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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不问苍生

渡魔成圣 慕沉歌 4717 2025-01-01 10:57:22

凛冬初雪, 天气骤冷,屋檐下已有一连串冰棱,雪花白皙如鹅毛, 朔朔飘下。

山城车马难行,雪后又冷, 街上的人寥寥无几。

谢景行披着一层素色大氅,裹住他纤瘦的躯体,手中执着伞, 慢悠悠地走在城东的道路上。

他身侧长身玉立的少年抬高斗笠,露出半张白皙的脸, 语笑盈盈。

玄色劲装勾勒出他匀称修长的身材, 一把古朴长剑悬在腰侧,看似寻常,谁也想不到那是上古凶兵无涯剑。

“倒是巧了,我受人所托, 要查的正是乌国旧案。”殷无极弹了一下剑,剑身发出一声轻啸。

他悠悠道:“此案真相早已埋藏于历史, 若有机会看到历史投影,倒是一大突破口。”

“可惜不能作为证据。”谢景行提醒。

“不能便不能。”殷无极嗤笑。

“我们要的是一个没有被掩盖的真相, 至于公道,先生总不会觉得, 魔修讨公道能走你们仙门的程序吧?”

将夜要的是当年仇人死绝,向世人揭露真相,而非是寻求仙门认同。

魔修, 自然要用魔修的手段。

谢景行不想深思他言下之意,道:“乌国身处南方山地,是小国的集合体, 地势险要,位置靠近南疆,末代帝王听信谗言,信奉举国升仙的秘法,酿下大祸。”

“无虚,无实,无颇三人,史称‘祸国三道’,传闻中,是他们献给末帝所谓‘举国升仙’的秘法。之后的事情,史书就再无记载,只余传闻了。”

这是一场惊天的骗局。

殷无极笑了,语气极冷,道:“红尘卷被宋澜控制了几成?”

谢景行淡淡地道:“不足三成。”

殷无极面色稍霁:“因为你的天魂还在?”

谢景行却说不上高兴:“我的魂魄还在,神魂印记就在,自然不可能易主。他的目的是消磨掉卷中我的残魂。只要彻底掌握这半卷,封存于儒门的那半卷,自然也会归他所有。”

两人在雪中絮絮的说着话,先是保持一步距离,后来却是袖挨着袖,是个很容易牵手的距离。

殷无极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心中大抵是有鬼的,咬着下唇,又悄悄缩回来,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自己还残留温度的手指。

谢景行看着他的表现,只觉有趣,轻笑。

“笑什么?”殷无极不满。

“俗世之中,别崖这般年纪的少年,非要父亲牵着走,可是要让人笑话的。”

谢景行打趣:“你十五岁拜我为师,我教养你一千年,于你来说,也算是半师半父,你若肯唤我一声……”

“……谁要你做我父亲!”殷无极像是被他气得半死,大步向前,越过他身侧,声音中颇带咬牙切齿。

“谢云霁,你休想!”

儒门礼乐严苛,谢衍是他师父时,他就得小心翼翼地藏着爱慕,以免暴露心思,被他斥责乱了纲常。

过去,仙魔、师徒、养父子三座大山横在他们中间,他们身居高位,隐蔽而小心地维系着情人关系,却时时担心着行差踏错,被天下人指摘,沦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生气了?”谢景行看着他扎入风雪中,头也不回的背影,

他轻声自语:“我只是开个玩笑……”倒也没有真的想做他父亲的意思。

当年谢衍基本上把他当儿子养,到最后,剖肉换骨,为他延命。

殷无极唇瓣啜饮过的,是圣人的心头血,身体里藏着的,是从他肋下剜出的骨。

骨血交融,也莫过于此。

谢景行无奈,为了把不知为何闹起别扭的徒弟哄回来,最后还是快步赶上,牵着他的手,与他并行,好生说了许多动听的话,才堪堪让殷无极面色舒缓,肯理他了。

街上寂静一片,家家闭户,十分萧索。他们收获不大,就沿途寻找各类店面打听情报。

中临洲虽然儒道大兴,但乌国位置偏僻,以道教治国,儒家思想在此不受欢迎。

卖酒的小二见谢景行的儒生外袍,在语气中难免遮遮掩掩。

殷无极听了几句便不耐,一抬眼,幽幽红眸摄魂夺魄。

小二的嘴立刻被撬开,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下去:“客官可不要接近宫中大门,那里有儒生跪着,已经快一天一夜了,他们声称,举国升仙不过骗局,请求陛下一见……照小的说,这群迂腐酸儒就是在逼宫,陛下是万万不会见他们的。我们临淄人杰地灵,陛下飞升,百姓也跟着修仙,咱们整个王都能当仙人,岂不是一桩美事?”

