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
再睁眼。
言祈灵从溢满冷水的浴室来到了列车上。
冰凉的同心镯藏在同样冰凉的大衣下,他环视四周。
不是上次搭乘过的21次列车。虽然整体材质看上去还是那么老旧,但装潢略有改变。
这次的同乘人数比笔仙世界多一倍。
由此可以推断,哪怕不是“屠宰场”,这个世界的难度也不会小。
棉质车背微微下陷,结实有力的手臂搭上来,无意般将他环住。
言祈灵从玻璃里看清了对方的影像。
银发青年外面套着雪白羽绒服,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松散地绕着藏蓝色羊毛围巾。
或许是车厢内足够温暖,青年没有拉上羽绒服拉链,就这么敞着。
闪亮的项链被围巾遮住,偶尔在缝隙间迸出一星半点的碎光。
明仪阳直视前方,清点人数:
“…十二,十三,十四。十四人,还差一个就满座配置,你怎么看?”
他这么问,却没有等言祈灵回答,直接就近找了旁边的位置坐下。
青年随心所欲地将腿搭起,坐没坐相的姿势大开大合,丝毫不怕挤到周围的人。
言祈灵没回头,云雾间掠过的光影拂过他专注的眉眼。
眼瞳因光的明灭而闪烁,他看着窗外的世界,没注意到这个姿势有些不自知的逃避意味:
“穿了秋裤吗?”
明仪阳掏手机的动作卡了一下,扭头用异常震惊的目光觑向这人,满脸写着“这你都要管”的不可理喻。
明仪阳随意扫过言祈灵的衣服——此人的服装搭配是一如既往的骚包。
男人穿着合身的深灰色毛呢大衣,不算长,是刚好垂到大腿的长度。
掩在大衣下的高领黑衬衣扣得严实,露出领下打着亚伯特结的暗金色领带。
而那领带又被收入深灰的无袖马甲中,层层叠叠包得倒是很严实,但一看就很不经冻。
纯黑的刘海剪短了,在额前定型,垂出好看的蓬松弧度。
只有秀长的发尾还留着,少了几分怀旧式的婉约,倒是清爽利落不少。
“管我啊?”
明仪阳半眯起眼睛看这个不肯回头的人,直接反客为主,一把抓住男人大衣下的手腕。
原本只是有点不爽,但真的摸到里面异于常人的超低温度时,他的不爽就变成了实打实的冷笑:
“就穿这么点?你这身装备要是十二月去东北,在外面步行五分钟都够呛!”
对于此人的爱打扮勉强有了一定接受度的明仪阳发现。
——他果然还是受不了这种要风度不要温度的沙比行为。
审视的目光落在这人鞋子上。
灯芯绒的黑色高靴,靴帮看着也高,但不用检查就知道是薄绒内衬,鞋底也薄得可怜,标准的南方人冬季配置。
“三分钟。”
明仪阳冷漠评估:
“暴风雪步行三分钟,不能再多了。”
言祈灵听到这里,终于微微转头,露出那双在光芒中烁动的红蓝鸳鸯瞳,任由他抓着自己,礼貌陈述:
“这点温度还冻不死我,劳驾费心。”
对上这双鸳鸯瞳的时候,还想嘲讽两句的明仪阳熄了声。
他罕见地有些没反应过来,慢慢松开了言祈灵的手腕。
但很快,他回了神,立刻放下架起来的腿,刷地靠过去,伸手轻扣对方下颔,阻截了这人躲避的可能:
“又戴美瞳了?”
男人耐心地维持着唇角的精美弧度,没有回答。
心底浮起解释不通的困惑,年轻人的好奇在对方的沉默中转为试探的质疑:
“还是说,你只有在无间世界,眼睛才是这样?”
异色双眸将所有情绪都挤压出去,仅允许它们成为点缀面庞的必备材料。
言祈灵回答得漫不经心,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
“这不重要,明仪阳,你离得太近了。”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青年扣住冰冷肌肤的指尖微微用力,却按压出意料之外的柔软痕迹。
虽然冷得厉害,但这皮肤的手感并不僵硬,与普通人相差无几。
明仪阳第一次意识到到这个现象的奇妙之处,立刻改捏为碰,因为好奇而不自觉地又捏了两下。
和现实世界一样,除了冷点,确实是软的。
“咳咳。”
有人在旁边低低地清了清嗓子,似乎在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坐在对面的白发老头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淡蓝色瞳孔安详地注视着他们。
老头穿着非常正式的达拉里斯,肩上披着同色的纯黑短斗篷。
他胸口挂着金色十字架,十字架四角装饰有花形尖角,上面镶嵌着圣人苦相的浮雕。
长长的白色圣带挂在脖颈上,曲折地蜿蜒下去,直垂到小腿。
圣带末端是四个红色的倒三角形拼合起来的十字架,倒三角形的尾端向内凹进,展现出八个顶点。
这是马耳他十字花纹,此人的身份职业不言自明。
明仪阳早已放手坐回去。
这倒不是因为他注意场合,单纯是言祈灵的避而不答让他非常不高兴。
他怕自己再逼问下去,两个人又要动手,影响后面计划的执行。
言祈灵对面前的神父回以从容微笑,丝毫没有被人误会的窘迫,用英语向对方打招呼:
“西蒙教士,好久不见,你那边天气好吗?”
