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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8章 击鼓其镗

渡魔成圣 慕沉歌 3768 2025-01-01 10:57:23

在染血的天阶上, 光也寂静,风也寂静。

耳畔杀伐不歇,将军却仿佛听到一声声的战鼓, 从亘古的岁月而来。

斜阳下衰草连天, 他似乎又回到了黄沙连天的边城中, 一杆红缨枪,一坛绿蚁酒, 坐困愁城。

萧珩很少回忆往事, 但是今日胸腔中沸腾的热血,让他几乎忘记, 自己也曾有少年英才, 三百将士大破敌营的时候, 也有策马红缨枪,杀尽天下寇虏的勇武。

当年, 他也曾勒马望河梁,立誓要领军南下,挥戈万里, 让前朝失地归故国。那时他满以为自己能名垂千古, 是何等意气风发。

天生将才,光芒万丈却不知收敛, 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被誉为大魏朝最后的脊梁。

他被赐予虎符, 被允许入朝堂佩剑而不拜;出入魏京时纵马风流,满楼红袖招, 皇亲贵胄无出其右。将军府中,高门朱户更是踏破门庭。

在他的声名最辉煌时,世人只闻萧家军, 不知是庙堂是谁家天下。

但无论他如何骁勇善战,国运无可挽回。在王朝末年,弱势的君主驾驭不了锋芒毕露的将军,为防天下易主,他战无不胜又如何?比得过皇权吗?

再后来,他依旧没有败过,依旧在马背上,征战天下。

可不知不觉之中,他被冷待、被排挤、被一点点地收走权力,贬谪下去。

他没有反,只是听着那些荒唐可笑的罪名被扣到他的头上,然后平静地交出兵权,出朝堂,出京,然后出塞,在关外做了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兵。

故国猜忌他,却又顾忌他的赫赫功绩,怕杀了他会遭到天下指摘。于是只能将他放逐边城,只教他在关外终老,永世不得归故里。

将军百战身名裂。他一去北渊,再不还乡。

后来,殷无极曾与他在屋檐上痛饮,说启明城难得有那么好的圆月。

他的主君问过他的过去,问他是如何入的魔洲。

萧珩不提,只是哈哈一笑,给他斟上烈酒,堵他的嘴,然后轻描淡写道一声:“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兵,日日为二三酒钱发愁罢了。”

“但我遇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厉害。”殷无极想起自己生于的时代,难得起了些怅然之意,“那时战乱四起,饿殍遍地……若你被启用,平定乱世并非一句虚言。”

“哈哈,不会有人启用我的。”萧珩笑了,“我的过去,就是一个普通到乏善可陈的故事,无聊的很。来魔洲也只是谋个生计,不少污糟事儿,有什么可说的,平白污了你的耳朵。”

他的主君被养的太好,眼睛里还有着未熄灭的光。无论过去多久,他的身上都有一股难以磨灭的孤勇少年气。

让他就这样当个少年吧。

有些事,由当大哥的来扛就行了。

“我还没老呢,还没有到像个怨妇一样,与你叨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时候。”萧珩看向远方,深夜的启明城依旧有温柔的明光,也让他琥珀色的瞳孔有了不一样的神采。

“萧重明……”

殷无极想再问,便被将军的手臂揽住脖子,糊弄道:“别问了,当年你我都潦倒,后来你我都流离,今日在此并肩,与明月痛饮,江山尽在眼前,如此便够了。”

他言语间的沧桑萧索,让殷无极短暂地沉默了一些,便不再追问。

酒过三巡,萧珩扬手递给他喝尽的酒缶,好似打趣他似的,笑道:“今日好光景,怎能有酒无乐,无涯君通音律,来一段助助兴?”

“萧重明,你总唤我主君,却又没半分正形,惯的你。”殷无极虽然这么说,但也没觉得如何,反倒笑了,“……罢了,那便来一段《击鼓》。”

北渊无雅乐。殷无极就算斫琴制笛,也无人相和。唯有这酒缶,与知交对饮半酣,兴致来时,可以即兴叩之,也算是一段秦风小调。

于是他吟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

萧珩将肘部搁在膝上,微微倾身,去看他黑袍赤瞳的主君唱秦风的样子,大笑道,“我喜欢这个调子,有我故乡的味道。”

他饱读兵书,也不是不通典籍,但是更多的精力总在钻研武道。风雅虽然会拽几句,但他乱用一气,情感抒发了,就是语义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出自圣人门下的殷无极与他咬文嚼字,阴阳怪气他,他有时听不懂,甚至还虚心请教几句,才能回过味来恼一句:“你骂我呢?”