谢景行皱起眉,道:“已经到三百儒生跪宫门了?”

他后来查过乌国旧案,对卷宗资料过目不忘,如今刚好派上用场。

乌国最后的残史不全,但是此事在史书上发生的时间还算早,才有完整的记载,让他得以确认目前所在的时间坐标,后续就能根据时序流逝,推定出后续事件的大致走向。

殷无极掏干净了情报,不忘评价一句:“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乌国,纯属是蠢死的。”

谢景行面无表情道:“不问苍生问鬼神,葬送国祚,国君该死。”

殷无极见他不开心,揉了揉他冰凉的手,在他手心哈了一口气,笑道:“谢先生别气了,若是生气,就多看看我,我好看。”

帝尊倒是乐得以色侍人,不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

“你惹我生气还不够多?”

小二还迷瞪着,谢景行叹了口气,自行付了钱,取走几囊酒。

殷无极自觉拎起酒囊,也不喝,只是在那里晃荡。

他无甚情绪,甚至还朗然一笑,道:“照我看,这群榆木脑袋,也是一等一的蠢人,既然看出沉船要翻,苦劝不动,就该及时抽身快跑,何必愚忠至死?”

谢景行没他这般寒凉,转身就抬步往宫城去。

殷无极见他浑身笼罩凛然之意,连忙跟上,道:“这些都是假的,乌国早灭了,您就算生气去杀了国君,历史上那群儒生骨头都化成灰了。”

谢景行侧眸,却道:“这点我当然知道,但,有人不知道。”

殷无极一思忖,继而笑了:“与其漫无目的到处寻,不如去宫门瞧一瞧,儒门弟子尽会多管闲事。”

若是家国皆不管,苍生皆不悯,也不配做儒门弟子了。

雪越发大了,临淄城陷入一片寂静。

谢景行执着纸伞,却被风呛了一声,但他好似习惯了这点病痛,很快又缓过来,继续向前。

殷无极原本与他并排而行,见状,上前一步,拂开他面前的风雪。

他让风雪皆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好似要掩藏自己的心思。可这哪是能藏得住的。

谢景行叹了口气,见他肩上仍有积雪,就握了少年的腕子,把他拉到自己的伞下,一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伞面微微倾斜。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有一股脉脉的温情流动。

他们经过了太漫长的岁月。这段关系慢慢修复的日子,像是偷来的,没人去打破,都很珍惜。

谢景行在宫门前看到了些见过的脸孔,他们大多没有蠢到随顽固的儒生跪在地上,或在远处眺望,或许愤怒,或许不解,或是叹息。

修仙者早已离开俗世许久,照理说,这种为国流尽心头血的情怀应当早就淡去。

但儒道弟子大多与红尘联系紧密,在书中读过先贤的忧愤,这些行为,依旧能够激起他们难凉的热血。

谢景行观察过后,发现他们全然沉浸在历史照影之中,不记得还在试炼之中。

于是,他只是告知了“见微私塾”之名,暗自打上灵力记号,关注他们的生死,又看向紧闭的宫门。

在风雪中跪皇城一日一夜,与送死无疑。不过数个时辰,这些儒生的身上就会结冰,膝上也没有知觉。

这群头铁的儒生一波倒下,又一波替上,硬是熬住了。

他们逆全国上下的升仙之潮,豁出性命去劝谏,无奈只是以卵击石,最终结局惨烈。

“君王最讨厌的,就是这种行为。”

殷无极面色淡淡:“在魔宫,可无人敢这么逼本座,就算把脑袋在柱子上撞碎了,本座也不知道‘收回成命’这四个字怎么写。”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背后隐藏的血腥味却是极重。

