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 荒原掠过肃杀的风,识海里的雷鸣暴雨浇不灭天为幕地为席的痴狂。
云雨未消歇, 谢衍倚在妖兽风化的骸骨边,他却魂悸魄动,一时也有些站不起来。
所以就这样休息片刻,缓解这要了命的余韵。无他,实在是连番与他神魂交缠,真是太疯了。
殷无极枕在谢衍腿上,破损的神魂与谢衍相连,丝缕缠绕,心魂一体, 魂魄呈现即将融化的状态,渗透, 侵蚀, 或是被捕获。
“师尊, 最后, 我和您在一起了么?”他似乎有些害羞, 甚至还天真地发梦, “……我是不是死在您的怀里?”
谢衍想起战后的帝尊崩毁的神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双臂收紧, 将年轻的他抱在怀中,轻轻抚摸, “……是, 你和我在一起。”
漂亮小兽聪明敏感, 却很容易被骗。他这样天真地相信了,师尊一摸他,他就腻上去, 乖乖地将如暖玉的脸庞搁在师长的掌心,被他挠了挠下颌那处敏感的皮肤,不存在的尾巴都竖起来了。
“这样我就放心啦。我相信,有您在,一切都没问题的。至于魂魄,您若是要,那就交给您好了。”
他分明是明白最终一战发生了什么,对自己的性命已经看淡,却太相信圣人的高标的品格。
不似少年时的混沌惘然,又或是无涯君的偏执痛苦,都残缺的厉害。谢衍难得捕获一个意识和形态都较为稳定柔顺的他,能与他抱在一块,说几句闲话。
自从仙魔开始交战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穿过骸骨的烈风掠过身侧,谢衍也不在意,双手捧起他的脸庞,似乎在窥探他魂魄的状态,温声问道:“别崖,你现在觉得如何?”
他损坏的太厉害,谢衍只要凝眸,就能看到他碎裂处的痕迹,残缺不全的记忆,混乱的意识……
“不疼,有些舒服。”殷无极眨了眨眼睛,笑着凑上来,吻谢衍触碰他魂魄的苍白指尖。
他贪得无厌,坦诚道:“还想要您的手指,抚摸我,梳理我的精神……”
小狗用尾巴缠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
谢衍失笑,拇指缓缓抚过他的唇线,擦拭血渍,也将他唇上擦出一点妖异的红。
“……就仗着自己漂亮。”他道,“咬人挑衅的时候,跑的倒是快。现在又凑上来,讨些怜宠疼爱……”
谢衍的指尖划过嶙峋的脊骨和长发。
殷无极的肢体修长,肌理分明,舒展天地雕琢的一具躯体,不过因为魂魄纵横的伤,显得伤痕像是瓷器的裂痕,格外刺眼。
“谁叫我是您的‘小漂亮’。”他含住谢衍的指尖,用舌尖缓缓舐过,眼眸明媚。
好似刻意学着勾他,初带上几分魔的天性;又不像后期那般熟练,有点小兽四处乱啃的可爱感。
从少年到青年,青涩的果实还未熟透,尚是清脆酸甜的滋味,却提前泛出了些许成熟馥郁的芳香。
“还要亲。”他被摸的好舒服,愉悦地眯起眼睛,恨不得快快回到师尊的怀里。
正如被风带走的种子,千帆过尽后,终究葬归大树的根系。
“师尊,就这样,完全吃掉我吧。”他呢喃低语。
年轻的大魔耸起双肩,舒展身躯,腰沉下一道弧线,绵密而细滑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谢衍的襟怀间。
“好。”谢衍禁不住他闹,于是有意将余韵拉长,疏导他的精神,也在慢条斯理地品味这芬芳。
神魂结合到深邃处,谢衍怀抱着的魂魄越来越轻。
他渐渐维持不住人的形态,一团轻薄的雾气,依附在谢衍的白衣上,渗入他的魂魄,如无处不在的水流入包容一切的大海。
谢衍忍耐拉到极限,连思维都麻木。他竭力舒缓魂魄的本能排异,容他寄身在元神最深处,与原本存在的碎片结合,慢慢形成一颗圆融的火种。
异质的存在感更强烈了。
谢衍抚着骸骨,试图拄着山海剑站起身。
他刚刚站稳,却身形一颤,背部抵着骸骨,瞬时冷汗直流。这一刻,他的胸口如被灼烧,有赤红的光重新点燃。
他拼起了三片重要的拼图。
殷无极走向不可逆衰败的魔躯里,一缕生息,终于激活了。
殷无极破碎混乱的识海,在此时也有了些许变化。
谢衍跋涉到古战场的尽头,看见的不再是崩毁大半的记忆场景,一些虚无的地带,也如同时间倒退,重新开始构筑。
“接下来往哪边走?”站在十字路口之前,谢衍按住肋下三寸的位置,似乎在与温养的魂魄对话。
在拼起第三片之前,殷无极的魂魄像是沉睡,一直都没动静。
魂魄不会言语,但是火苗会根据他的问题轻轻摇曳,算是有了最简单的回应。
大抵是目前拼出来的他是满心都是师尊的可爱小狗,撸撸他的毛毛,就会把自己出卖个干净。
“……往右吗?”谢衍垂眸,似乎在专注分辨他的意思,“对我而言,很难搞定……”
再多的信息就没有了。毕竟三片魂魄还不完整,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沉眠过去。
谢衍依言往右,步入漫长的黑暗。他如同行走在幽冥里,很久都没听到人声。
终于,他看见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院落,古树枯死,葳蕤蔓生,几乎及腰。
红线如网,缀着无数风铃,在院落里纵横。
谢衍负剑徐行,小心地穿过,没有贸然惊动这些风铃。
石板路的深处,是一座还亮着灯的灵堂,门口缀着白幡,写着奠的灯笼微微摇曳。
灵堂大门用铜锁锁住,除却些微烛光透出窗户,再无人声。
谢衍推门时,指尖却穿过了生锈的铜锁。他觉得不对,立即看向自己的手掌,竟然是半透明的。
在识海里的确是魂魄,但以谢衍的修为,想要凝固身形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会什么也触碰不到呢?
