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游之刚到云梦城不久, 就听弟子传来消息。
儒宗、墨家、法家联合上书,请开明镜堂。
他为了抗议宋澜据红尘残卷为己有的做法,刻意晚到一场, 以示不臣不友, 这与风飘凌默契至极。
二位渡劫老祖的座位空了整整一场, 宋澜也丝毫不变色,还大度至极, 派人三番五次去请, 做足了姿态。
大比第二场, 他们还是来到了云梦城,一是为了给小师弟撑腰,二是为了宋澜放出的“红尘残卷”消息。
“明镜堂?云梦城摊上什么事情了, 竟然要开明镜公堂?”
沈游之斜倚在太师椅上, 丝质的绯色衣衫让他更是肌如冰玉,色若春晓。
他把玩着一方玉印,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
“风飘凌知道了吗?”
“风宗主已然知悉, 表示会按时到场。”
“据闻, 儒、法、墨三家表示, 有人在罗浮小世界中安插死士, 刺杀他们的宗门弟子, 甚至造成死伤。”
“儒?受伤的是谁。”沈游之闻言,声音一沉。
“儒门没有损伤,受伤的是墨家少宗主墨临,与法家首徒韩黎。”
“那无所谓。”既然受伤的不是小师弟, 那就与他无关了。
沈游之手中玉印,以蓝田美玉为材,是技术极佳之人细细雕琢而成。可再上等的美玉, 却比不过他的如雪指尖。
“他们告的是谁?”
“是世家。”
沈游之蓦地抬眼,艳绝的美人面勾魂摄魄。他缓缓地笑了,拖长了语调:“哦……世家啊。”
“宗主。”
“下去吧,顺便把封原给我喊来,我要问问他罗浮世界的情况。”
弟子应了一声,门合上了。
沈游之慵懒地倚在太师椅中,绯色薄衣,肤白若雪,唇若涂朱,格外风姿秀丽。
他的神色却是淡淡,甚至还有几分讥讽之色。
“还不出来。”
“……”
“有脸爬我的窗户,没脸承认?”沈游之眼眸一挑,却是波光流转。
他嗤笑道:“把你的玉拿走,我不稀罕。”
上好的蓝田玉印章,被他扔在桌面上,滚了滚,似乎要掉下桌去。
下一刻,窗户赫然洞开,满地散碎的金色阳光中,站着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
他摘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俊秀的容貌,带着薄茧的手闪电一样伸出,接住了快要摔碎的玉印,拢在指间。
他眉峰微蹙,目若朗星,一身青色侠客装束,腰间的裹带却是长清宗的八卦纹路,昭示着来者的身份。
更何况,他的腰间还悬着一把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的剑。
名剑“千里”。
来者是道门剑神叶轻舟。
沈游之少年一样含情的眉眼,此时却似怒非怒。
他冷声斥道:“叶轻舟,我现在不想看见你,带着你的玉,滚出去。”
“我特意来见你,你却要我滚。”
叶轻舟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温柔下来,微微笑了:“小游之,没这个道理吧。”
“看着你师兄,生气。”沈游之冷笑,“叶轻舟,你若是打算帮他,就别来爬我的窗户!”
“师兄之举,确实不妥。”叶轻舟握着玉,看向那窝在美人靠中,眉眼含怒的沈游之,叹息道,“我已经劝阻过他……”
“但没成功。”沈游之也不为难他,却极是看不惯,“宋澜是什么人,你这个在外云游的师弟,除却一身渡劫修为与剑法可以用用,其他意见,也不甚重要。
“若是你嘴上劝劝,他就爽快答应,道门与儒道的关系,也不会僵硬成如今这样。
“扎心了,小游之。”叶轻舟苦笑,“师兄原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不是这样的人?就因为你与他同在道祖门下修行,他甚至还把你带大……你就当真了解他了?”
“……”
“师尊的红尘卷,在天劫后因为天道劫雷分为两半,儒门只回收了一半,另一半竟然当真落在了宋东明手中!”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带领仙门各宗,前往微茫山叩山,夺的就是这半卷红尘!若非长清宗被魔君殷无极率魔兵围了,我们连余下半卷也保不住。”
“当年,仙门不能再乱,三相为了给他宋东明让位,保住红尘卷,甚至不得不拆分宗门。他宋东明咄咄逼人,是我们为了维护儒释道的血盟,忍辱负重,不欲和道门打道统战争。”
沈游之说到这里,攥紧了拳。
当年,儒道也无法组织起像样的战力,与道门打道统战争。只要一打,儒道沦落的速度定然势如山崩。
他缓了缓怒意,却见青衣侠客用悲伤沉静的目光看着他。
沈游之握紧了蓝田玉,好似在忍耐,却又终于忍无可忍:“如今,宋澜还要拿出另一半师尊遗物,端着他仙门之主的架子,说要用圣人遗泽进行‘试炼’。”
“这样的屈辱,试问,谁能忍?”