“独断。”谢景行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似笑非笑,“你该庆幸,你魔宫之中大多是忠臣,才可在君王不在朝时,替你稳着北渊朝局,维持近三百年的运转。”

说实话,当年殷无极被关于九幽,所有人都以为,如此乾纲独断的魔君败北,他留下的偌大基业便会分崩离析。

却不料,他留下的根本不是以他个人威信强行整合的烂摊子,而是一套严密运作的体系。

萧珩为首,将夜、陆机为辅,三足鼎立,代替魔君摄政。

虽然中间也出了许多乱子,北渊各地烽火连天,却还是维持住了面子上的和平。

直到近三百年后,圣人坠天,萧珩率魔兵至九幽,迎帝尊归来,大政还朝。

殷无极笑了笑,没有说话。

谢景行只是随便试探一句,见他不说,又转移话题。

“很快,他们会被带走下狱。今日跪宫门,冻死冻伤约五十,狱中拷打致死者十七,余下皆在三日后斩首,头颅奉上通天台,作为第一次开坛做法的祭品,伺候,冤魂数年不散,久久盘旋。”

这就像是一个不幸的征兆,乌国从此向着作死狂奔,距离灭国不足三年。

谢景行看似冷眼旁观,殷无极却见他的叹息。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曾走过五洲十三岛的遗迹,收集过上古散佚的典籍书册,修复、考证词句,重新编撰成册。当代的儒道,有许多人学的都是他重编的典籍,打的是他创下的基础。

为往圣继绝学。他当年正是以此成圣的。

漫漫风雪中,国都里最傲的文人屈膝了,早已心灰意懒辞官的臣子跪下了,学子监的老师折腰了,太学生端端正正的跪下了。

他们在这里跪了一天一夜,就连家人也不敢来此探望,生怕触怒天颜,惹来杀身之祸。

他们的脸庞还很年轻,很坚毅,是因为还抱有一线希望。

但谁也不知,这最后的脊梁即将被打断。

“陛下,请您三思。”他们的声音在风雪里格外悲怆,“仙路难通,何来举国升仙之说?莫要信妖邪之言啊!”

“妖道惑主,农不思耕种,工匠不事生产,商贾抬高粮价,民不聊生!”

“老臣今日就是跪死在这里,也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人都做不了了,还指望做仙人吗?陛下啊,请您一见——”

狂风在摧折这千年前的忠骨,宫门却紧闭。

不多时,已经陆续有人在冰雪中倒地。周遭无人敢与这些逆反的读书人扯上关系,纷纷避之。

整座城之中,唯有他们执拗到迂腐,与旁人格格不入,

谢景行终于看不下去了,提起方才买的烈酒,迈入风雪中。

殷无极心想:“果然不会袖手旁观。”

圣人无情胜似多情,冷漠而慈悲。

他时而冷酷到极点,犹如寒凉的冰;时而似春风化雨般温柔,一视同仁的悲悯。

谢景行在昏倒的老先生身上一拂,驱走冰雪的寒意,唤回神志。

紧接着,他给老先生灌下暖身的烈酒,一探脉搏,轻声道:“风寒入体,还请老人家回府吧。”

转醒的老人不肯听,道:“老朽曾是陛下的老师……老朽必须留在这里,若是老朽走了,又怎么能劝动陛下呢。”

谢景行叹了口气,也不劝说,再给他倒了一杯酒。

老人一口灌下,脸上有种异常的红光,神采奕奕起来。

谢景行给每个人倒了烈酒,又为自己也倒了一盏,向他们遥遥一敬,一饮而尽。

像是敬意,又像是壮行。

烈酒驱寒,这些快要承受不住的读书人,终于感受到了从骨子里涌出的暖意,觉得自己还能执着地等下去。

直到等到一个回答,或者死去。

那有着仙人之姿的青年,在雪里风中逐一施救,分去些许灵力,为这明知是虚假的历史人物延命一时半刻,却阻止不了死亡的回音。

殷无极叹了口气,又折去隔壁酒肆,拎了数十坛酒。往谢景行的方向走去,帮他分发酒水。

“明知不可以而为之?”殷无极笑了,似是自嘲,又似是嘲讽。

“以卵击石,极是不智。”

谢景行倒尽最后的酒,看向早已在时光中化为朽灰的儒生,眼中有熠熠神光,“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尊敬他们。”

“以卵击石的事情,你难道未曾做过吗?”殷无极压了压斗笠,忽然笑了,带着淡淡的讽刺,“你在共情。”

谢景行看向他,却见少年的眸中蕴着干涸的血。

殷无极的神色骤变,道:“你明知天命难违,偏要与天命抗衡,哪怕死在路上都无所谓。”

“谢云霁,你以‘公无渡河’规劝本座,到最后,你却做了那渡河的狂夫……”

“天路长而险阻,圣人窥探天命,难道不知晓吗?”

