨香。
就在这时,洞穴深处传来一声劈裂。
岩壁上赫然出现一个大洞,走在最前面的白衣青年,手中握着黑色古朴长剑,剑意凛然若神。
继而,玄袍男人也撩起道袍,从他劈出的裂口中走出。
谢景行手中还握着他的无涯剑,侧眸瞥他时,见帝尊面上盈着笑意,欲语含休。
“你们二人,可发现了什么?”陆机在妖树附近转了一圈,除却被看到一些被焚殆尽的祭品外,并无所获。
见他们脱困,陆机走来,却看见谢景行手中执着古朴长剑,脚步一顿,露出了震撼的神情:“等等……这把剑是……”
陆机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用见了鬼的表情看着陛下,语调都变了:“您把剑借给谢先生了?”
殷无极的腰间还悬着无涯剑黑金色的剑鞘,那大巧不工的凶剑,却在谢景行手中温顺至极。
殷无极不觉有什么不对,过往他和谢衍关系最紧密时,连剑都能换着用,他淡淡笑道:“怎么,难道借不得?”
“旁人的确是借不得的,但是他,借得。”
“这世上,配得上他的剑本身就不多。此时没有趁手武器,本座的剑,他用一用,倒也不算委屈。”
还不算委屈,委屈了谁?总不会是谢先生吧?
陆机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半点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剑修的剑,旁人根本压制不了,何况是无涯剑……”陆机试图辩解,却见谢景行把玩无涯剑时,姿态自然的很,分明没有半点反噬。
“无涯剑自己都乐意,管它做什么?”殷无极似笑非笑地瞥他,仿佛在警告。“不许再谏,扫兴。”
陆机悲愤地捂住脸,稳定自己过于波动的心态。
妖妃!他们魔宫要有妖妃了!
谢景行被陆机几乎哀怨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将无涯剑递回去,道:“接下来应该用不到了,还你。”
那传闻中脾气贼差的凶剑不满地鸣叫几声,在还鞘的时候甚至剧烈挣扎,发出嘹亮的剑鸣。
“无涯剑好歹是天子剑,这……”陆机看着它一个劲地黏人,痛心疾首。
“它这是,剑随其主?”谢景行瞧着殷无极,似乎是笑了。“这般黏人?”
“这是个意外。”殷无极手放在唇边,清了清嗓子。
“既然无涯剑不肯回鞘,你就再拿一阵吧,此地若是找不到出口,兴许还要从山间劈出一道——”他含糊不详地道,“若是本座来,恐怕把握不好。”
并非是把握不好力道,而是不能再动用魔气。
此地妖气冲天,为大妖古墓,以元神状态少许使用些许魔气,自然会被妖气掩盖。
但大妖已经复苏,不知去向。魔君的魔气没了掩盖,再亲自斩开一座山,云梦城瞬间就会满城风雨。
“在下方才发现,这榕树背后,本有一条通路。”
陆机沉默半晌,看着两人之间难以拆散的无形气场,道:“既然如此,麻烦谢先生出剑了。传说,叶剑神曾盛赞您‘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剑意,不知平遥可有幸观之?”
谢景行只是一笑,谦虚道:“当不起。”
榕树背后的墙壁上,绘着大妖的最终。
上古时代,仙圣频出,妖魔行于地上,那是修真界极其辉煌鼎盛的时代。
可近万年来,从未听过一人飞升。
那些传说,那些旧事,都隐藏在这片灵气四溢的土地之上,有的成为墓碑,有的成为遗迹。
“为什么修真界再也无人飞升……”陆机微微失神,“难道真的如圣人所说,天路不通吗?”
殷无极的神色莫辨,谢景行立即向他一瞥,抓住他的手。
殷无极微缩的瞳孔中印出他的脸,这才从噩梦中惊醒,沉默无声地看着他,眸光摇晃着。
他却听到谢景行对陆机道:
“不通又何妨,若是前方没有路,我来劈出一条路。”
“也许初时极其狭窄,不算是路。只要后来者复后来,迟早有一日,此界必将通天!”
