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数罪证有何用。约束圣人的, 唯有他自己。
纵然打破规矩的代价极大,他愿意, 就支付得起。哪怕代价是圣人的声名,乃至性命。
“您犯错了。”怀里的美人这般耳语,却隐隐含笑。
“错了就错了。”谢衍径直穿过交错的红线,如同跋涉过摇曳的苇草。
他拢了拢美人的长发,谈笑道,“人皆会犯错,谢云霁犯了错,又有什么稀奇。”
谢衍身为表率,是仙门最不能犯错的一个。他也处处谨慎, 为世间筹谋,担负责任, 从未行差踏错。
可当在他最终的战场上, 把即将死去的帝尊带回九幽时, 大错已成。
谢衍一点也不后悔, 反而觉得爽快。
成为圣人后, 他第一次这样毫不避讳地直面欲望。
“您不纠正?”谢夫人的质问, 却仿佛更深邃的引诱。或许, 他就合该是来乱他的道心的。
谢衍步履极稳, 潜伏的暗影被护体剑意搅散,灭了干净。他随即拾阶而下, 红衣如血, 潇洒无双。
“怎样纠正?”
“譬如, 杀了我?”
温雅如玉的君子,闻言一笑,却反问道:“为何要纠正?”
他的话音刚落, 赤练般的红线四面袭来,好似恶咒,转瞬绑住谢衍的关节,试图将他强行留在此处。
这是陷阱。
谢衍侧眸看去,寄生在殷无极识海里的病变——天道心魔已经盘踞在他们行径道路两侧深深的薇草间。
祂们无法迈入灵堂里,才在外盘踞,藏在混沌的雾气里,以恶言扰乱心魂,让识海的主人最后的心防崩溃。
祂们已经破开识海正中的棺木,侵蚀极深,试图把帝尊心里最脆弱敏感的人性化身“谢夫人”,引出灵堂,分食吞噬。
“谢夫人”虽说记忆混沌,分不清虚幻与真实,却能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不会轻易踏出夫君的灵堂。
他苦熬着,等待着。
是他的爱人先归来,救他出苦海;还是他先被心魔吞噬,从此泯灭情爱,魂消魄散。
直到他选择主动烧了灵堂,跟着前来救他的谢衍,走出封闭的藏身之地。
“卿卿……”谢衍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十分笃定,“不,别崖,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夫人”还是墨发怀素,那样苍白,惹人怜惜。他好似戏中人,又是梦中身,眼眸朦胧柔和,“您猜呀。”
“是您的魂魄出现在院落的时候,还是您进入我识海的时候……”
谢衍抱着夫人走过心魔窥伺的危险地带,他虽然藏在夫君怀中,却不惊不惧,痴恋又脆弱,好似对他满心依赖。
直到圣人被他引着,以为已然与他心意相通,毫无防备地走向出口,却猝然被他牢牢缚在陷阱之中,当场捕获。
“圣人洞若观火,难道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谢夫人”从动弹不得的他怀中滑下来,却还揽着谢衍的脖子,身体与被红线绑紧的他亲密无间地重叠。
最无骨的身段,最蚀骨的毒性,一条危险的美人蛇。
衣衫擦过,魂磨拭魄。克制的接触,两人却犹如火烧金身,燎灼神性,如斯缠绵。
“夫人,这是何意?”谢衍全无被山鬼精魅近身的警戒,他手腕挣了一下,没能挣脱,解开的方法并非力道。
这红线以罪为名,绑缚着他,他一笑置之,也就随着他去。
谢衍垂眸,喜服的衣袂垂落,潇洒风流。他淡淡笑道:“夫人在引我过来?”
血线与红衣,与向来墨发白衣的圣人,实在是对比太强烈。
“谢夫人”捧着谢衍清霁无暇的容颜,在他的嘴角吻了一记,轻易地用舌尖勾开了他紧抿的唇,叹息道:“您是不是被‘我’警告过,我不好对付?”
谢衍坦然:“对。”
“圣人是故意踏进陷阱的。”谢夫人将谢衍的鬓发往一侧拢去,指尖抚摸他滚动的喉结,道。
“夫人的考验,算不得陷阱。”谢衍弯起唇。
谢衍早就做好了豁出一身血肉魂魄的觉悟,自然也不怕魔魅缠身,反而觉得越毒越刺激,越痛越蚀骨。
掌控或是被掌控,占有或是被占有,都是情人的欲望。
罪恶吗。那就罪恶吧,再滔天也是这段销魂的情爱,他们皆沉沦在罪欲之中。
“谢云霁,你真是自以为是。”美丽到超越性别本身的化身,手指缓缓拂过他被红线悬吊起来的修长手臂,亲昵地纠缠上去。
好似蔓生的藤萝,就这样缠住他依傍的树木,却在不断侵蚀他的道心,与他枯死在一处。
他懒洋洋地笑道:“您就这样,元神进入宿敌的识海,把最本真的魂魄暴露在本座的眼底,是笃信本座战败了,也不会拉着您一块儿死?”