“游之……”
“师尊是他的前辈,与他宋东明无冤无仇。如今他野心膨胀,觉得师尊当年设下的制度碍了眼,挡了路,就要全盘否定师尊功绩,抹去他的一切改革,甚至带着整个仙门开倒车,你当真觉得他做得对?”
叶轻舟面对这样的诘问,他本该沉默。
但是此时,他却握紧了剑,微微合眼,坦然道:“师兄不该这样做。”
沈游之是一怔。他明白,叶轻舟的立场左右为难。
他为道祖亲传,甚至为了不参与道门斗争中,自愿放弃所有权力,离宗云游,只是在宗门挂一个名字。
这样不愿助纣为虐的态度,已是端方正直的道门剑神,能做到的极限。
“不是对你生气,我也又不是不讲理。”
红衣美人宗主到底是领情的,他侧了侧头,道:“你之人品,我倒还是信得过,至少不像宋东明那般白眼狼。我们的交情,也无关宗门立场。”
他与叶轻舟的交情要追溯到挺早,如今还保持往来,连风飘凌都不知道。
“嗯。”叶轻舟低头,握着他凝白的手腕片刻,将玉印交还到他手中,温柔地握住他的指骨,揉了揉。
“游之,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你为敌。”
*
“今夜怎么又死了人?”
“烈血枪长老被刺之后,云梦城总是不太平。”
云梦城的道门驻地外,传来众声喧哗。
“是苏长寒客卿,他死在客房中,紫府爆裂,每根骨头都被剜出来了,满地都是血!快来人!”
红月一轮照孤城,道门驻地的最上方,有一名白袍刺客俯瞰,银灰色的眸漠然冰冷,怀着千年的恨意。
在人潮涌向远方时,他自最高处向后倒去,身如飘零一叶,淹没入沉沉夜色。
今夜极是不平静。
玄袍帝尊走在幽静的道门驻地中,右手搭在腰间的剑上,看似漫不经心,如同深庭院闲游,无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在圣人故去后,殷无极明面上长居九重天,甚少踏入仙门。
但北渊魔洲与仙门的关系,不能说是和平往来,也是势同水火。
圣人将战败的帝尊关在九幽下近三百年,于北渊洲而言,堪比靖康之耻。
后来圣人离世,北渊政局动荡,烽火连天,江山不似当年。
回归的陛下重整旧部,以铁血手段肃清天下,帝车踏碎山河,将割据一方的大魔军阀势力逐一剪除,才让隐隐有分裂之势的北渊,重新归于帝尊麾下。
四百五十余年前,他趁着东桓洲内部空虚时,当机立断发兵,长驱直入,径直围了长清宗,以对仙门的一场小胜巩固了帝王权威。
至于解了儒门三相的危局,只是顺便。他总不能承认自己念念不忘,还在替已故的师尊,看顾前师门和师弟们吧。
再五百年,励精图治,枕戈待旦,北渊众魔正欲一雪前耻。
殷无极看向夤夜中高悬的血月,举火路过的道门弟子们对他视若无睹,如潮水般穿过他身侧。
“我需要一场大胜。”他想。
北渊洲,也在等待一场大胜。
在这仙门内部思想混乱,各家道统面和心不齐,南疆、世家虎视眈眈的乱局中,会有最好的机遇。
北渊洲踏入局中,不是棋子,而是棋手。
他会攫取最大的利益,再保北渊五百年社稷,哪怕踏在仙门的尸骨上。
殷无极走过庭院与荷塘,抵达仙门之主的临时住处,亭台楼阁外皆有层层看守,不因刺客之乱而动摇。
“果然在这里。”殷无极感知片刻,倏尔笑了。
他与圣人交手次数最多,最了解那传言中“非战之器”的红尘卷,究竟是多可怕的东西。
门上的禁制不难破,他轻而易举地揭开层层道家符咒,用剑鞘撞开大门,抬步踏入封存红尘卷的密室。
摆在架子上的红尘残卷,在血月下散发着淡淡的异光。
只有真正的至尊,才会看见它身上笼罩着一种极为玄妙的“道”。
“红尘卷,不愧为半部天书。”
殷无极似乎许久未曾见到它,从容地向里踏了一步,没有把这满室的符咒、锁链与禁制看在眼里。
他的手搭在腰间剑柄上,悠然向前走去。
符咒金光大盛,锁链发出咯咯的刺耳声音,红尘残卷明暗交织,被困于其中。
“自圣人离世,再也无人能够操纵红尘卷。”殷无极淡淡道,“这样涉及大道,无法操纵,却会被反噬的法宝,宋东明也是不敢用的。”
他自然是在红尘卷上吃过无数亏,又是在见过红尘卷神异之后,唯一能活下来的人。
他不死,除了拥有至尊修为,还有圣人的留手。
圣人谢衍,固然训诫他,却从来不会考虑杀他这个选项。
殷无极本不必夺红尘卷,他明白那是什么,所以只需要冷眼看着宋澜强行操纵,日渐疯癫,自取灭亡即可。
但是意外发生,师尊回来了。
转世圣人的修为,不足以来道门腹地一探,那么就他来。他总要确定,圣人在红尘卷上曾留下何种后手……
“道门之术,只有这些手段吗?”
