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门关两侧削壁中断, 最险峻处,除却伸入云霭的怪松,便是立着两个人影。玄袍与白衣。
“商路平安无事, 一些闹事的都解决了。”鹰唳一声, 飞越云海, 落在帝君的微微抬起的手腕上。
殷无极取下一枚系在鹰爪上的留影珠,用力捏碎,便有虚影投在二人面前。
“都是些小打小闹,不成气候。”白衣圣人道,“仙门戒备已经加强, 他们并没有天真到认为,仅仅如此就可成事。”
殷无极漫声道:“隐藏在仙门深水之下的,还有许多沉默之辈。他们的立场其实是不清晰的。”
谢衍道:“世上之辈, 立场鲜明者为少数, 大多数人随波逐流。吾若为尧舜,天下归心。”
“圣人不满足为周公,而是要为尧舜?”
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 看向难得表露一二野心的圣贤君子,悠然道:“为天道之阁首, 成天下之圣贤, 无法让圣人达成夙愿?”
“陛下难道不是?”谢衍温文尔雅, 却将话头抛回,绵里藏针, “成秦皇之功,统一北渊魔洲后,难道你如今不在学汉武,效唐宗?”
“茶马古道, 丝绸之路,如今在你我手中被打通。”谢衍负手,俯瞰剑门关道之下,淡淡笑道,“帝尊尚古。”
他们只听马蹄声平稳,飞尘扬沙,一车又一车的货物连绵不绝地通过这座曾经是兵家要道的古战场,今日却成为了一根横贯南北、重新搏动的血管。
“谢云霁。”殷无极转头笑道,指着看不见尽头的路,“你瞧好了,在青史之上,你我的名字,将会写在同一页。”
若是后人书写这修真界群星闪耀时代的史册,必然会将这一笔写的浓墨重彩。这是五洲十三岛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繁荣昌盛,也是最接近和平的时刻。
谢衍没有回答,好似独立于史册之外,更像是穹顶之下漂泊的风,好似要融入万物之中。
殷无极见他眉眼沉静,俯瞰众生,好似一幅山水墨画,于是下意识地伸手,握住了谢衍的衣摆。
“怎么?”圣像那俯瞰人间的漠然褪去了,人间在他身上苏醒,漆眸也像是重新活过来,瞥向他,洞悉他此时的不安。
“陛下心有忧虑?”
“关于圣人正在做的事情,给您一个忠告。”殷无极收敛眸光,看向别处,“圣人,仙门这般庞然大物,从外界来杀,永远是杀不死的。倘若有虫蚁蛀空内部,才是真正的危机。”
“只要吾在一日,就不会停止清理内部。”谢衍镇在那里,如同仙门高悬日月,照耀一切不公不义,让一切无所遁形。
“哪怕沧浪之水已浑浊?”殷无极笑着,意蕴悠长地看向他。
“沧浪之水浑浊,吾会使其重归澄清。”谢衍给出的答案也十分果断。
“只要吾在仙门一日,仙门就必须激浊扬清,正大光明,为五洲十三岛的指南针!”
殷无极从他身上窥见光阴流转的脉络,从闲云野鹤的天问先生,到如今肩负仙门,放眼天下的圣人。
师尊变了,但是有些东西,却一直没有变。
若是他未曾追上来,恐怕今日在这神坛上俯瞰世间的,唯有谢衍一人,迎风执炬者,为天下探路,却是无边孤独。
如今,殷无极追了上来,与他站在同一高度,看见的亦是同一片风景。天地辽阔。
看不见尽头的商队宛如蚂蚁,化为了一个小点,行向远方。而二人眼中,没有花,没有月,没有云,亦然没有风。一切空灵。
“身在最高层,看见的就是这些吗?”殷无极的神识外放,好似处于最玄妙的境界之中,却难得怅然,“圣人的眼中,红尘俗世,天下众生,原来是这般模样?”
“有什么感觉?”谢衍也是第一次与旁人站在最顶峰,共赏天下奇景。他昔日淡漠的心境,此时也有些许激荡。
“不觉壮志凌云,只道无边萧索。”殷无极负手,轻叹一声。
“若再上一层呢?”谢衍单手握住红尘儒卷,微微一展开,神光四射。
“再上一层?”
帝尊诧异时,白衣圣人又向身侧伸手,邀他同行:“走,吾带陛下看一看,这天上之天下!”
