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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百家小会

渡魔成圣 慕沉歌 4396 2025-01-01 10:57:22

距离第二场大比还有七日, 正午过后,谢景行带着风凉夜去有间茶社,赴百家之约。

茶社是百家在云梦城的产业, 此次腾出, 作为学术辩论的场地。

送给谢景行的拜帖上, 有上宗门五家联合署名,抬头是“圣人弟子谢景行敬启”, 明面上是邀他参加学问探讨, 实则, 乃是上宗门五家做东的儒道内部小会。

儒道有名有姓的宗门几乎都会排代表赴约,算是借由明镜公堂开启的契机聚一次,共同商议如何应对世家。

理、心二宗势力最强, 为儒道双支柱, 立场本就倾向主宗。

墨、法二家亦然承了谢景行的情,加上明镜公堂更是为他们二开,隐隐有奉圣人弟子为先的趋势。

有四家站台, 其他儒道宗门自然不会与四家作对。

看似只是把圣人弟子捧上这次内部小会的主位, 可背后的倾向, 却耐人寻味。

初秋时节, 云梦多骤雨。

谢景行与风凉夜抵达茶社时, 正是云覆城池,细雨湿流光。

车马络绎不绝,身着各宗门服饰的修士垂衣拱手,相谈甚欢。

谢景行站在茶社的招牌之下, 收起沾水的油纸伞,递给身边的风凉夜。

他长身玉立,白衣儒袍, 墨玉骨簪束发,不与人交谈时,神情孤高淡漠,仿佛圣人曲水临江。

“谢先生留步。”

来人声音热情亲切,人还未至,便生好感。

谢景行回眸,却见身着锦缎软袍,脑后编着一根小辫儿的青年,正对他笑的一团和气。

他天生一副笑模样,眼尾上挑,有些像狐狸,精明狡黠,却又不会教人讨厌。

谢景行不与人交往时,神情略显淡淡,但在与儒道百家交游时,兴许是志同道合,他待人接物总是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

“您是?”谢景行哪怕从未见过对方,但短促打量后,他就在对方袖袍与腰间看见杂家的标志,心中便有几分数。

他也拱手行礼,温文尔雅地笑道:“‘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于百家之道无不贯综’,若在下没有猜错,您就是杂家的吕梁,吕先生吧?”

“圣人弟子莅临鄙店,有失远迎。”这有间茶社,正是吕梁的产业。听他如此赞扬,吕梁的笑容更真切几分。

他热情道:“不愧是圣人弟子,博学多闻,鄙人一瞧,您这通身的风流雅致,半天回不过神,还以为见到了仙人——哎呀,失态失态,是我轻薄,偏重姿容了。谢先生的学问与手段,更是惊才艳绝,教人见之难忘。”

他若要讨好什么人,嘴便和抹了蜜一样。

百家中人,多觉得杂家巧言令色,颇多不喜,又或是觉得他派所学杂而不精,又通身的商贾气息,门下弟子多赌国运以修身,红尘沾染太多,与之交游,或沾因果。

所以在百家之中,杂家也是特殊的门派,实力平平,地位中等,却独有一个长处,杂家巨富。

但他面前的,可是折服过百家先代宗主,摆平百家之乱,要百家尊儒术的圣人谢衍。

论对百家的了解,他若敢称第一,无人敢称第二。

谢景行含笑:“吕先生谬赞了,不才区区,只是借着师尊庇荫,才侥幸闯出一二名声。”

吕梁一展折扇,笑眯眯地道:“先生谦虚了,前有云梦泊力压墨、法二家风头,旗亭题壁前退帝尊魔气,后有叶剑神盛赞力保,大比之中,更是击败长清宗、苦海寺,豪取五百一十二分,位列第一,不仅折服眼高于顶的理、心二宗,更是于墨少宗主与韩先生有救命之恩……”

“今日我等,皆因为三家联名请开明镜堂一事聚集于此,亦是先生领衔,不过短短半月,谢先生就有如此成就,圣人弟子如此心智手段,怎能让人不折腰啊。”

他说罢,从袖里乾坤中取出一张价值千枚上品灵石的帖子,递过去,笑道:“今晚便是琳琅阁拍卖会,今年正巧赶上大比,拍卖会便在云梦城举行,届时奇花异草、兵甲法器、应有尽有。这帖子略作薄礼,先生拿好。”

谢景行知晓这是拉拢,不动声色地推回,笑道:“吕先生这份礼很重,在下受之有愧。”

吕梁笑道:“杂家先圣吕不韦曾言,‘奇货可居’。吕某今日之投资,远不及先生未来之成就,这一点心意,不过交个朋友,还请先生不要拒绝。”

他又一展折扇,几近耳语,道:“白宗主若想复兴儒宗,定然也是缺钱的吧?杂家虽无别的本领,独独在赚钱上颇有一二心得,还请先生代为引荐。”

野心勃勃,不愧是杂家。不仅仅是与他交游,更是把算盘打到了意图复兴的儒宗头上了。

谢景行闻言,从善如流地收下帖子,拢在袖中。

他随即不动声色道:“白师兄神仙人物,不通俗务,儒宗一切对外事项,皆是由我与凉夜处理,吕先生勿要担心。”

