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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4章 江上清风

渡魔成圣 慕沉歌 3054 2025-01-01 10:57:24

即使尊严被践踏在脚底, 后背被烙上象征战败与耻辱的烙印……

宿敌仇雠的名姓,自此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神魂里, 逃不出的一字之囚。

“忍着,忍着……忍着!”

刺青烙在皮肉里,殷无极伏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后腰却鲜血淋漓。

剧痛之中,神魂被割开,谢衍在他的魂魄处填入圣人的神魂印记,是占有,也是禁锢。

殷无极数度遏制不住痛苦, 几乎疯狂,甚至想要躲入识海, 躲开师尊施加于神魂的刑罚, 可他的识海早就被圣人掌控, 终是徒劳。

活着, 不能死, 出去, 然后向他报复!

仙门强悍, 又如何, 圣人无解,又如何?

他得活着, 不能疯, 也不能死。活着的姿态难看又如何?

他就这样, 卧薪尝胆,总能忍过最低谷和最耻辱,熬到脱出九幽裂缝的时刻。

“终有一日, 本座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尽数还给圣人!”

三千越甲可吞吴,且待来日。来日定能——!

殷无极眼眸浓郁到滴血,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昂首看着他,咬牙道:“谢云霁,本座要在你的心脏上,烙上抹不去的名字。教你尝尝,本座今日经受的无边痛苦……”

恨意,浓烈的恨意。真是璀璨。

“好,很好。”谢衍盘膝坐在伏于地面的囚徒面前,双眸漆黑如潭水。

他看囚徒喘/息与挣扎,“别崖,你会背负我的名字,直到……”谢衍没有说下去。

“衍”之一字,鲜血淋漓,曲折笔锋却无比鲜明,随着殷无极腰身的耸动而起伏。

漫长的沉寂后,谢衍撩开殷无极因而黏在雪白脸庞上的潮湿发络,摁住他的激烈抵抗,在眉心落下一个吻。

“若是帝尊有朝一日离开九幽,向我寻仇,哪怕是要亲手杀了我……”谢衍似是允诺,低声道,“亲手做下的罪孽,我会逐一还清。”

“即使别崖要我的性命,我也不反对。”圣人一诺,自然是有效的。

殷无极根本没力气反驳他,只余连连冷笑,:“杀了你?那多便宜你,谢云霁,本座会亲手将你抓回魔宫……你关了我多久,我就关你多久,还要更长,别当本座敬你,就不会使用折磨人的手段,我会教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衍眼波一动,凝视着殷无极张合的唇,淡红色,尽是咬痕,染着血,像抹了香甜的花汁。

他又要沉溺在这混着浓烈佛香的血味中了。

“好。”谢衍答应了这看似荒唐的报复。

失控之前,他擦尽手上的血,似有一瞬,他的目光没有落点,轻飘飘的。

九幽昏暗,眼前是茫茫噪点,唯有别崖有着瑰丽的色彩。

殷无极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异常。

“谢云霁,你许下这些荒唐的诺言,又有何用?你一世为仙门,难道会亲手把我放出九幽大狱吗?”

他冷笑:“这样哄人的话,你还要说多少遍才会腻?”

谢衍却笑道:“如果吾有朝一日落在陛下手里,今日之仇,你可尽数施于吾身。”

他顶着殷无极尖锐的目光,重新用玄铁锁链束缚住他,背起长剑,离开了九幽。

腥烈的风吹过大狱之上,谢衍的手腕不住颤抖,握住红尘卷时,才将将稳住。

五感失灵,有时敏锐到极致,七情六欲丰沛,极易调动起圣人的魔性;

有时却一片茫茫灰白,好似将他掷于荒无人烟的空城,他踽踽独行。

这是反噬。

他心想:“我快要克制不住情劫了。”

谢衍在给殷无极的神魂烙印里,下了一道禁术。

或许是禁术里注入了圣人的精魄,殷无极的排异反应极大,才那样痛苦。可这一道烙印,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自然会起效用。

“……给了出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过这样,怕是真的压制不住三劫了。”

圣人轻轻叹息,压平眼底混乱的光,道:“光是闻见血气,我就克制不住想杀他……这情劫的反噬,真是凶恶。”

但凡他再留片刻,殷无极的身上,怕是就不止这一处伤痕了。

谢衍毫不意外,他会弄伤别崖,只想听到他的声音,更变本加厉地拥有他,驯化他,直到把两个人都折磨到癫狂。

事实上,他们确实疯了。

若殷无极能脱离九幽,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圣人的喉咙,把他招人恨的师尊嵌在身体里。

直到两头疯狂的困兽流尽了血,烧干了骨,死在一处,也算同穴。

情劫反噬到极致,谢衍有多爱殷无极,就有多想杀了他。

哪怕堕入森罗十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带那孩子一起走。哪怕他恨他。

再回望九幽时,谢衍看见无数仰着脸看向他的影子,诡谲的暗。

漆黑、残忍,虚无的魔性,终于对着一生不败的圣人露出了獠牙。

圣人谢衍没有败过。即使是与天道对弈,他也与之分庭抗礼。

这世上能够杀了圣人的,唯有他自己。

*

九霄雷动,天命将至。

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齐动。

他已经不能如常引领仙门,就将事务分给儒门三相,嘱咐他们暂代圣人职权,自己不知所踪。

登仙天劫,是最顶级的雷劫。

谢衍不欲与他人走得太近,否则雷劫落下时,沾了即化飞灰,平白累及他人。

圣人主动放逐了自己。

他生性爱山水,尤爱这江上清风。

谢衍登舟,自微茫山“舍昼夜”顺流而下。小舟飘摇,他也漂泊,与江枫渔火同眠。

江心沉,酒微冷,风似悲泣似幽咽。

暮光与斜月照在他的身上,岭上寒雪作襟袍,裁一段月光作玉带,当是绝顶风流。

可惜,圣人檀墨的长发也被月光染白,深深浅浅,岁月煎熬。

谢衍垂下眼睫,似是笑了,他执着酒盏,将烈酒泼向江心。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谢衍要从水中捞起月亮,却掬了一捧幽冷的水,感觉不出冰冷的温度。