谢景行看着那壁画的终章,辰明鸟飞向天际,试图越过那高高在上的天梯,却敌不过那炙热的太阳,他飞得越高,越是被太阳所融化。
羽毛落在地上,掀起燎原的业火,也是那逐日而死的大妖不甘的终局。
萤火之光,安敢与日月争辉。
无论何种生灵,都不可冒犯天道的威严。若有例外,就如同辰明鸟,如同圣人谢衍!
“天地不仁。”曾经的白衣圣人,眸如寒潭深水,手腕一动,剑锋划出银色的弧光。
一剑出山海!
浩荡的剑意,如同滚滚怒涛洪流,向着这看似坚硬的洞壁袭去,不过一瞬,就摧枯拉朽般推倒了这矗立几千年的墓穴。
殷无极看着他久违的剑意,好似从历史的缝隙中窥见圣人时代的光华璀璨。
似是故人来啊。
炫目的光照了进来,阴暗的腐气随光而逝。
久不见天日的妖树,根须枯萎,碧绿的叶子落于地上,化为灰烬尘泥。
那是数千年,上万年前,辰明鸟的栖息之地。
如今,他已经不需要这样的黑暗寂静的栖息地。身着儒宗低阶弟子服的少年,从黑暗中走到了光里。
大师兄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问他什么;娇俏的少女抱着他的胳膊摇晃;小师兄别别扭扭地给他塞了几瓶灵丹妙药,板着脸,教训他不要往危险的地方走。
少年看向最前方的白衣青年,明明病骨支离,但他握着剑的模样,仿佛皑皑的天山雪,皎皎的明月光。
有些人,仅仅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丰碑。
“走了。”谢景行率先走出那山体裂缝,回头一望,声音淡淡。
理宗、心宗的弟子皆望着他的背影,失神片刻,只觉他清瘦病弱的身躯,如此巍峨不可撼动。
良久,张世谦和封原才回过神来,皆是对着他躬身行礼,心服口服地道:“多谢小师叔。”
一个称呼,重逾千钧。
理、心二宗,虽然尊称儒门为主宗。但身为儒道二支柱的骄傲摆在那里,哪怕宗主叮嘱,心中对早已破落的主宗,难免有些不以为然。
当他们躬身的那一刻,亦然代表着——
理、心二宗的未来,向他归服了。
*
法家此次大比的运气不好。
韩黎带着一众弟子,先是传送到鸟不生蛋的荒芜平原,走了整整两日,才碰到一队道门弟子。
好不容易凑够了分数,又遇到了一群来历不明的死士追杀。
对方训练有素,心狠手黑,修为不低于金丹,目标也很明确,狙击法家有才能的弟子,就算杀不了,也要断送他们的道途。
韩黎一行原先顾忌着仙门大比,并没有首先下杀手。但对方却接连重伤了两名弟子,杀了一名师妹,让他们损失惨重。
韩黎心中恨意滔天,可无奈与死士硬碰硬极为不智,他作为宗门首徒,必须以大局为重。
他留下断后,让修为仅次于他的韩密带着弟子逃跑。
韩黎是元婴后期,连杀两名修为稍低的死士后,他力竭不支,不得不边打边撤。
可他没想到,在跑路的时候,竟然与熟人狭路相逢。
韩黎看着墨家少宗主背后的一队黑衣蒙面死士,脚步一顿。
“你是被死士追了?”
“你也是?”
“你也留下断后?”
“……”
两人对视一眼,看往日宿敌同自己一样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竟是相对苦笑,颇有些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墨临与韩黎修为相近,宗门地位相当,两宗关系微妙,对方又是自家宗主口中的“别人家孩子”,所以敌意甚重,见面总得怼上一通。
不过两三句话,他们当即决定联手,性命相托,穷尽一身法术,竟是闯入一座峡谷。
峡谷削壁中断,唯有一线开,四处仿佛有迷雾丛生。
死士也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誓要把他们斩杀灭口。
两人无路可退,且战且逃,并肩闯入桃林。
“此处怎会有桃花源?”
