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替谢衍簪好发冠, 又拢了拢鬓角的发丝,指尖抹过他的眼眉,缓缓勾勒凤眸的形状, 只觉云翻雨覆后, 往日清寒的圣人, 宛如初雪融化,身上也有些许诱人的柔软。
他过去是最细致妥帖的弟子,如今成了最宜其室家的情人。角色的变化,也让整理衣冠的动作带上几次难言的暧昧。
“好了。”殷无极恋恋不舍,目光缠着他, 却在圣人的唇角凑上一吻,小声道,“您早点回来, 我还想要。”
谢衍失笑, 觉得他这番言语任性的可爱,偏生又这样理直气壮,摸了摸他湿润的朱唇, “你还想要?”
“要。”殷无极叼住他的指尖,半惩罚似的咬了咬, 只留下浅浅的印子。
“咬人?”谢衍笑着收回手, 不去逗弄他, 上下打量着帝尊看似矜持的姿态与风流身段,只觉他无处不美。纵情过后, 他却还未饱足,眸光流转时极纯又极欲,别有一番风情。
“独对西窗,独守空房那么久, 您又不肯来魔宫探望本座,只得本座千里迢迢来见您。”帝尊故作哀伤地垂下眼睫,半是埋怨,他若是端起腔调,能把人魂都给勾跑了。
“难道您已经厌了本座?觉得这具身子,您用过无数次,觉得没有什么惊喜之处,尽是应付——”
他偏生又记仇得很,想起师尊曾经应付式的说他活烂,心心念念着报复,绵里藏针地怼道:“还是,夫君您不行了?”
果不其然,被这般如泣如诉地指责的“夫君”哪里能忍,半是威胁地眯起眼,道:“谁不行?”
他容着帝尊翻来覆去的折腾,强悍到足以包容他所有的任性。说他冷淡可以,哪个男人能受得了“不行”这种指责。
“自己去里间等一等。”谢衍俯身,揉了一把他柔软的发,在他眼睫和指尖上亲了亲,自然而然地以夫君身份自居,“别崖莫怪,为夫离去片刻,很快就回。”
清浅的呼吸拂在帝尊耳畔,他语带威胁,“别跑,回来教训陛下。”
达成了目的,又讨得便宜,帝尊才不怕他口头上的威胁,笑道:“那可就等着圣人‘教训’本座了。”
谢衍刚刚从美人榻上下来,又被贤惠的情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正是最心神舒畅,最懒得与人计较的时刻。
与此同时,事关谢衍的声讨声一阵接一阵,对方有备而来,安插了不少附和的势力,真的裹挟住了情绪。
“照我来说,应当查一查,北渊魔洲到底给了谢衍什么好处,教他能放下三百多年前的宿仇,非要开什么商路——”
此时,被反复提及,只存在于故事中的圣人从最顶层的环形楼梯上,一步步徐徐走下,姿态慵懒,声音悠然。
“这般热闹,既然在议论吾,不如让吾也听听?”
四下哗然。
“圣人怎么在这里?”有人开始疯狂思索,自己到底说没说圣人坏话。
“之前,仙门与魔洲不是办了个商道吗,说是要建成一条连接两洲的‘丝绸之路’,还挺重要的。”有人恍然大悟,“这样隆重的事情,指不定圣人与北边那位都参加了,在附近也很寻常吧。”
就算圣人踪迹在附近是合理的,但圣人常年居于微茫山,要么就是四处巡游,甚少出入类似赏玉楼这样的地界,更别说包下代表身份的最顶层。
“谢衍!”林老显然是心虚了,用力敲了敲拐杖,“你、你怎么在这里——”
“吾为何不能在?”谢衍当然不可能说,他订下这金碧辉煌的里屋,是为了把帝尊哄骗来交流感情,所以干脆不正面回答。
反正,以他的身份,自然多的是人为他自动找理由。
果不其然,众人纷纷议论,“圣人大抵是想亲自视察流离城的商点,难道是预料到了有人闹事?如此滴水不漏,不愧是圣人!”
林老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梗着脖子道:“老朽又没说错,圣人难道要阻拦我等的合理质疑?”