他随手放走江水,笑道:“倘若就此逝于川上,寄身天地之间,摆脱形骸之累,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在。”

“……这是我当年,发下大宏愿时,就早已抛却的梦想。”

谢衍少有地想起当年戏谑之语。

当初,别崖还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四海为家。

舟船入明月,少年殷无极就在炉边摇着蒲扇煮茶,听着师尊说:“衍少时离家,浪游天下,兴之所至,偶尔也会觉得寂寥。”

“惟愿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作伴,观四季轮转,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少年替他斟茶,咬着唇,“师尊出世之人,潇洒不凡,也会想要一位红尘知己?”

“自此遁入江湖,也是要有美人作陪。”

谢衍看小徒弟满眼心事,也是笑了,将他拉到身边,抚过他的脸庞,漫声哄道:

“别崖最漂亮,有你陪着为师,胜过朱颜无数。”

后来圣人与诸子百家行舟于清江,门徒弟子陪伴身侧,听他讲道,正是仙门最辉煌的岁月照影。

舟行万里,白日放歌须纵酒时,谢衍醉了,酒泼衣衫,忽觉有人唤他。

一睁眼,天蒙蒙,他见到的是帝尊。

美人玄袍矜贵,面容宛如春花秋月,俯身摘去他鬓发上沾染的杨花。

他笑道:“圣人,桂子熟了。我烹了茶,要不要饮一杯?”

……

谢衍本以为,当年作为“天问先生”的他,早就死在了登圣的那一日。

他想实现先贤那个“天下大同”的梦,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景变为现实,他就得摒弃真正的自己。

仙门,苍生,天下,大义,公道。

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早就做不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谢云霁。

微茫山儒宗初立,他的大宏愿,也是约束自己的枷锁。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是天下的圣人,并非只是殷别崖的师尊。

圣人执掌公平,不可徇私,此乃天道,合理。

那谢云霁呢?

他活在哪里?

……

谢衍的眼已经不能如常视物。

他不想为眼底的重重魔性所累,从而走火入魔,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凭神识感知环境。

倏忽间,他看见上古圣贤君子齐聚川上,望着他的舟船经过,长长嗟叹。

谢衍不知那是幻象来源于何处,是斥责,还是失望。他甚至不知这是梦,还是醒。

他登上船头,白衣临风而立,在经过江崖时与上古群贤一照面。

他们无疑都死了,死在上古,死在洪荒,死在浩劫。没有圣人会永生不死。

死亡是人之一生的终结,却是圣人伟业的开篇。

峨冠博带的圣人重重拄杖,好似地崩山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振聋发聩。

声似惊雷,隆隆作响:“如今这天下,仙门所及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门徒!”

“圣人,这般成为了儒教的儒道,不是稳定,而是禁锢。难道,这般萧条如一潭死水的世界,这就是你愿景中的“天下大同”吗?”

“你若不死,这天下第一宗的影响,还会百年、千年地持续,时至今日,你该死了。”

谢衍忽然想起帝尊当年的评点,叹息:“时至今日,我方知,儒冠多误身啊。”

圣人之死的谶语,他在心魔之城就感知到,却第一次正面先贤的质问。

“为何不顺应天命?”

“看清楚,在逆流而上的,是你!”

谢衍拂袖,慨然道:“因为,天命可违!”

“放肆!”

“吾有朝一日,必将登临天之上。”谢衍毫不动摇,“吾可与天试比高!”

相信天人感应的先贤,推崇受命于天的圣人,也没有想过真正违逆天命。

时隔数万年,早已死去的先贤幻象,忽的听见一句逆天之辞。

何其狂妄!

有先贤幻象不解,“你本是天生圣人,终落得老病孤舟,自我流放的下场。如此境遇,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你为何还能相信,自己以人之身,可以违逆天道?”

“因为……”

天河之水向他漫漶而来,九重雷劫蕴藏其中,好似天道的追魂索命。

沧浪之水清兮!谢衍猛然回头,忽觉这沧浪曾经是如何顺流将他推动,如今就如何向他席卷而来,倾覆他的立锥之地。

谢衍并未臣服于这逆流的冲击,而是白衣临江,乘着清风明月,悍然破开激流。

他的心境,从纷乱变作坚决,昂首望向天地辽阔,只觉眼前一片涤荡。

“天道不公!”

魔性终压不住圣,他笑道:

“我要为救一个人……”

“杀了天道!”

谢衍醒来时,正躺在漂泊的舟船上。江水平静,不知天在水上,还是人在水下。

他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想遮住眼帘,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看不见,自然就不必遮挡光源。

谢衍支起身,轻轻咳嗽一声,他感觉到衰朽的降临:“红尘,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时候了。”红尘卷答非所问。

谢衍笑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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