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衍带着陆机, 再度踏过折叠的空间通道,重新回到仙魔的谈判场上时, 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文人史笔,本该是傲骨铮铮。但他久久伏案,沉默地浏览过圣人给出的停战文书,条条刺痛他的眼。
仙门占尽优势,陛下沦为阶下囚,他当然不会期望圣人给出一份公正的停战条约。
不知为何,比起方才要血溅五步的激进,陆机此时像是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言了。
谢衍也不急躁, 等着他的发问。
“将迄今为止的土地还回,既然商议停战, 北渊目的也已达到, 这点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陆机声音沙哑, 无奈苦笑, “圣人挟陛下威慑北渊之意, 尽露纸上。”
他清楚得很, 这是一份教北渊称臣的停战协议。
仙门无意北渊的领土, 这点比他想象中要好不少。可在此次大战中损伤无数, 他们势必要从北渊身上索取回来,要求大笔灵石赔偿, 也是意料之中。
实际上, 殷无极在出征前就和他秘密商议过,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结局。
他若是胜了,自然不必做出任何妥协。但对谢衍来说,败亦是死, 生死战场,不存在点到为止的可能性。
不过,殷无极也不确定完全释放出心魔力量时,自己到底能与谢衍战到哪种程度,但想来,全身而退的希望非常渺茫。
若是一圣一尊两败俱伤,届时,仙门有二圣不能再战,仙门必定寻求议和,这样局势就对他们有利了。
倘若君王战死沙场,魔兵会由萧珩带领,不再恋战,立即退兵,仙门也未必会有决心攻取纵深极长的北渊洲,他们还有厉兵秣马,蛰伏暗藏,等待下一任至尊诞生的机会。
这一战中,殷无极把自己当做筹码,或许说,是弃子。
这般谋划,他是知道自己催动心魔,必定时日无多,于是在战场上把自己当做兵器来使用,在他彻底损坏之前,多少要限制住圣人谢衍,甚至最坏的情况,同归于尽。
如此筹谋,既是以小博大,亦是在实质上要求魔宫群臣放弃他,另谋明主。
殷无极的计划很好,却着重利益成败,错算了人心。无论是圣人的,还是北渊的。
对于战争谈判,最糟的情况莫过于此,君王被俘,却未死。
圣人亲手锁死北渊尊位,殷无极死不了,也不得自由,诞生下一任魔尊的机会短期内彻底断送了。
成王败寇,面对圣人,北渊难求全身而退。
“圣人提出的协议,每一条,在下都觉得签下去,就是在出卖北渊利益,向仙门称臣。”
陆机苦笑着,手中执着的毛笔迟迟落不下去,纸上晕染滴落的墨点,既是君王血,也是臣子泪。
“可是……”
至少陛下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为臣多年,陆机得知陛下未死时,想到的并非是此时极糟的现状,而是暗自庆幸。
无他,魔道帝尊殷无极对于北渊来说,等同精神图腾。
他太重要,无人可企及。
“倘若今日,在下代表魔宫签了这个名,回到北渊,怕是要遭到万千唾骂。”
陆机苦笑,“届时,在下怕不是就要自裁谢罪了。”
君王的性命和北渊的利益皆在笔下,换做谁人在陆相这个位置,此时都会进退维谷。
谢衍知他还有下文,不动声色,轻轻揭开一页纸,上面赫然写着:“租借交界处甚至北渊南部若干矿场,租期不定”。
这无疑是在变相地用资源抵战争赔款。此外,还有许多对战败一方的约束,预料之中的苛刻。
万幸,他除却要求北渊吐出占据的仙门地域外,并没有额外的领土诉求。毕竟北渊土地不适宜仙修生存,拿来无用,成本也极高。
谢衍轻轻敲击桌面,“仙魔若要和谈,势必要有一方退让。如今之局势,这个退让者,不会是仙门。”
他仅是陈述现状,甚至谈不上是威胁。陆机却觉得有沉沉的泰山石压在脊背处,迫他摧折屈膝。
陆机显然在犹疑,道:“……可是,若我之决定,间接害死了陛下,更是千古罪人。”
在九幽外的那场夺回冲突里,他们三人将“北渊不能失去陛下”的态度暴露无遗。
不得不试,哪怕无用,但他也确实在此时的心理拉扯里陷入被动。
圣人握着陛下的性命,有的是方法拿捏他们。
君王被俘,对一道而言,是多大的耻辱。
对于胜者为王的魔修来说,败即是死,魔尊败了,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成威胁。
但魔君殷无极不然。
陆机临行时,车驾离开九重天帝京,却被魔民堵在城门处。
游行的魔民往他的车上扔菜叶和石块,一句句地质问,斥责他们维护陛下不力,害陛下身陷囹圄,如何配做臣子。
他们说:“听说九幽之下很冷,仙门会不会折磨陛下?”