“有些事,终究要人去做。”

谢景行阖眸,复而睁开,唇角微微含笑:“如果变革一定要流血,那流血的,为什么不能是我?”

“……”殷无极咬着牙关,眸中剧烈颤动,神色忽明忽暗。

“走吧,再过三刻,皇城军便会带来圣旨。”谢景行不去看他的神情,道。

远远看着的几个儒道弟子,见了谢景行所为,也颇为动容,纷纷效仿。

一位锦衣玉带的年轻贵公子,捧着御寒的风衣,正打算往宫门前送,可他一直凝望着谢景行的方向。

倏尔间,两人眼睛对上,公子一怔,只觉对方格外熟悉。

“风凉夜。”谢景行果然看到徒孙,心下满意。

孺子可教,不枉他把风凉夜带在身边好好教养,指望他撑起儒宗的第三代。

“先生留步。”贵公子匆匆上前,温文尔雅道,“先生所为,为学子之表率,在下风凉夜,深慕先生风骨,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谢景行,东街有间私塾名‘见微’,可以去那里寻我。”

风凉夜欣喜道:“先生若不弃,定然上门拜访。”

两人浅浅交谈几句,风凉夜如得教诲,辞别他,去分发御寒的衣物了。

二人刚辞别,城门就轰然洞开。皇城军森冷的铠甲反映着雪光,枪尖凛冽。

从皇城军的簇拥中,走出一个抚着胡须的老道,身侧有着执明黄色圣旨的太监。

太监尖声尖气地念着圣旨:“陛下有令,举国升仙乃是圣旨,违背者,皆以叛国罪论处,下狱!”

谢景行叹了一口气,回头,不忍再看:“走吧。”

殷无极仰起头,看着皇城之上的紫气黯淡下来。

气运被夺,国之将灭。

而整座王都,仍旧陷在惊天的骗局,幻世的美梦中。

“圣人啊,没有仙缘,偏要强求,便是这个结果。”他的声音中带着讽意,仿佛有激烈的情绪暗藏冰面之下。

帝尊侧头看向他,仿佛这句话,就是说给他听的。

谢景行知晓他对自己的死有心结,却从不为飞升而后悔。

若他不孤身走一遭,整个修仙界可能再过万年,也无法得知天道真相,仙魔二道依旧徘徊于长夜之中,彼此争斗,以为天道所指道路才是光明。

哪怕当年,他灵骨缺一,飞升注定失败。

“天路断绝已多年,气数越来越难得,若不开天途,仙门与魔道只会一次又一次开战,争夺有限的资源,陷入周而复始的历史循环,别崖,你为一道至尊,应当清楚……”

圣人谢衍当年所见,绝不止个人存亡,甚至不止仙门的存续,更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

那是他的杀身成仁。

“谢云霁,你心中记挂此世存亡,悲悯天下人,想要向上打破界限,于是舍身赴道,去求一个结果……那我呢?”

殷无极见他素衣白裳,背影仿佛融入雪中,在久久沉默中,他的声音极其嘶哑。

“你求仁得仁,你有大慈悲,那我呢!”

“别崖,你……”

“九幽钟鸣的时候,锁链断开的时候,相连的识海断开的时候……你想过,被你困于九幽之下的我,是什么感觉吗?”

谢景行默然。

殷无极站在雪中,看着白衣如仙神的青年,身影孤绝而高远,无限接近于许多年前,那个无情无欲的圣人谢衍。

“师尊,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

“……”

雪落肩上,玄衣少年的绯眸仿佛凝血。

好似终于被岁月凌迟,经历过这人世间的痛苦与孤独,踏破余生的荆棘与血路。

“是独活。”他哑着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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