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极给出的十五日期限将至, 城中大魔余党,却迟迟未能给出回答,显然是要一条道走向黑。攻城之战, 正一触即发。
当夜, 岚苍城中灯火黯淡, 一片寂静,不像是筹备战争的模样。而南部偏城门处, 负责守城的士兵处, 却传来些许细小的响动。
那是一队被强征的魔兵,套着不合衬的盔甲, 正趁着值夜时商议了什么。
“要是拖到明日, 他们就攻城了。”他们讨论着, 声音压低,“听说代城主求的援兵早就给那狼王萧珩灭了干净, 只是半点也不告诉我们,你看城里,哪里是像要反抗的样子, 逃的逃, 躲的躲,就把我们这些炮灰派到城墙附近送死……
“谁他妈想为这群废物卖命, 我的老娘还要我养老。”
“听说,这几日有人悄悄挖地道, 溜到对面去了,还给家里回信。”小队长的消息灵通点, 他轻咳一声,道。
“信里说了什么?”几个人又凑在一起,热切地打听着。
那小队长享受被热捧的感觉, 又清了清嗓子道:“是我隔壁老牛的消息,保真。据说他被安排到了专门的大营里,里头都是咱岚苍城逃过去的老乡,南域那位是个仁慈的,不但不虐待,给吃给喝,还说等到‘解放’了我们岚苍城,就能放他们回家团聚了。”
几人面面相觑,道:“不是都说,那名为殷无极的大魔,凶神恶煞,青面獠牙,杀人不眨眼……”
“哪传的?”小队长恼道,“再暴虐,能比得过蓝城主?那可是一言不合就做人皮风筝的大魔,你们忘了?那些被开膛破肚的奴隶,一个个挂在屋檐上,生生晒成了干……”
他说到此,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却听年纪小的少年一声哭腔。“娘亲,我不要打仗,我不要死!”
“南域那位从来就没屠城的记录,连攻入启明城的魔兵,他也只杀了为首的,其他被征去的大多都没杀……”
“俘虏都有活路,那降兵也没事吧?”瘦竹竿似的青年道,“不就是换个大魔吗,多正常的事情,指不定在这位治下还能过得更好呢。”
“要不……”小队长咬了咬牙,道,“明日就开战了,那就过了期限,投也来不及了。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吧。”
“就是,开城门吧,谁要陪那群大魔一起死,说不准明日一打起来,那群废物大魔拿我们的命拖延战线,自己就直接跑了。”
“逐鹿野之战不就是?他们拿私兵往上填,自己跑得比兔子都快,平日里剥削倒是一套一套的,真到了战场上,却被吓得屁滚尿流。虽然咱和那群卖命的狗不是一国的,但看了他们那结局,谁心里不打鼓?”
“就是,连自己养的狗都能卖,卖起我们来不是更没负担?”
这数十人商议完,自觉胆子壮了,就谨慎地借着换班的名头靠近城门。
明明是交战前夜,城中戒备却十分松懈,许多人干脆就溜了,守城的兵戈一车车地横在城下,但是应当穿戴的人却不知去向。
小队长在边上绕了一圈,却见墙根下一堆奇怪的茅草,他用手中长戟勾开,却见一处贴着墙根的大洞,直直通往墙外。
“那些狗儿子,跑的竟然比我们快!”他们泄愤似的用力捅了一下,发现那通道又被土填上了,一时半会逃不出去,又恨恨道,“该跑的都跑完了,我们还守个屁的城,一不做二不休,开城门逃跑得了!”