他竟然与对方认识的样子,听语气,竟然还是熟人。
西蒙苍老的面庞流露出恰当的笑容,手掌自胸口的左划向右,自上而下地划出十字,嗓音苍老,却温和有力:
“托上帝的福,进来之前是晴天。”
“那真不错。您是单独进来的吗,还是受人所托?”
西蒙轻轻指过趴在邻座沉睡的一个人。
深蓝色羽绒服耷下来的帽子把这个人的脸和头发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看不出实际身材,但能感觉到此人的体格颇为单薄。
西蒙说了句“上帝保佑”,低声介绍:
“言先生,这次是受人所托。那位先生便是我的雇主。”
“他叫帕特兰,自幼双目失明,进入封狱列车对他而言……实在是件不幸的事情。接下来的旅程中,还得麻烦您帮忙一起照顾这个孩子。”
言祈灵一副“能帮到你真好”的表情:
“当然,乐意之至。”
听了他们全程的对话,明仪阳若有所思地多扫了眼那位来历不明的“雇主”。
带着跟的靴子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响动。
茉莉花香味的风从后面送来。
三人扭头,打扮夸张的女郎撩起橘红色长发,冲他们嫣然一笑。
“先生们,你们好。”
女郎皮肤黝黑,虽然画着哥特风格的浓妆,但无损她异域风情的特别相貌。
淡棕色眼瞳炯炯有神,犹如太阳下破裂的啤酒瓶碎片。
她穿着古典的黑色长裙,镶蕾丝边的褶皱高领细密堆起,这让她的脖颈看上去过分细长,颇有种美女蛇的意味。
她甚至还戴了纯黑的手套,十指间挂着繁复精美的金色手链,直蔓延进衣袖里。
如果不是此刻列车的光线还算明媚,只要她想融入夜色,或许没人能找得到她。
不过和仿佛要参加葬礼的装扮不同,她的神情灿烂得如同初升朝阳,开心地同他们打招呼:
“没想到居然会有那么多神秘学研究者在这里聚集,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她的热情并没有感染到其它人,尤其是明仪阳。
他大概能听出这个女人说的是西语,他没怎么学过这个,所以完全听不懂。
而他对面的西蒙神父满脸严肃,但从这老头的缄默来看,这人应该也没听懂。
明仪阳的内心一下平衡不少。
无间世界经常遇到这种队友之间语言不通的情况。
列车的筛选机制相当随机,跨地域,跨国,跨州都是常见的事情。
实际上,除了能确定列车更加钟爱年轻人进入到无间世界以外,其它的任何东西都很难确定。
不过出人意料的是,言祈灵居然用西语回答了她,只是这次语速就比和西蒙聊天要慢得多:
“很高兴认识您。不过这两位先生听不懂西班牙语,您可以换种方式同他们交流。”
女郎明澈的棕瞳在看到他的瞬间冒出几分惊诧,原本开朗的情绪开始回收,视线中含着几分不确定的困惑。
不过她还是用有些别扭的英语问:
“你们都是神秘学研究者?”
她的口音很重,但咬词清晰,听起来不算费事。明仪阳率先回答:
“不是。你叫什么,怎么进来的?”
与他对视几秒,女郎有些黯淡的神情又明媚起来,她似乎重燃兴趣,把刚才的困惑抛却脑后:
“我叫艾达,是个占卜师。偶然从客人那里听到了车票的事情,所以特意买了一张,想来看看这里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东西,你们呢?也是买票进来的吗?”
明仪阳和西蒙听完她的理由,脸色都不算太好。
“买车票进来。”
银发青年发出慵懒的哼笑,黑眸里酿着辛辣的嘲讽:
“这可真是一趟美妙的死亡之旅。只要稍不留神,你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去了。”
艾达听得有些吃力,或许是没有听懂青年言语里的讥诮,她情绪高涨地回答:
“我和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占卜师不同,先生,我可以保证我的安全…对了,您叫什么呢?”
明仪阳随意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不再关注这个女人。
等到了地方,她就会知道理想的无间世界和真实的无间世界根本是两个东西。
比起女人进来的方式,言祈灵更关注大家的沟通问题:
“如果之后还要合作的话,语言确实是个很大的麻烦……”
西蒙突然冒出一句还算标准的中文:
“言先生,我可以代您向艾达女士翻译,这段时间,我,学习了一些新的语言,虽然说得不是很流利,但我,可以听懂。”
这倒是一份意想不到的惊喜。
解决了语言问题,西蒙并不掩饰自己对银发青年的好奇。
实际上,这不是他首次遇见言祈灵。
之前搭乘的两次列车里,他都有幸与这个办事沉稳的东方男人共事过。
男人临危不惧的从容和变幻莫测的手段,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但对方总是独自一人,还明确地拒绝过他的合作——言祈灵对受雇于人没有兴趣。
可是现在,男人的身边坐着一位高大俊美的青年……
从只言片语和那种旁若无人的亲密互动里,西蒙能看得出他们有别于其它人的关系。
西蒙认为,了解这个青年,应该有助于接下来的合作。
他看向两人,斟酌着词汇问:
“无意冒犯,但我很好奇,两位是搭档的关系?”
言祈灵:“是的。”
明仪阳:“不是。”
他们的异口同声让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露出困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