“这首《击鼓》,来自《诗经·邶风》,讲的是士卒征战,去国怀乡,却不得归家。”殷无极击缶而歌时,颇有几分曾经的圣人弟子无涯君温文尔雅的模样,一身宽松的玄色儒袍,披散墨发,神情放松而惬意。

“后面几句,讲的是同袍战友同生共死的情谊,我尤其喜欢。今日,便唱与你听。”

古老的战歌仿佛成为耳畔的东流水,声音已经模糊不清。

当刀贯穿萧珩左腹时,将军的枪也刺穿了敌人的胸膛,离击破魔心只差短短一寸。但就在那决定生死的一瞬间,风不度单手握住了枪尖,凭着被萧珩毁掉一只手的代价,止住了萧珩近乎神鬼的一刺。

再退开时,风不度半身染血,宛如恶鬼;萧珩银甲破碎,魔气近乎枯竭,皆是重伤。

“萧珩!”刀客没想到他被消耗了这么久,依旧还有刺破护体魔气,重伤自己的能力,神色一时狰狞,“吾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刀!”

北渊洲修魔炼体,多追逐极致的武道。顶尖之战中 ,各自都有瞬间杀死对方的能力,只要一个微小的失误,就足以葬送自己。

萧珩的耳畔似乎又有战鼓声了,嗡鸣着作响。

哪怕他不去看,不去听,但他依旧能够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他的将帅之道,选择背负士兵的一切。生命、荣光、意志……战友同袍用尸骨为他铺路,送他上山,他甚至不能回头再看一眼,只怕自己会分心,死在这生死一线中。

走到这里,他已经没有回头路。

击缶声似乎穿越了时间,他想起多年前的月光下,殷无极一边击缶而歌,一边看向魔洲南,看向微茫山的方向。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黑袍的大魔唱着,好似目光能穿透迢迢的山河,与古今共享一轮明月。

萧珩左手按了一下自己的腹部,那里被刀捅出了一个大窟窿,漏着风。他却差点流出来的内脏给塞回去,伸手运起魔气,直接燎了一下血流不止的伤口,狠的像是没有痛觉。

“哈哈哈,再来!”狼王一旦咬住猎物,便像个疯子,非得把对方的血与肉都撕扯干净。

萧珩再啐了一口血沫,哪怕英雄末路,他也不曾后悔闯上这一遭,“再来试试老子的枪,看我能不能把你的脑袋给削下来!”

他是浴血的杀神,让人心生寒胆。

英雄穷途!

“好啊,我就送你去轮回里,和你的主君作伴!”风不度举刀,面对魔气近乎枯竭的萧珩冷笑道,“我会把你们的尸骨都烧干,洒在启明城的废墟上的——”

就在这时,原本早已尸横遍野的阶梯之上,传来脚步声。

这些声音很杂乱,并不像是成建制的士兵,但或是沉重,或是轻灵,气息皆是磅礴,竟是一批让人难以忽视大能魔修。

“什么人?”风不度向下看,他没有听说过青君还有这样的后手。

“阿弥陀佛,贫僧是来超度的。”禅杖一声作响,武僧禅让从容地走上天阶,他的目之所及,或是尸首,或是火油烈火,一片厮杀后的狼藉。“顺便,来见一见传说中的启明城主,与殷施主论一论佛法。”

他偏了偏头,看向正执枪斜挑的狼王,道:“萧施主,不知可否引荐?”

萧珩不知他们的来意,但见他们皆是携着自己的武器法宝,帮助狼王军清理敌人,一时间把战局扭转,竟是怔了半晌。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这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援军,实在是帮大忙了。

“武僧禅让、‘关外剑客’仇英、……”重伤的风不度逐一认出他们的脸孔与武器,牙齿咬得咯咯响,道:“你们不是都隐居山林,早已不问世事了吗?为何今日站在这里,与青君殿下作对?”

“因为我们看不上青君,但是对那位殷殿下很有兴趣,总不能让他就这样死了。”娃娃脸的少年叼着草根,手中却转着两把弯刀,出手却极为狠辣,转眼间便砍掉几名缠着狼王军的魔修。

他看向浑身浴血的萧珩,大笑道:“狼王萧珩,你敢孤身上九重山,我欣赏你!省点力气,去救你该救的人吧,这个风不度,让给我来处理!”