“质疑?当然可以。”谢衍也不与他对峙,拂衣走上高台,俯瞰着围观的一众,道,“有何疑问,尽可以提出,今日吾心情好,为诸位答疑。”
“赏玉楼是风雅游乐之地,不必繁文缛节,畅所欲言。”谢衍又扫了一眼赶来的赏玉楼老板,道,“准备笔墨,把今日的问答写下来,为全仙门解答诸位关心的问题。”
“一人一问,报上名号,内容登在下一期的邸报上,抄送全仙门。”
他压根不欲一条条地解释那些栽赃污蔑,自证清白,是一件最没有用处的事情,会陷在对方的话语陷阱中,纠结于“他到底与帝尊有没有私下往来”“圣人的人品道德”等话题中,无异于在对方事先布好的泥潭里挣扎,用尽全力才能保护自己不沾湿衣服,实在无聊。
所以,他压根没有把林老看在眼里,而是把提问的权力给了所有人,直接告知这些修士们,这是一场“与圣人的问答”,会被书面化抄送仙门。
中洲儒道有个特点,文风盛行,好名,要脸。
在和平的儒道,无名修士自负学识修为,想要出名,要么是参与本宗门的大比,但扬名只在宗门里。就是五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但距离第二届还差好些年。
再往后,就是“蹭”知名修士,常见手段分为一文一武。
文斗,就是各类文坛诗会,论道大会等,若有惊世之作诞生,可以一夜天下知。
武斗,自然就是斗法了。但这更要真材实料,不然挑战前辈不成,最终成为丑角,得不偿失。
籍籍无名的修士一生中,又有几次能见到圣人亲临,更别说得到向他提问的机会了,这可是能把自己的名字与观点,与圣人的回答写在同一张纸的机会。
林老刚才策动了许久,他们才有点兴趣听,如今圣人一言,他们立即跃跃欲试,林家是什么?不记得。和圣人说话才是顶级的荣耀,要“蹭”就得“蹭”最厉害的修士啊!
“圣人,在下常林,师从名家白贤。”首先被点到的是一个名家弟子,见自己得了机会,他红光满面。
“原来是白先生的高足。请上台来。”
“谢衍!”林老气不过,用力敲了敲拐杖,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无视,道,“回答老朽的问题!”
“干什么,干什么,别抢我等机会。”顿时,他就被无数双白眼淹没了。
“在下想问圣人,仙魔两道通商,看似只是经济往来,实则引起议论纷纷,您到底是为何做出这样的决定?”常林问道。
这是一个众人都关心的问题,甚至私底下,还有不少学派举办小型的论道,探讨其中的利与弊。
这正好是谢衍希望借此机会说明的问题。
“诸位皆是有识之士,关心仙门未来,衍,深感欣慰。”谢衍若是真的论起道来,却是半点也不倨傲的,他先是平视常林,向他淡淡一笑,“衍也知晓,诸位到底在忧虑什么。”
“诸位在担心,仙魔两道道统有别,数千年来,仙门排斥魔道,将弟子入魔道视作‘堕魔’,将与魔修有关联视作背叛。今日,却要容许魔修的商队进入仙门,甚至要从魔洲购买货物,一是觉得不安,二是畏惧资敌,可对?”
“是,圣人明察。”常林心中不好说、不敢说的,皆被谢衍点出,连声道。
“但诸位是否有分析过,仙门目前的繁荣建立在什么基础上?”谢衍话锋一转,道,“各大宗门的建设,以及诸位用于交易的‘灵石’、炼器的灵矿,以及一些珍稀的灵宝原料,仙门的储备,足够吗?”
“……这,还没有仔细算过。”
“五洲十三岛的资源不均,却又有结界阻隔。魔洲多矿,却土地贫乏,缺少粮食与药材。仙门灵草灵花俯拾皆是、土地繁茂,却恰恰缺少矿石,有何办法来解决呢?”谢衍似笑非笑。
“……”
“仙魔大战,纵然每千年都会打上一次,但是有谁明白其中的本质?诸位在书本上,学到的大概是‘仙门富庶,魔洲以掠夺为业’才导致了仙魔大战,但是书本不会写明的,为什么魔洲催生了掠夺。”
“是,想要。”谢衍看着若有所悟的众人,淡淡笑道,“因为缺少,所以想要,不然活不下去。”
“衍亦坦言,中洲虽然还有矿藏,但是相对来说稀少,这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仙门若想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生在当代的我等,不能将仙门后生的资源耗尽。”
“中洲仙门乃首善之地,虽然不畏战,但也不好战,不兴战。掠夺一条,伤亡无数,再起征伐,不可取。”
“再观北渊大局,魔道已然大一统,政局初定,如何互惠互利,唯有行商。”谢衍之言,没有提及任何仇恨与道统相别,而是纯粹从实务的角度。“这于仙门,于魔道,都是最好的选择。”
“圣人之眼界,超越正邪之别,道统之分,是我等狭隘。”常林听罢,感慨良多,退下了。
“我有问题。”等在后面的剑修上前两步,他是个世家子弟,道,“在下长风林原家子弟,名原放,想请教圣人——”
“如今由您主持仙门内部的陈年积案倒查……”他顿了顿,道,“是否有党争的危险?”