韩黎的腿被刺伤,血渍濡满赭色儒衫,凭借一口灵气支撑至此,已是强弩之末。
墨临手中傀儡线尽断,维持着墨家兵甲人与身后死士缠斗。
“你可还好?”他挡在后面,听韩黎声音虚浮,俨然是身受重伤,不禁分心询问。
死士比他的兵甲人更似傀儡,即使被重伤,亦要执刀夺他的命。
爆裂声响起,最后一只兵甲人被符咒炸为碎片。
墨临心道不好,可他打了一天一夜,存货早已消耗殆尽,哪有别的机甲可使?
墨临立即向后疾退,可失血与重伤,让他的脚步迟滞。
眼看那幽灵的一刀便要刺向他的元婴,将他彻底贯穿。
一向与他不对付的韩黎,却在电光火石间扑了过去,手指如钳,将他扯到身后,继而旋身,拿自己的后背挡了一刀。
霎时间,血就濡满了他赭红色的外袍,刀口深可见骨。
“韩黎——”墨少主英挺的面容登时变色,不知哪来的力气,将那偷袭的死士踹出十丈远,把他反手搂在怀里,低吼出声,“你没事吧?”
“……别瞎叫唤,没死。”
“为什么?”墨临有点发懵,怔怔地问。
“没有为什么,你怎么这么烦。”赭红色衣衫的青年不耐烦。
“你救了我。”
韩黎啐了一口血,冷静道:“墨少宗主,我的伤比你重,可能出不去了。若是我出不去,你得连我的份活着,把死士暗算的消息告诉宗门,也算是替我报仇。”
说罢,韩黎呕出一口心头血,在掌心写字。
方才写完一个秦字,他就觉得自己有些扛不住了,血接连不断地从他唇角溢出来,濡满了他的衣襟。
“韩黎,你做什么?”墨临见他脸上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神色,青筋突突直跳。
“秦律……”韩黎咬着牙,却是笑道,“得让这群王八犊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严刑峻法!”
秦律是法家最酷厉的法典,向来被束之高阁。
秦律残酷无情,其中最残酷的就是“连坐”之规则,不仅需要许多灵力,更是对弟子心境修为要求极高,一不小心就会反噬自身。
想想看,那些炮烙、车裂之刑要是反噬自身,死的该有多惨?
墨临听过秦律的鼎鼎大名,霍然变色,道:“韩黎你住手!”他的声音极大,响彻桃花源。
韩黎被他强行按在怀里,背后的伤口钻心地痛,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这木头少宗主,怒极反笑:“我就敢,你谁啊?非要来管我的事……”
死士见秦律之法成型,颇有顾忌,未曾上前。
片刻后,为首死士看出韩黎力竭,若是用出秦律,几乎必死,就一招手,示意手下等到秦律的光芒消退后,再将两人收割刀下。
“吵死了,怎么有人胆敢在这里撒野,平白扰了清静。”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倦懒的声音远远传来。
死士首领循声看去,见一名青衣白裳的俊俏书生用折扇拂开恣意生长的桃枝,踏花而来。
“元婴。”首领的声音很低哑,背后手下立即警戒,提刀严阵以待。
从桃源深处走来的,却不止书生一人。
“韩先生,墨少宗主,可还无恙?”
风凉夜手中抱琴,一身儒门白袍,正跟在陆机身后,声音温柔。
墨临一怔:“你是,儒宗的风凉夜?”
他听宗主提起,风凉夜是儒宗白相卿亲传,琴艺超绝,乃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韩黎自知自己牙尖嘴利,得罪过儒宗。
风凉夜虽然性格好,但他不觉得儒宗会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与这些凶恶死士为敌。
风凉夜的手指按上了琴弦,笑道:“小师叔算到二位命悬一线,特地让我来解救,勿要担心。”
青衣书生眼皮也懒得抬,斜倚在树下,折扇轻点,正指向面前死士,懒散道:“不要废话,一起上罢。”
魔门军师自诩文臣,这类要动手的任务,总是将夜来做。
但若要他动手,对方必然求死不能。
“上司爱打赌,可苦了臣子。”他展开春秋判,嘀咕一句,“得让陛下加俸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