“那就拉着我一块儿死。”
谢衍根本没有用心挣扎,甚至放松了身体,由着情人与他厮磨,或者是噬咬。
谢衍的眸如子夜,此时注视着他时,越明亮越疯狂,道:“圣人和魔君同归于尽,也算是破而后立。”
“别崖若是这样期望,引燃被我藏起的那三片魂魄,足以杀我。”
他这句“足以杀我”,坚定而明确。
圣人的道体重伤下,魂魄不加防御地进入宿敌的识海,甚至还在最深处纳入了三片他的魂魄,用精魂滋养修复。
再强悍的存在,也怕从魂魄深处分崩离析。这怕是圣人最容易被杀死的瞬间。
殷无极沉默了片刻,显然是过不去自己这关。
他轻轻道:“本座既然在与圣人的生死之战中落败,就是胜负已分。君子之战,信义无价。我已然必死无疑,何必害圣人一道去死?枉然,枉然。”
“夫人……”谢衍眼神微柔,似要唤他,却被打断。
殷无极用食指按在他的唇上,顶着这倾国倾城的面貌,却含着笑道:“嘘,圣人,您可没有什么夫人。”
“谢夫人到底存不存在,您心里不清楚吗?”
说罢,殷无极倒退一步,刹那间,两人所站的位置,院落,小径,灵堂,白绫,一切都不存在了。
唯有混沌的黑。
谢衍又用力挣了挣这红线,他神情微凝,却听殷无极道:
“黄泉之下,鬼城之中,真的有一个爱您至深,甚至肯为您殉情的‘谢夫人’吗?”
他旋身时,昔日那倾城之貌的“谢夫人”在他身上浮现片刻,好似岁月在此回响。
可转瞬间,那旧日的容颜形貌,如同见光而凋的幽昙,消失在了他的身上。
殷无极双袖展开,看似笑着,眼睛却不在笑,对他道:“是吧,您看,是不存在的。”
“……”谢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黄粱一枕,烂柯山下,他不知春秋几何。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混沌的黑暗变为云端城中的一间院落。
他身着布衣荆钗,温柔美貌,倚着门扉,对他一笑。
“那云端城里,与您新婚燕尔的‘卿卿’呢……”
年轻美丽的夫人走出门扉时,柴米油盐的味道散去,那薄暮的光影也迅速褪去了。
谢衍看见地上坠落的一根白玉钗。
“当然,也不存在。”殷无极偏头,向他微笑,却如同否认着他的情爱与自我。
“是我幼稚,编的故事,偏要缠着您陪我疯,如此罢了。”
戏中的故事演的久了,他甚至会有片刻错觉。
圣人谢衍当真如他形如夫妻,两人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够了。”谢衍不想听,他也早就入了局,如何承认他自己也分不清呢。
殷无极看着他,很快,流逝的光阴又在他身上重现:
与少年谢衍在仙门盛世中并肩而立的青梅,正执着一盏琉璃灯,靠在他的身侧,等着谢衍为他摘一颗星星。
或是师门在一起的时候,谢衍不顾他人眼光,低下头,专心聆听小师娘烂漫又任性的要求,向他郑重允诺。
这一切的一切,是真的,又是假的。
殷无极还是以“谢夫人”的化身站在他面前,尾指勾住缠绕在谢衍手腕上的红线,再与他五指相扣。
真正的失控感降临了。谢衍用力攥住他的指缝,猛地把他的身躯拉进,眼神如火又如冰。
他冷声道:“别崖,解开。”
殷无极笑了:“圣人啊,您被这些红线栓的这么牢,难道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他凑近,在谢衍耳畔低语,“分明是您堪不破,才会被情丝拴住。您分不清,才会时而唤我的名字,又时而唤卿卿。”
殷无极微笑着,剖开自己的欲望,也戳穿他的心事:
“您既知道,大道孤灯,您心向天外天,此生不应有情;可您又自私的很,哪怕无情,也要占着我不放,与我夫妻相称,容不得我自顾自地离开或是消亡。”
谢衍被说中最深处的心事,此时的神情陡变:“殷别崖!”
好似永远平静的海面,掀起无尽的狂澜。连胸腔中藏着的魂魄都在灼烧。
殷无极望着他深邃而激烈的眼睛,吻他缠绕情丝的手腕,微笑着:“您对我的偏执,说到底,是过去你我还是师徒时的历史遗留问题,早就该解开了。”
“圣人啊,您该去接受,我命中注定会死在您之前。”
“没什么必须要修改的命,我陪您走到这里,我的人生之终,体会过您的养育之恩,师长之情,夫妻之爱,对手之敬,酣畅淋漓地交锋过这一场,我已然无憾。”
“时候到了,我是您最后的一段尘缘。您若是视我为妻,此时的机会,就是千载难逢的过情关。”
“放下执念,修得圆满。倘若您不杀我,如何得证大道?”
“圣人,您该拔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