“反正等他们杀进来也是死,开城门吧。”
夜色之下,这么几个无甚见识的微末魔兵商量了一番,竟是这样轻率地决定了这座早已人心离散的城池归属。
历史的走向,有时就是这样荒唐。小人物的一念之差,也能越过暗处无数斗争与博弈,直接决定一场战争的走向。
当夜,城门之外,月色正值当空,数万魔兵蓄势待发。月色为甲胄镀上寒光。
殷无极坐于战车之上,膝上横着黑金色的古朴凶剑,正阖目养神。
十五日的以逸待劳,疲敌心态,拖延时间,他终于在今日收到萧珩的捷报。
此去三十六城,已无战意,有些一触即溃,有些见狼王军旗帜飘扬便望风归附。萧珩率轻骑一路北向,所过之处皆是横扫。
时至今日,岚苍城已是孤城。
但殷无极并没有指望,城中大魔余党会献城投降。因为对他而言,他们是必杀的对象,不可能原谅。
虽然殷无极也尝试了从内部做宣传,但是他可以动用的人太少,不足以从内部发动叛变,所以并没有指望能够和平拿下岚苍城。
“想要在我攻城时逃离,还是祭上城池死战?”殷无极明明笑着,绯色的眼眸里却毫无笑意,凝着血。“罢了,都一样。”
战争避无可避。左右都是要杀人的,那是逃不过的业力。
他斜着剑,以绸缎擦拭古朴的剑锋,动作优雅,白皙的手指在月光下莹白如玉,而黑云遮挡明月,为他的车辇投下暗影。
“传我命令,黎明时分攻城。”殷无极低叹一声,看向面前黑黢黢的城池,似乎见到了它破碎时的模样。
他缓缓阖目,不再去看,而是低声道:“还有最后的三个时辰,先做准备……”
“王,不对劲。”萧珩不在,他的副将萧十二随行,一直在盯着城门处。他的声音微微扬起,颇为讶异道,“王,城门开了!”
岚苍城被殷无极一剑劈出大洞的结界,早已形同虚设,就等着殷无极的一声令下,他们将会挺进城中。
而他们重兵镇守的南部城门,就在夜色中被数十人缓缓推开。
沉重的石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钻出十几个魔兵,与他们严阵以待的队伍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傻了。
城内传来骚动,漏出凌乱的脚步声,有人大吼道:“有叛徒开城门了——”
“好家伙,这是份大礼啊!”萧十二立即反应过来,欣喜若狂,马上派亲军去接管城门。“快,去开城门——”
他刚一抬眼,想要向王汇报,却见那端坐在王车之上的黑袍大魔不见了。
那鼓动着兄弟们开城门的小队长还年轻,没什么见识,当真正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万军时,才一哆嗦,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禁不住跪了下来。
正惶惑时,他们看见黑云散去,长风掠过平地,面前却站着一个人。
他黑袍轻甲,长发束冠,手握玄金色长剑,一身王的威仪。月光落在他白皙的脸上,照出他绯色如焰的眸。
帝气正是摧城之势,足以让他们身心皆拜服,战战兢兢地跪在了大魔的脚下。
“你们是岚苍城的守军?”殷无极低垂眼睫,在黯淡的夜色中,他幽红色的瞳中跳跃着火,他问道,“为什么开城门?”
孤身一人的王,看向那朝他轰然洞开的城门。
“小人不想……”小队长用额头抵住地面,耳畔回荡的是大魔低沉悦耳的声音,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道,“不想打仗了……”
他们的见识短浅,此时才回味出来,他们似乎是代替这城中大魔们做出了决定,甚至替城中百姓做出了选择。而这个选择是对,还是错,他们不清楚,只是怔怔跪在大魔的脚边,抬头仰望着他孤高的容色。
殷无极负手而立,望向萧条的城内。
城外正在临阵前的静默中,本欲黎明再攻的启明城魔兵,此时正在逐一燃起手中的火,在他身后形成一片光的海。
城中传来零散的兵戈声和脚步声,已经没什么可以组织起来的有生力量了,那些七零八落,修为不一的小兵们执着刀枪剑戟,却看到了洞开的城门。
殷无极的黑袍当风,身后火光憧憧,黑旗猎猎。
他的姿容绝世,唇畔含着笑,略略偏头看来,背影如巍巍然的山岳。
“放下武器。”殷无极抽出黑金色的古朴长剑,剑锋点地,在月光中孤身而立。
他的身后,千乘齐动,鼓声震天,万军高呼“王师已至”。
这样的军容,亲自见过这一幕的岚苍城士兵早就吓破了胆。
他们是断然不愿和这样的大军碰上一碰的,没了战意,手中武器纷纷落下,但他们互相看着,惶然失措着,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人群中,不知有谁反应极快,随着万军高呼一声“王师已至”。那一声来自岚苍城中的呼声,单薄,却像是突然唤醒了什么。
所有人皆是如梦初醒,纷纷跪在黑袍大魔的脚边,拜服于他一身龙脉帝气,大呼三声:“王师已至,恭迎吾王!”