北渊洲的确有四名渡劫期大魔,但渡劫之下的大乘期,除却投身乱世的这些魔王,还有不少在山林清修,整个魔洲地界看似势力分明,实则卧虎藏龙,就算是渡劫大魔也不敢轻易招惹。

这娃娃脸的少年名为逐浪,看似轻狂年少,实则已有半步大乘期。

除此之外,他还认出了一名右手执着烟杆的曼丽女子,一袭紧贴身材的丝绸裙装,走路时身姿摇曳,身材极好,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魔女林烟霞。

“今日吹的是什么风,大魔齐上九重山?”萧珩道。

“听闻殷殿下甚美,若是美人,死在这鸟不生蛋的山上,可就太可惜了。”林烟霞优雅地啜了口烟,红唇一启,吐出蒙蒙的雾气,笑道,“渡劫期,好香的修为,不知人有多美,可否让我尝尝味啊?”

萧珩心里一松,就难免嘴上开始玩笑:“林座主,我家主君还青涩着呢,也早就心有所属,又怕极了女人,可经不起好姐姐的折腾。”

“泼皮冤家。”林烟霞含着媚意地瞟他一眼,见他战袍带血,萧疏俊朗的模样,心下更是被这男子气概击中,又道,“他不成,那萧将军也是个俊俏的男子嘛……嗯,此地不足为惧,奴家随你去救人。”

她这漫不经心的模样,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无论在什么,她的修为亦有大乘,若是同他一道,面对青君与钟离界,萧珩总归更有底气些。

九重山还未解困,龙脉仍地动。可见,大魔们仍未成功杀死主君,一切都还有救。

有大魔助阵,萧珩再往上杀的时候,一路便势如破竹。

残阳薄暮拉长,月已出东山。

萧珩剁了一个挡路的魔修,一脚把他踹到台阶下,仍由其滚落。

“你们为什么会来?”事急从权,此时有人相助,他不问缘由也得全盘接受,只要能救出殷无极,但这不代表萧珩不会怀疑。

“我本以为,只有我会来九重山,这里可是九死一生,来了后,就意味着和整个魔洲作对,值得?”

“好好的男人,问那么多为什么。”林烟霞似笑非笑道,“想来便来了呗。再说,我也想见一见,能让声名赫赫的‘背主的狼王’,连性命都不要也来救的主君,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烟霞吐了一口烟雾,让冲向他们的魔修皆陷入飘飘然的睡眠,紧接着,萧珩枪出如龙,直接一扫,让他们身首异处。

“至于和整个魔洲作对?”林烟霞笑了,“不是我们在和整个魔洲作对,而是整个魔洲,在和历史作对。”

当局者迷,萧珩又是猛然顿住,看着林烟霞曼妙的背影,他才骤然意识到一点:启明城承载的梦想,殷无极那看似天真而理想化的一切努力,原来都不是无用功。

是他的不同,引来了整个魔洲的围追堵截。

但也是他打开了屋顶的一扇窗,从此,天光便能投进黑暗的屋子里。那些不愿住在黑暗中的人,一个一个地醒过来了。

他想起龙隐城内乱后,殷无极让他跟去世家大魔的地牢,却看见了满地牢的墙上都打着锁链,锁链的尽头,都绑着一个人。

牢中肮脏腥臭,尽是血的腐臭味。还活着的魔奴,挨着死去腐烂的尸体,蜷缩着活在地下,好似大魔世家光鲜亮丽外皮之下,爬满的蚤子。

他们抬起麻木的眼睛,连挣扎都忘却。反正,进来的都是大魔,是谁又有何分别,他们走不出去的。

而殷无极则是提着无涯剑,走进牢中,指着他们对萧珩道:“北渊洲世世代代的奴隶,他们一无所有,日复一日的过着猪狗都不算的生活,甚至忘记了自己应该怎么当人。”

殷无极抬起剑,铁链应声而断。

牢中无数双黑洞洞的眼睛,此时都刷的一下抬起来,注视着他。

“不愿意做奴隶的,站起来!”殷无极环顾四周,一声厉喝把他们从沉睡中惊醒,眼底是惊人的亮光。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奴隶,谁也不能再给你们套上枷锁!”

越是接近山顶,龙脉的震动越大,九龙殿近在咫尺。

但是萧珩看到了挡在他面前,失去一条左臂的钟离界,金瞳如烈焰腾腾,嗜血而冰冷,却是笑了。

他认出了殷无极本命火造成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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