“我们能不能给陛下添点衣服?送的到吗?”
陆机撩起帘子,魔兵固然极力维持秩序,他却看见一张张蕴含着愤怒和悲痛的脸。他们也不知道该恨谁。
“带不回陛下,谁也不能做我们的君王,我会盯着你们,谁夺了魔君的位置,谁就是害陛下的罪人!罪人!”
“如果主张放弃陛下,魔宫使团就没必要再回来了——”
前不久,萧珩教他跟随圣人返回谈判时,神情复杂,却说:“去吧,赌一个未来。”
陆机当时不明白,萧珩究竟叫他赌什么。
谢衍也不说话,只是旁观他的神色变化。
陆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实在签不下去。他也无意逼迫他承担全部压力。
他今日敢落笔,魔宫内部若是意见不一致,签下的也是废纸一张。无甚用处。
就算签了,魔宫腰杆子硬起来时,也是想撕毁就撕毁。谢衍要的也就是时下的收场,没指望能持续到天长地久。
圣人随即抛出另一个话头,温和道:“北渊的复仇,如今已尘埃落定。仙门叛徒已然伏诛于帝尊剑下,余党多半丧于刺客将夜之手。其家眷门徒,吾会将其放逐海外,永不得归仙门。”
这是定性。
甚至还在变相说:仙门将其除名,不再庇护其家族姓氏,如要寻仇,亦可随意,仙门不会干涉。
谢衍是胜利者,本可以不这么做,但这是对北渊复仇诉求的回答,一码归一码。
他意图将叛徒与仙门本身割裂开,保持仙门在道统上的正义性,激浊扬清,避免仙门内部思想混乱乃至走向分裂。
与此同时,他既承认北渊复仇初衷的合理性,亦合理回应了这部分要求,展现出旁人不会有的公正态度。
陆机苦笑,圣人并不会一味逼迫,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抛出他难以拒绝的钩子。
他摇了摇头,“圣人啊,打一鞭子,再给一颗甜枣,您这手段……真是绝。”
“绝吗?凡事恰恰不能绝人之路。”谢衍连用两个“绝”字,意思却不同。
他语气和缓,“帝尊寻求公道,实行复仇的初衷合理,并不代表诉诸战争、波及生灵的结果,不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他莞尔,话语藏着机锋,“不过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吗?
陆机慢慢品出了些许圣人的态度,明知入套,却只能苦笑,“这就是圣人最终的态度?”
谢衍意味深长地道:“疮口溃烂,自然要割去腐肉,清理余毒,肃清内部,才能还仙门一个正大光明,不是吗?”
“圣人这样扣着陛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陆机徘徊片刻,终究搁下笔。他心里有了隐约的猜想,转而试探他的态度。
谢衍却反问他:“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是至尊,囚禁一名至尊,此无先例啊。”陆机道。
“从仙门的规矩来说,于情于理,圣人都不该扣着陛下不放。”
“看来陆相对仙门的规矩颇有研究。”他淡淡笑道,“确此无先例,但我这么做了,亦有白纸黑字可依。”
谢衍向他提起战前的一道协议,“当初签下君子协议的,是我与陛下。”
他将那一纸文书取出,在陆机面前摊开。
“看这一条,不杀俘虏。这是君子之约,所以我不杀帝尊,也是遵循规矩。”
谢衍有的是办法在规矩之内办事,却教人无从指摘:“但仙门在北渊的俘虏中,并无与帝尊地位与实力相当者,既然无从换,自然由仙门代为扣押。当然,吾会遵循约定,善待俘虏的。”
“这……”陆机翻看白纸黑字,哑口无言。
他当初跟随陛下来时,本以为这条双方保持克制,不可滥杀的约定,不过是前期降火的措施,在战争后期只会是一张废纸。
他却完全没想过,圣人当时就算计好了,在这等着他们呢。
“何况,仙魔大战的因果要有人承担。死去的仙门叛徒,承担主责,已经多数身死。而主导这场战争的魔君殷无极,亦逃不过他那份因果。”
“如今身陷九幽,亦是赎清因果。”
“我不杀帝尊,是为履约。不放帝尊,亦是为渡魔。”
谢衍淡淡笑道,“陆相,道理我都讲透,你可清楚了?”