谢衍甚少展开红尘卷,只因为山海剑足以涤荡一切,他压根不需要动用红尘卷。
所以,人们常常认为红尘卷“非战之器”。
但殷无极在大乘期时,曾经直面过一次,知道那是多么玄妙又超脱世间的存在。
在谢衍展开时,他还怔住半晌,却被师尊握住了手腕,好似踩在了虚空之上。
“台阶?”殷无极踩了踩脚下坚实的存在,透明无物,却有着道之玄妙。
“陛下登临尊位,时间尚短,许多圣位之上的奥妙,并非生而知之,还需要时间来沉淀。”谢衍与他扣住五指,拉着徒弟,让他拎着袍角,试探地走上这一级台阶。
一切都远去,空间也仿佛剥离了,世界重归混沌,天地星辰倒悬于他们身侧。
不需要谢衍出声解释,殷无极自然而然地理解了一切。
“这便是道的运行?”殷无极抬起手,好似玩心起了,想要捞住一缕化为实质的月华,却又让它瞬息间流走,化为晶莹的流沙。
“只是剥离表象,让你看一看,这世界的本源为何。”谢衍伸出五指,却是瞬息间,翻手为云覆手雨。
他们方才目之所及的山峦,原本实体的轮廓,却化为了错乱的线条,内部的灵流轮转映在了他的眼中。
“看见了吗?天地万物的规律。”
谢衍轻轻拂手,却又好似移山填海,让二人瞬息间来到中空的山峦深处。
谢衍道:“你方才看见的,是活着的山,其中还有可以挖掘的资源,所以还会产生源源不断的灵流。”
殷无极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看世界,还颇有几分新奇。
“这一座,是死去的山。”很快,谢衍拉着他的手腕,两人如漂流一叶,轻轻落在一座沉寂衰败的山上。
殷无极没有看见灵流,只见一片死寂与荒芜。他怔住,好似要去接住一枚败叶,却只触到流逝的粉灰。
谢衍:“看见了吗,这就是枯竭。”
殷无极顿了一下:“枯竭?”
“五洲十三岛的轮回,自六千年前的上古浩劫后,就开始速度变慢了。”谢衍道,“上古时圣贤行于大地,神佛降临世间,那是五洲十三岛最辉煌的时刻。”
“浩劫之后,一切都变了。这世上虽然重新诞生了人仙魔妖鬼,但是世界的资源与气运,不再产生,而是在飞速消耗。”
“或者说,资源的产生速度要以万年、十万年记,已经绝非人之寿数可及。”
“若是世上未诞生我等修真之人,世界运行的时间,还要再长一些,不至于几千年就成为忧患。”谢衍顿了顿,却是看向天穹之上,缓缓道,“六千年,轮回紊乱,天路不通。”
“轮回紊乱?”殷无极聪明绝顶,一点就透,顿时意识到谢衍向他坦诚的危机是什么。
那是只有他们这个境界的顶尖修真者,才能得知的世界真相。“是我们消耗的资源,无法再重新诞生吗?”
谢衍颔首,承认了这一点。
殷无极道:“也就是说,再过数千年,修真者将会面临资源不足的窘境,从而产生争端?”
“远远不止。”谢衍顿了顿,“仙魔大战,亦是气运之战。”
他说的含蓄,但殷无极听懂了:“是仙门与魔道,为了争夺修炼与生存资源产生的战争……”
时至今日,他才哑然,明白为何仙门也有灵矿资源,但是谢衍却限制开采,却向北渊大量购买。
这不止是利益置换,为了让存在代差的两边,有平等谈交易的空间,更是蕴藏着谢衍对后世的安排。
而如今,北渊落后仙门太多,摆在面前的是生存问题,药物和米粮是必须购买的,先进的炼器制成品更是需要,此时却是不得不消耗灵矿。
节省,也要等到生存危机解决才会考虑。
如今,谢衍向他摊牌,告知他五洲十三岛面临的最大危机,便是要将他彻底拉到自己的一方中,以更高层次的利益共同体,去弥合仙与魔本身的矛盾。
圣人洞见上下五百年,绝非作假。他看见的是更大的世界。
“也许千年之间,危机还不会暴露的很明显。但是再过千年,修真者的时代或许将会过去,大能修士的诞生,将会越来越困难,我们将会老去,而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殷无极师从谢衍,不需要说的太明白,他自然能够默契地感知到他的未尽之意。
“或许是没有修真者的时代。”谢衍眼眸微阖,语气淡漠,“你与我,或许都是承上启下的一代。”
“承上启下吗?”殷无极笑了,“继往圣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您教弟子的道理,如今,本座仍时时不敢忘。”
“至于历史如何定位你我,并不重要。”谢衍又翻手,红尘卷翻动,二人又回到了俯瞰天下的高山之巅。
一切恢复如往常,好似二人从未离开过原地。
“圣人隐藏在五洲十三岛各大势力的背后,要将点牵成线,连成面,不但是为了均势,更是为了联合?”殷无极看着红尘卷合起,那些凌乱抽象的线条被收回卷中,忽然道。
“……”谢衍一顿,没有说话。
殷无极看着圣人漆黑的眼睛,忽然生出近乎面对神灵的陌生感:“这就是您棋盘的轮廓……集结一切可集结的力量,颠覆对如今天道的信仰,与天博弈?”
谁能想到,为天道代行者、执仙门牛耳的圣人谢衍,背后却想着反天?
谢衍并未正面回答,而是微笑,甚至还亲近地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和道:“别崖向来是聪明孩子,长大了,也该知道站在师尊这一边了。”
殷无极虽心心念念地做他的情人,但在仙魔盟约中,他很难不怀有别样心思,此时心脏顿时狂跳起来。
白衣圣人却在此时,轻描淡写地将他的腰身揽住,让魔君半是被迫地伏在他的肩头。
殷无极只是一抬头,温柔却霸道的吻就落在他的唇畔,轻微地摩挲片刻,温存而冰冷。
“别崖不会反对吾,对吧?”谢衍垂下眼睫,如是笑道。他的漆眸如深潭静水,此时却涌动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