此话一出,全体寂静。
谢衍闻言,却是笑了。他向还在台下的原放伸手,邀他上台来辩,道:“请诸位放心,仙门并非一家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而是天下修真者的天下。”
“吾定仙门律法之前,既往不咎。而定下律法后,仍然有许多人暗中违背,自行其是,将其视为无物。”
“天下人治天下,自然要有什么能让天下人认同与遵守。仙门律令由法家草拟,各大宗门反馈意见,共同订立而成,红线就在抬头之处,若是不遵律法,乃至践踏,身为仙修,却行有伤天和之事,自此被查办,自然不是吾之过。”
“若是从未违反过,自然可以高枕无忧;若是践踏仙门律法,此时自然该终日惶惶,惴惴不安。”谢衍拂袖,扬扬白衣如雪,那近乎神性的睥睨的姿态,如同高山之巅。
“党争?这不是党争。”谢衍淡淡道,“认为衍是百家之党首,是否是小视了衍?觉得衍还需要攫取利益,打压异己,以稳固仙门权柄?”
当然不需要。现在的谢衍就是仙门的最高峰,连道祖、佛宗二圣都要退居一射之地。
“衍乃仙门之主,天道代行者,代表的是天道之意,洞见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吾之意即天道之意。如有不服,尽可以上前来。”
谢衍扫了一眼本想往前踏步,却惴惴迟疑的林老,微微冷笑:“天道之辩,谁敢辩上一辩,衍就敢奉陪到底。”
天生圣人,顶峰圣位。
他们怎么忘了,挑战谢衍,几乎等同于挑战天道。
“……”林老的脸色变幻莫测。与圣人辩天道,他得遭天谴,哪里敢做?于是讪讪不答。
在场之人仰望着那道白衣如雪的影子。
他们的畅所欲言,与无所拘束,不仅是因为谢衍从来不会管束这些有关于他的言论。也是因为,这些言论无法真正撼动他的地位。而他乐于见到思潮与学派的活跃,自然也不在乎些许攻击。
谢衍搭起的是一个理性、有共识、有边界的框架,将那些模糊的约定俗成,固定成了有条文的法。
他保护了初入道的弱者不会像上古时那样,被杀人夺宝,死无其所。仙门的律令凌驾于宗门与家族之上,原本受到族权、宗权压榨的少年天才,从此也有了敲响明镜堂前登闻鼓的机会。
“仙门律法,维护的是弱者,而不是为强者牟利。”有学子在台下喊道。
“除了支持圣人之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难道你们要去支持那些遗老遗少,教他们夺你的资源,炫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历史传统’,骑在你头上当老爷?”
“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一千多年前的仇,和咱们有什么关系?流离城也有魔修商人,我也瞧见了,魔修又不是三个脑袋八个耳朵,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修炼的法门不同而已。”
“不做亏心事,又哪里怕法家敲门嘛?”
“说得对。”台下众人纷纷笑了。
记录者在那奋笔疾书,把这一段圣人对答固定在纸面上。
事已至此,那些质疑圣人私德的话题,就更是捕风捉影,谁会相信无情无欲,一心只为仙门的圣人,会有任何寻常人的感情呢。
“哼。”林老见势不对,见谢衍没有正眼瞧他一下,灰溜溜地走了。
“发生了些令人不快的插曲,但已然无事,继续吧。”
谢衍三下五除二将危机化解,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却是暗地送出一道消息,调动儒门弟子多多关注商路,以免发生袭击。
然后,他转身上楼,背影孤绝,留下背后的人声鼎沸。
门扉之内,软红与帘帐之中,还有等待他许久的帝尊。
将尘俗抛在门外,谢衍走进内室,在摇晃的烛影中走近最尽头的床帐,伸手轻轻撩起。
谢衍垂眸望去,却是烟霞灿烂,满眼的璀璨烈火。
一双手臂迅速缠了上来,把高洁如冰的圣人直接拖进了软红千丈中,好似捕获。
床帏落下,将一切都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