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衍的握着山海剑剑柄的手紧绷着, 指骨泛着白。
“您很清楚,这里是梦境,梦是什么, 幻觉, 在此地所做的一切都伤不到我们,反而离不开这个梦会变得更麻烦,您还要在这里和本座耗下去?”
殷无极温柔的手指拂过雪白的袖摆,再到腕子,最后覆在他暴起青筋的苍白手背上,危险蚀骨。
帝尊沉沉的魔音,格外蛊惑人心。
“师尊,只要把剑往前送一下, 我们就能脱离梦境。什么都不会发生。”殷无极的声音里带着引诱。
枯朽的凤凰木下, 殷无极要他结束这千年一梦。
白衣如雪的圣人站在那里,许久未动, 好似陷入了绵长的回忆。
谢衍想起, 他第一次用山海剑刺穿他的躯体,是在战后分配利益的仙门大会。
那个孩子自投罗网, 是求死心切, 逼他杀自己, 以此抹去圣人污点。
他若不这么傻,一心想把性命还他, 而是偷偷回来找他, 他定然能想尽办法把他留下……
罢了,罢了,始终是意难平!
最后,他一剑斩断师徒情谊, 欺瞒天下,将他纵入北渊魔洲。
但是,谢衍在逼他成长的时候,也彻底杀死了他最骄傲的弟子,那样敬爱着他的师尊的无涯君。
这些年来,他固然梦到过很多回殷无极,初入道时,入魔时,成为魔君后。从青涩到成熟,从少年到成年。
殷无极有着充满艰险、却辉煌多彩的一生,也终究成长为足够坚忍有担当的一道至尊。
代价是什么呢?谢衍想,那个肃肃林下之风的青年无涯君,那个为他而活的弟子,似乎就这样停滞在时光的尽头。
这么多年,他竟然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再后来,圣人谢衍为了替殷无极断裂的大道再铺一条路,助他暂时挣脱天道的束缚,几乎不择手段。
谢衍剖开他的胸膛,同时剖开自己的。
他剥他的灵骨,也取自己的灵骨。以圣镇魔,以骨填骨。
他逼他元神性命双修,以道途换道途。
从此,他与他的血脉相连,再也不是一句虚言。
一枚圣人灵骨换他性命与前途。值吗?谢衍当然觉得值。
他是圣人,离那扇通天之门尚且遥远。他断掉那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徒弟当下的绝处逢生,如何不值?
谢衍的手腕一转,一道伤换来一捧血,溅在谢衍的白衣上,泼在他的脸上,烫的他骨血尽融。
谢衍终究把殷无极走到尽头的生命,再度导到另一个方向,让他在山穷水尽之处,再逢柳暗花明。
他重塑他的人生,教他的天真在师父的剑下毁灭殆尽,熬出淬着恨意的鲜血,开出越发艳烈的花。
谢衍从不提这些付出,因为他明白,沉重的爱等同自私与伤害,他不该以此教他窒息,背上压力与负担。
但这不代表着,殷无极会忘却,他这条命是如何延续至今的。
“别崖,你合该憎恨为师。”谢衍心思涌动时,面上却不显。
他阖眸,道,“你为何不恨我?”
殷无极至今还爱着他。这样绝望、不计后果、从未冷却的奔赴,贯穿了殷无极的人生。
谢衍眼睫颤动,却听他笑而叹道:“我的一切都该属于圣人,包括这条性命。”
殷无极牵引着谢衍的手,覆上他尚且滚烫跳动的魔心,“我的知识、眼界、才能、大道……您是我的启蒙,亦是大道的引路者。我有今日之成就,都得益于昔年圣人为我打牢的基础,是您教我如何为王,亦是在我遇到困难时不吝相助,护佑在我的身后,成为我永远的底牌。我的无畏与勇气,皆来源于圣人的存在。只要您存在于这世上,我就会感觉到安全。”
“……”他情真意切,谢衍却莫名知晓,这虽是他的真话,却不是全部的真意。
殷无极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山海剑的锋芒,倏尔大笑道,“至于憎恨……哈哈哈哈……”
“师尊,您是我的师,亦是我的父,倘若弟子尚未背叛儒家道统,我合该说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子敬父,此乃天道有常。师尊无有不好,又那样爱着徒儿,我为何要恨我的师父?”
他凑近时,仍然微笑盈盈,昳丽美貌好似明媚的春晓,又是优昙婆罗的容华。
他似笑非笑:“本座早就叛道了,如今唤您师尊,是习惯了,改不了。但这关系是连天道都是不认的。如今,我为什么还要信您这套儒教规矩?”
殷无极扬起眼眸,那赤色的明瞳中,满是疯癫的执念。
“我与您的关系,早就在禁断与罪欲中沉沦,那越是视您为父,越是深爱您,非您不可,就越要憎恨您,挑战您,甚至是……弑父,听起来是不是不错?”