*
“圣人提出什么条件?你签了吗?”
“……”
萧珩还把控着目前为止的领地,此时仙门无动作,出征的魔兵也进退维谷,皆在等陆机给他们消息。
陆机青衫湿透,圣人威压太可怕,即使离开谈判场,他也心有余悸:“没签,谈好了再议。要是我顶不住,代表魔宫签了名,少说得被骂一千年。”
将夜出现在灯影之后,擦拭雪亮的兵刃,冷凝道:“实在不行,我再去九幽冒一次险,总不能让他真的陷在仙门大狱里……”
陆机瘫坐在太师椅上,勉强喘匀呼吸,长长叹了口气:“不、不必了。我们接下来,重点还是在具体条约上,尽力减小这次战败对北渊的实际影响。但是仙魔大战了结后,北渊得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帝位空悬,说不定,还会有分裂之险。”
“真是的,面对一次圣人,少说得折二百年的寿……”
“空悬?不保他的性命?”将夜皱眉。
陆机犹豫片刻,“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觉得,圣人大概不会杀陛下。”
“哦?愿闻其详。”萧珩凑过来,“陆相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
“在最后,圣人说了两个字。”陆机顿了顿,缓缓道,“渡魔。”
“我问你们,若是存心想杀一个人,会一心想要渡他吗?”
萧珩罕见地沉默了一刻,“不会。”
陆机:“我斗胆猜想,前面那些条件或是刻意为难,皆是烟雾弹,或是对世人的说辞。”
“唯有这二字,‘渡魔’,这、才是圣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意。”
*
九幽之下。
殷无极此时正倚着石壁打盹。听见脚步声来到身侧,他也懒得好言相对。
“圣人又有什么事?难道是谈判结束了?”
近期魔宫大抵是在与仙门谈判,殷无极虽身陷囹圄,也大抵猜到,君王被俘就是最大的筹码,恐怕结果不会很好。
他未死,却也无用,等同锁死北渊尊位。
谢衍不让他死。他就不能交出头颅,换个一了百了。
在九幽下拘禁,就是要他活着赎清仙魔大战的因果。
光是想到这一点,殷无极活着的意愿都没有,却被谢衍剥夺魔气,拘束身体,囚于九幽,实在痛苦难当。
从师徒爱侣,到死生仇雠,真是荒唐,处处都荒唐。他都要笑出声了。
这几日,殷无极表面的伤口愈合了不少,也知道有谢衍吊着命,再怎么折腾也死不掉,也暂时放弃了自残,专心等待仙魔大战的善后结果。
谢衍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实的寒衣,玄色大氅,镶着一圈绒绒的黑狐皮,看着就温暖。
“圣人真是多此一举。”殷无极扫了一眼。
他最近情绪激烈不定,此时赤眸冷凝,不乏讥讽,“若是怜我会冷,又如何会把我关在九幽下?少假惺惺了。”
“这是陆相交予我的,是你的子民,怕他们的陛下在九幽底下会冷,特意准备的寒衣。”
“……”
殷无极无言片刻,瞳孔开始轻轻摇晃,好似有烛火在其中跳动,又迅速熄灭成灰烬。
“……给我的吗?一介战败者,仙魔大战的罪人?”
“时至今日,值得吗?”他的眼眸迷蒙,似乎在问谢衍,又在问听不见的旁人。
谢衍俯身,用温暖的大氅包裹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道:“帝尊待北渊臣民如何,谁不知晓?如此,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