这是对他的示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吕梁的嘴角,笑容又真切几分,于是一抬手,道:“午时已至,先生请至二楼,小心台阶。”

谢景行至二层后,推门进入,才见一处宽敞房间。

茶社平日作为百家清谈之地,装修无一不雅。

杂家出身百家,极是了解书生品味与怀古之情,在这小会的室内,竟是复刻了当年儒宗的稷下学宫。

这让谢景行颇有一种错乱感,好似他还是微茫山的学宫中,永远位于上首的圣人谢衍。

人未到齐,书生们正在清谈。

能够接到帖子来此的,多是儒道各门派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未来的顶梁柱。

上宗门的五家,更是有分神期、合体期的长老、贤士莅临,也不摆架子,偶尔还指点两句小辈,替论辩做公证。

封原正与张世谦一人一侧,各领几名百家弟子,眼看是临时组成的队伍。

谢景行听了听,发现他们在辩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日方中方睨,物方死方生。”

“日头升到正中,便开始西斜;万物方才生下,便走向死亡。君不见,这世间万物总是处于种种变化之中,东升西落,生老病死,总是接连不断地发生,由此可见,此言透着玄妙哲理。”封原拍案,神采飞扬道。

“此言差矣,封道友。若是方生方死,那岂不是你我方才生下,便会死去?而你我二人还在此处论辩,修真之途,让这一过程延缓无数,又怎能称‘方生方死’?”张世谦捉住他话语中的漏洞,一击必中。

“此乃我名家先圣惠施的名言,先圣曾目睹花开花谢……”名家弟子房之远不甘示弱,辩驳道,“虽肉眼不可见,但事物处于永恒的运动之中,延缓,便意味着生命不在流逝吗?”

“……”

众人激辩几轮,却分不出胜负,俨然是要学着上古君子,捋起袖子斗法了。

谢景行在一侧拢袖观看,见儒道的孩子们追逐真理时执着的模样,饶有兴致地微笑。

“谢先生来了。”

“我等分不出胜负,便让谢先生裁决!”

“妙,圣人弟子的见地定然不俗。”

本在围观的谢景行,却蓦然成为视线焦点,他先是一怔,继而笑道:“在下刚至,还未听全各位观点,岂能胡乱评判?”

“不必评价观点,就先生看来,这方生方死,可正确?”韩黎的伤将就养好些许,此时不宜参加劳心劳力的清谈,但也是看了个全程。

法家亦然好辩,见此议题,他心中有大致轮廓,却总是不得其法,所以目光投向谢景行,道:“在下看来,两方之观点,各有其道理所在,却又迟迟挑不出错来,还请谢先生点拨。”

“先圣庄周在《齐物论》中言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反映出道者的生死观,生便是死,死便是生,生者,一出生便走向死亡,死者,又何尝不是一种生?”

“道家思想。”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非偏狭于自家学说之人,虽然与道门不睦,但不代表否认对方尊崇的先圣,听罢,皆品味出几分妙处。

“庄圣此言妙极,是我等拘泥了。”

“然而,我却认为,错了。”

谢景行负着手,缓缓走向书生们之中,看着左右两侧的封原与张世谦,淡淡地道:“惠施与庄子之言,义理上虽然妙极,却皆是片面。”

众人蓦然抬头,看向那看似温润雅致,实则开口质疑两位上古先圣的圣人弟子,怔住。

前来小会的几名贤士长老,闻言也皱起眉头,显然是不认同谢景行所言,沉声道:“谢景行,哪怕你是圣人弟子,也不该如此轻狂,圣人之言又怎会出错?”

“物方生方死,承认了万事万物的绝对变化,却否定了相对的停滞。”

谢景行振衣,看向心宗的徒孙,淡淡笑道:“封原,我且问你,倘若你面前有一条湍急河流,你早晨涉水而过。当你夜晚返程时,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吗?”

“当然是……”封原想要说什么,却蓦然愣住,陷入沉思。

“不,流水始终在变,此时河流,非彼时河流。”张世谦双目灼亮,“人不可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那么,你能一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吗?”

“这……”

“如此,就是诡辩。”谢景行将手负在身后,好似当年在学宫之中点拨学生,云淡风轻,又蕴含大道义理。

他白衣广袖,墨发垂腰,却悠然道:“若你身处河流之中,却时时觉得,此河非彼河,那你所渡过的这条河,又是什么呢?”