“能为师尊之道赴死的是无涯君,但是魔君殷无极不会。”他已经,不会再用全部的生命,去跟随一个人了。
“本座已为魔道帝尊,与圣人既是大道的同路人,亦是道统的竞争者,既是竞争,必然是有输有赢。”
“本座纵然知晓前途渺茫,但若是不尽力争上一争,如何服气,如何甘心?”
他叹息着,“若是再借本座时间,不必千年,五百年也好,本座未必不能超越圣人,可惜……”
“……”谢衍的眼睫轻颤,心里之思却无人知晓。
“圣人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一切都是迟早要发生的。”殷无极的叹息温柔如刀,指尖从圣人如苍雪的轮廓滑下,好似抚摸着白玉铸就的神像,“仙与魔,最终难道真的能做成琴瑟和鸣的道侣吗?迟早是要互弑的。”
“您骗骗我就行了,圣人英明神武,别把自己骗了。”
说罢,殷无极牵引着谢衍执剑的手腕,把剑锋架在自己的脖颈上,微微一笑,“你与我,不是父杀子,就是子杀父。谢云霁,你且来试试,你杀的了我吗?”
殷无极见谢衍漆黑的瞳孔融出浓墨似的黑水,笑了。
“莫要等到那不得不为天下人除魔的时候,圣人面对着天生的宿敌,心里却没有了天下人了。”
“够了。”谢衍执剑的手明显抖了一下。寂静如雪山的圣人,终于出现一丝崩裂。
神灵终于动摇,无情天又一次出现裂隙,他以爱为刀,遍体鳞伤之余,也要谢衍尝尝这七苦的滋味。
异常,太异常了。殷无极唇边的笑意悄然扩大,正欲说什么,却被谢衍捏住下颌。
山海剑落在地上。
白衣圣人凑近,浓墨似的眼睫垂落,薄唇猛地压下来,在殷无极的唇上落下锋利的吻。
谢衍的唇颜色很淡,很柔软,却毫无温度,好似冰凉的玉石。
他的吻从来不像是情人的亲昵。
殷无极满腔情/欲与爱意,谢衍却是无情寡欲,就算是回应,也并不热烈,像是居高临下的怜悯。
仅仅双唇相触,殷无极就感觉到被割伤了,很快,那割入他骨髓的凛冽剑意,与这温柔无情的吻融为一体。
谢衍给于他摧心噬魂的刺激,但是剑意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坠入无尽的雪原风暴。
这种快意淋漓的威胁,殷无极的胸膛震动,似是在笑。
“一道剑锋,哈哈哈哈……”
殷无极似乎要沉溺于这种快乐,他追逐着圣人,与他绵长地唇齿交融,“当真是无情天,公平,真是公平,本座喜欢这个死法!”
谢衍在唇上含住了一道剑锋。
与殷无极接吻的时候,这道剑意将会融入魔尊的躯体,渡入肺腑,摧毁心脉,然后直接消解他在梦境里的存在。
当然,这亦是双刃剑。
谢衍将剑意含在口中,自然要受到同等的反噬,与他尝遍同样的甘苦,同时迎来终末与死亡。
“我说过,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谢衍看着情绪稳定,但圣人若是疯起来,无人可出其右。“在这场大梦里,你向我求死,那么一起死也无妨。”
“别崖,我如何杀不了你?”
谢衍垂着漆黑的眸,眼底翻涌的暴风骤雪,化为实质的剑意,快要撕裂两个人的躯体。
“若是真的兵戈相见,那就是战场相对,剑下说话。陛下何愁,吾杀不了你?”
死亡来的很快,谢衍选的方式非常利落。毕竟,至尊的道体摧毁再修复会痛苦,他能最快断绝两人的生息,终结这个梦。
殷无极觉得剑意已经到了胸膛,环绕在他的心脏附近。
他一抬眸,也看见谢衍的脸色苍白淡然,山海剑意同样反噬自身,估计也到心脉了。
在虚幻的梦里,这道剑锋竟然一点也不疼。他甚至还能环着谢衍的腰,笑着把他抱在怀里,两人倒在焦枯的凤凰木之下。
涅槃啊。殷无极看见凤凰木附近燃起凤凰涅槃的火,围绕了两人,甚至灼烧到谢衍雪白的衣袂。
梦里的山海剑斜刺在泥土里,又被火舌吞没,艳烈又动人。
谢衍躺在他的怀里,枕着殷无极的肩膀。
他的肺腑皆被自己的剑意摧毁,尖锐的剑意正在割断他的心脉。圣人哪怕濒死也从容不迫,平静地靠着他,等待这场涅槃终结。
他又被殷无极抬起下颌,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殷无极搂着他的肩膀,忘情地亲吻他。他好似浑然忘记了梦境与现实的交分,死亡对他来说并非恐惧,而是归程。
“一个吻杀一个人,圣人谢衍,谢云霁……不愧是你啊,我真的是越来越爱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