殷无极玄袍广袖一拂,向他攻来的锁链转瞬间湮灭,没有留下半分踪迹。那些震动的禁制,更是对他毫无用处,限制不了他的脚步。
“半步圣人,终究不是圣人。”殷无极轻笑一声,无涯剑出鞘,随意一挥,黑红色的剑光大起,将还未成型的阵法斩去。
短短一照面,屋中禁制几乎瘫痪大半。
今夜的月光不详,阴云极快遮蔽了血月,电闪雷鸣。快要暴雨了。
他走向陈列红尘卷的架子,想要伸手去碰。
就在此时,灵气四溢,剑光照的四周大亮。
就在这惊心动魄的剑光中,殷无极骤然间睁大了眼睛,看向那红尘卷上浮现的白衣虚影,与那一剑出山海的浩荡剑光。
杀意如新雪,剑意如凝光!
刹那间,帝尊的脖颈已然在剑光之下。
因为圣人现身心神大乱,殷无极失了先手,就算他当即疾退,脖颈上还是因为躲避不及,留下一道血痕。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手按住自己的脖颈,声音近乎沙哑,带着刻骨的痛。
圣人虚影不答,无机质的黑眸里没有半分情绪。
“此地禁入,违者,杀无赦。”高寒冰冷的圣人虚影,如同天底下最锋利的一把剑。
这位红尘卷的守护者,再度扬起剑光,将一切妄图触碰天书者,尽数毁灭于剑下。
绯眸动摇,心神大震,被他自己压下的心魔也蠢蠢欲动。
面对师尊的旧容颜。魔君手中哪怕有剑,也是迟疑着不敢挥下,哪怕这虚影认不出他,也没有半点情绪可言。
殷无极忽然明白,为何宋澜对红尘卷,如此看管不严了。
根本不必看管,因为宋澜也触碰不了。
红尘卷是个饵,能够钓来许多觊觎者,而圣人魂魄就是天然的守护者,打主意的人,只会葬身于圣人剑下。
“红尘卷里寄居的,大概是他的残魂。”殷无极想。
但是面对故人旧影,他固然有千般杀招,却是一点也不敢使,生怕下手太重,损伤他的神魂。
殷无极只躲避,不回击,只会掣肘。不多时,他身上就多出几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迹染上玄色衣袍。
“今日恐怕不能善了。”他心里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又一次侧身躲过剑光,却听见这无人的阁楼外聚拢起人影,结界外传来当代道门之主,宋澜的声音。
“有宵小进入我道门驻地,围起来。”
漂泊大雨中,宋澜厉声下令:“胆敢来窃取红尘卷者,有去无回!”
情况不妙,他该走了。
殷无极合起眼,复又睁开,眼底俱是猩红。
圣人冷漠到有些残忍的漆黑眼眸,好似在注视一片虚空,剑光如连绵的雨,与屋外的暴雨交汇,高阁化为齑粉,结界摇摇欲坠。
殷无极单手按上脖颈的伤痕,再度一拂袖,将自己留下的痕迹全部化为齑粉。
再转身,他果断撕开虚空,消失在原地。
就在此时,宋澜带领道门弟子破开结界,闯入一地狼藉的楼阁中。
一切皆为废墟,唯有红尘残卷周边完好无损,平静地流转着柔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