有士兵闻讯赶来,却见城门两侧跪了一片,皆是昔日同袍。而那原本在城外包围的魔兵,正满身披挂,士气高昂,挺枪立于魔王身后。
殷无极收剑回鞘,双臂展开,然后双手向下一按,止住那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猎猎黑袍在风中飘扬。
“多谢诸位相迎。”殷无极不露白刃,显出他并无杀戮恶意,而是沿着两侧跪下的士兵留出的路,轻快走入城中,黑袍微微晃动。
他徐徐旋身,抬手,笑道:“岚苍城前城主蓝岚及其余党之罪,与百姓生民无关,诸位不必担忧,请起。”
随即,他又回身,看向自己未曾入城的魔兵,淡淡笑道:“入城下马,不露白刃,不准扰民。今日,岚苍城以礼迎我,我将以德报之。”
他此言一出,便是将那小队长偷开城门的莽撞举动,直接拔高成了“民心所向”,成了岚苍城军民归服于他,直接给自己加上了正统性。
黑袍大魔的风姿绝世,身影孤绝,哪怕信口开河时,也别有一番说服力。
那被殷无极主动扶起的小队长等十几人,晕乎乎地跟在他身后,差点有了一种自己很重要的感觉,整个人都光宗耀祖了。
“承蒙岚苍城军民厚爱,吾今日得以入城,化干戈为玉帛。”殷无极淡淡笑道,“诸位义士的选择,避免了数千,乃至数万人的死伤,吾要感谢你们。”
“王……”他们被这迷魂汤一灌,哪还记得自个的王是谁,只顾着跟着他了。
所有魔修的视线追着他的身影走,只觉他身上有一股足以让山海也倾倒的,独属于帝王的风度。
向殷无极洞开的城池还在黑夜里寂静着,但是那渐渐亮起的天边,将终结这不眠之夜。
鱼贯而入的大军前锋,黑旗在街头巷尾招展着,上面的“殷”字极是刺眼。
启明城魔兵皆行于殷无极的身后,而走在最前面的王,哪里像是前来攻打城池的,反倒像是在巡视着未来的属地。
不知又有哪里传来“王师已至”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响彻了这个黎明。
临街的百姓从窗口探出头来,见到那看不见头的黑旗,却惊讶于大军的军纪。没有人劫掠,没有人屠城,甚至连白刃都在鞘中。
被带入城中的,还有那些陆陆续续逃出城的人。他们从大军中走出来,又哭又笑,与自己的亲朋拥抱在一起,讲述着这几日惊魂的故事。
渐渐地,有百姓扶老携幼,走出家门,看着这些过街巷而不入的陌生魔兵。他们的脸上有着不安,但是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不确信。
这些远道而来的,外乡的魔,与他们岚苍城可是有仇的,当真会放过他们吗?
可他们过街巷而不入,看样子好像不是要来报仇。难道,真的如他们所言,“王之师”会不一样吗?
“城主府在何方?”殷无极的目的很明确,首先要把他的仇人们给摁住,不能让一个人从他剑下逃了。
“就在前方。”
萧十二的动作极其迅速,他带着几名大魔堵了城主府,直接逮住了那些来不及潜逃的大魔。有些则是没打算跑,因为根基就在城中,也是知名的魔修氏族。
殷无极走到城主府前,在众目睽睽之下,扬剑一劈,旧城主蓝岚的徽记碎成齑粉,原本的“城主府”三字牌匾落在地上,裂成两半。
那些只是见了他的面,便为龙脉之力控制,只得跪在他脚下的大魔,他根本一眼都懒得看。
殷无极只是站在阶前,笑着负手转身,向全城昭告。
“今日起,岚苍城易主,归吾,即南域之王殷无极所有。”
兵不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