“若是世间万物,从不存在一个稳定的时间阶段,那你我所踏的这地面,所共享的这天空,这风、这雨、这一切的一切,都该是一片虚无与混沌。”

“正因为他们永远在变,所以不会拥有任何形态。此界也就不存在了。”

他话音刚落,一时安静。

韩黎长舒一口气,终于解开心中疑问,叹服道:“谢先生一言,韩某如醍醐灌顶。”

封原也一改方才的张狂态度,拱手笑道:“受教了。”

风凉夜在旁聆听,并不接话,却想起赴约之前,谢景行对他说的话。

“墨家性任侠,晓以义理;法家重法度,以法制之;杂家为商贾,以利动之;名家好辩,以辩折之;农家重民生,许以良谷;阴阳家御术,斗之以法;纵横家擅谋,以智胜之……”

“如今百家争鸣,各有其法,不可视儒术为世间唯一解,而是兼容并包,海纳百川,切记切记。”

几名用先圣质疑他的长老,皆是怔怔不语。

良久,有人叹道:“圣人弟子一番高论,真是让人感慨,我等还以为……还是五百年前,在学宫聆听圣人教诲。然,天不假年,圣人陨落……可惜可叹。”

谢景行见他们怀念感佩,感觉到时光的荒谬之处。

但他想起自己举例的那条河,却又难免生出几分怅然来。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圣人,也不过是那个为苦悲命运感到不甘,却又不肯死心,执着渡河的狂夫罢了。

“既然人到齐了,我们今日商议有关明镜公堂的事务。”

一名法家贤士抬起眼,沉声道:“此会,本不该有我们这些多管闲事的长辈出席。可如今,身在道门地界,此事又是针对我儒道修士而来,不得不慎重行事。”

墨家的长老向他点了点头,道:“我已布下结界,此地无人窥视,还请各位畅所欲言。”

说罢,他们退到旁座,不再言语,却注意着众人的表现,仿佛在评估当下儒道的未来后进,是否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墨临的伤势没有韩黎重,身体大好后,就接了谢景行的秘密传讯,暗自去找百家众宗门查了一些东西。

他手中握着一份名单,却是犹豫半晌,道:“我要告知各位的,非常重要,还请诸位留意。”

他吐出一口浊气,道:“世家,针对的并不止我们五家上宗门,而是整个儒道。我已查过近十年的各宗门死亡清单与死因,发现其中颇多蹊跷,许多例离奇死亡的宗门弟子,可能是被世家下毒害死,并非修为走岔暴毙。”

“当真?”张世谦沉肃,他紧紧锁着眉,“墨少宗主可以对此言负责?”

“我可以对天道发誓。”墨临紧紧攥着拳,似乎在忍耐什么,沉声道,“不过,我手中证据,暂时还不可公布,待到明镜堂开时,我定要——为枉死的诸位道友,讨回公道。”

“我审问死士时,也从他们的口供中掏出了点东西。”韩黎微微冷笑。

作为法家弟子,韩黎以严刑峻法逼供,自然能在不伤身体性命的基础上,让他们口吐真言。

他大怒道:“世家,竟是窥伺我等世代居住的中临洲,此番暗害各种天才弟子,就是要釜底抽薪,要我等宗门青黄不接,如此下去,不出百年,传承必将断代!”

“届时,你、我、乃至整个儒道,又怎能抵挡世家举兵!”

“可恨!竟是要谋夺我们中洲。”

“卑鄙无耻!”

“化外之民,如此豪横,绝不容之!”

群情激奋。

韩黎与墨临将气氛带了起来,谢景行走到正中,逐一扫过每个人脸上愤怒的神情,淡淡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他陈述起当年仙门改革的真意,却对着这些陌生而青涩的脸。这让他想起当年聚拢在他身侧,正是鼎盛时期的百家。

“圣人曾为仙门之首,命法家制定仙门律令,是为依法善治,行公义之事。”

“设明镜公堂,是为让小宗门也有提告上宗门之权,不必囿于等级、势力、制度。”

“行外儒内法之策,以德教化之,以法约束之,终而使仙门脱离各宗林立,互相孤立、吞并、内斗不止的局面。”

“可以说,如今仙门的架构,是从圣人治时脱胎成型。”

“可惜的是,圣人之法,已被如今那位废除大半,圣人治时,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岂是那位可比?”接话的乃是理宗一贤士,是风飘凌派遣来替小师弟撑场面的。

他原本以为这陡然冒出来的圣人弟子不过黄口小儿,难免轻慢,但谢景行的学识见地,让他们无不折服,只觉他得到圣人真传,也和颜悦色许多。

心宗客卿也道:“圣人之法已行数千年未曾出错,明镜公堂仍被广泛认可,哪怕近些年开的已少,却永远深入人心,此乃传统,不可移。”

谢景行拂袖,徐徐行至众人身侧,道:“后日,明镜公堂之上,我提告谢家,对方必然以我作筏,攻击儒道,还望各位勿要动摇,我自有安排。”

“但世家狼子野心,能够涉入罗浮世界,其背后定有道门影子,我们暂时不能与道门撕破脸皮。”

谢景行说到此,逐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看到了答案。

那是不服。他们没有一个人,服气过如今的仙门之主。

谢景行拢袖,淡然道:“如今儒道正不知何处去,外有豺狼窥伺,虎视眈眈;内有明争暗斗,一盘散沙。”

“如今的百家之争,非是良性竞争,而是恶性挤压,互相提防,将自家道友视为贼人。再这样下去,必然让外人捡了便宜。”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还望各位牢记。”

谢景行说罢,向众人拱手,行了一儒门古礼。

“若各位下定决心,肯摒弃前嫌,和衷共济,组成儒道联盟,共振儒道道统,谢景行,与在下三位师兄,将在微茫山恭候百家诸宗门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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