除非,他方才行过的,是殷无极记忆里的“黄泉路”。
谢衍静静垂下广袖,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难搞”,究竟是哪个时候的他了。
“因为过了黄泉道,所以化为鬼身了吗,罢了,这样应该能穿过去。”
谢衍很快理解了现在的处境,不再去试着开门,而是轻而易举地穿过锁着的门,飘进了灵堂里。
灵堂里点满了白烛,已经烧了许久。
灯花落尽,满地烛泪,烧尽的香灰堆积在紫檀香炉上,屋里满是幽冷的气息。
谢衍的虚影凝聚,是一片雪白的孤魂。
他轻轻挥袖,扫去缭绕在他身侧的寒香,一眼就看见那设下的灵位上,没有名姓,却有着血与泪的痕。
他径直走向灵堂中间,摆着一具棺木,似是停灵。
谢衍推开棺木,见到熟悉的美丽面庞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俯身,似乎想要把穿着素服的美人从棺木里抱出来。
美人眼底还有泪痕,看样子是哭干了泪,流尽了血,在棺中睡着了。
或许他再也没打算醒来,就这样在棺木中睡到化成灰烬。
“……这身体,真是不方便,碰都碰不到。”
谢衍无奈,只能捻住一缕清风,略施小技,吹醒睡眼惺忪的他。
谢衍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清冽如雪,唤他:“夫人。”
那美人抚着棺木的边缘,被微风托着,直起身。
他的素服不加修饰,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形。
美到极致,连性别都不甚重要。
“夫君?”
美人双眸盈盈含泪,向归来的白衣青年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面庞,却触碰了个空。
他微微笑了,道:“你回来接我了么?”
谢衍握向他消瘦的手腕,虽然无法握实,但这样虚虚握住,殷无极也能感觉到些微如雪的凉意。
心境通明如谢衍,当然猜到他被哪一段过去牵引,才会孤身呆在这里,把自己藏在棺中,安静地等待消散。
当年他们去鬼界时,殷无极曾戏谑地编过一个故事,用以遮掩身份。
当他大乘期的夫君意外死去,柔弱无助的夫人守不住夫君留下的遗产,更无法面对恶意与窥伺。
如此无奈痛苦之下,他索性生殉了他的棺木,追到了黄泉去,也算是一段生死相随的佳话。
这无疑是假的,却是“谢夫人”这个身份,最初的由来。
他记忆全无地留在此处,把自己锁在灵堂里,躺在棺木中,不饮不食,安静地等待死亡。
或许,还来得及追上夫君的步伐。
谢衍现在无法实体化,像是一簇雪。
可夫人的身体更冰,他苍白衰弱极了,素服勾勒出他的憔悴消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上,他才能看到归来的亡灵。
“夫君去了,独活是最痛苦的事。”他攥紧了棺木的边缘,“如果夫君走在前面,我离死……也就不久了。”
他似乎是故事里的人,又似乎在故事外。
谢衍眼睫一颤,他忽然听懂了,殷无极最终与他一战时,那悲鸣的剑里究竟在说什么。
这不知结局的一战里,他们各自拿出了杀死对方的决心。但是,殷无极早就决定好了。
倘若他真的亲手弑杀师长……
他也不会独活。
“卿卿,我带你走。”
圣贤君子折腰,抚过美人的鬓发,眼波温柔,似乎在他的眼帘落下宛如明月清风的吻。
吻亦无形,他的决心却宛如实质。
“上穷碧落下黄泉,去不去?”
他这样笑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