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过已经崩裂成小山包的青石板, 明仪阳一瘸一拐地走向无数碎片涌去的天梯处。
很快,他发现,周围的风正在变大, 而他原本沉重到有些无法移动的身体, 也被某种气流充气般托起。
像是台风来临的前兆。
越靠近暴风的中心, 他身体里求生的本能就在拽着他,千万不要迈入那明显异常的氛围当中。
这是一种动物般的直觉,这种直觉曾经无数次挽救过他的生命。
但明仪阳遏制住了转身离去的冲动,以一种义无反顾的心情,迈入了危险的境地之中。
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些情感小说里主角常做的, 失去理智般的行为。
有一种脑干缺失的行为艺术美。
但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做。
这件事。
做了会后悔。
不做也会后悔。
他只能选其中一个方向选择。
此刻, 他依靠着某种孩子般单纯的预感。
他确信言祈灵不会真的伤害他,那曾经快速愈合的伤口就是明证。
那么多的伤, 只是一个晚上就愈合得连疤痕都没有, 这可能吗?
况且,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亚拉腊山酒店的时候也是, 他腰间被划开的那么长一道伤口, 在言祈灵包扎以后, 快速恢复如初。
那时明仪阳只是觉得奇怪, 从来没有深想过。
言祈灵不是个会做多余事情的人, 但这个人总是在自己身上投注过多的精力。
多到, 会令人自作多情的程度。
青年拖着左腿避开迎面飞来的碎片,虽然动脉已经扎好,但腿上的残血仍然在地上流淌。
明仪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他尝试跟那个人拥抱、亲吻,将对方纳入自己所能触碰到的领域。
他能感觉到言祈灵推拒之下的犹疑, 那就像一条把他拽往深渊的铁锁,牢牢地拴住了他, 以通行证的方式,将他不断地牵引向这个人的世界。
他想要更近一步地靠近对方,尽管他从来不知道言祈灵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四周碎片飞溅,明仪阳抽出木刀将周身护起,开始慢慢意识到池子鹤当初担忧的告诫是什么意思。
那个被反复强调,提起的“无间主”三个字,不仅仅是一个称呼那么简单。
尤其是当他直面这几乎足够与大自然相抗衡的恐怖力量时。
他忽然意识到,无间主和人类,虽然看上去都披着同一副皮囊。
但无间主本身,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从生物结构上来看,也跟人天差地别。
这注定了祂们的思维方式将脱离一般人类可以理解的范畴。
冰冷的身体,伪装的呼吸,虚假的皮肤,空掉的内脏。
祂们仍然活着。
但不是人。
言祈灵并不无害,相反,这人非常危险,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走到这里,明仪阳知道,自己可以回头。
但他只是顶着飓风,沉默地继续往前走。
除了盲目的自信以外,他还有一种难以具体描述的不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如果现在不去找言祈灵的话,以后就没有办法再见到这个人了。
对方会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就此永别。
明仪阳以为自己要走到把血流干净才能找到言祈灵。
就在他因为失血头昏眼花打算坐下来休息会儿时,无数红线乍然出现在他周围,把他像茧子一样包裹了起来!
明仪阳:?!
朦胧中,他看到了满脸溅血,面无表情的言祈灵。
男人没有惯常的假笑,犹如沾染了邪恶的白荼蘼,于纯净中展现出一种无情的冷酷,有种非人的邪恶魅力。
他用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面颊,两颗宝石般的鸳鸯瞳先是盯了面前的青年一会儿,然后偏过头去,似乎跟旁边的什么人说话。
随后,言祈灵叠好手帕,将其抛于空中,手帕瞬间碎得连粉都找不到。
他靠近了红茧,以不容抗拒的姿态。
男人苍白的手毫无障碍地穿过重重红线伸入进来,明仪阳原本被屏蔽的听力似乎在这一刻清晰。
他配合地往后退,让言祈灵顺利地挤入这颗红茧之中。
他们靠得很近,几乎是鼻尖相抵。
言祈灵没有了之前的冷漠,反而仰头瞧他,温柔询问:
“怎么回来了?”
明仪阳轻抚这人瓷白的侧脸,手指先是微顿,随后逐步放肆。
他用拇指轻抵这人下颔,对方眼波盈盈,仿佛蓄着星辰万千,亮得想让人立刻摘下。
他接受着这份纵容,低头吻了过去。
缱绻的情思在唇齿相抵的瞬间消失,只剩下欲念横生的掠夺。
带着薄茧的双手紧紧捧着对方精致的下颌,不管那上面已经被蹭得如何血迹凌乱,明仪阳渴求着心底最深处压抑又烧得灼烫的野望。
在这残破的赤红淡光里,尽情地攫取理应属于自己的甜美。
他本以为不推拒就是最好的收获,没想到,言祈灵温柔地回应了他。
那双冰冷如尸体的胳膊环上他的脖颈,从脖颈最上一路向下摩挲,贴着他滚烫的皮肤,宛如夏季里最寒的冰,愉悦得让人头皮发麻。
他吻得越来越深入,不想让面前的人分出任何注意力去关照别的事物,哪怕那抚摸的对象是他自己。
那仿佛被白雪冷冻过的双指抵在他小腿的伤口处,毫无预兆地突然钻入。
尽管及时控制了嘴上的力道,锋锐的虎牙还是把男人柔软的唇咬破,鲜红的血淌入喉咙,明仪阳低垂的紫色眼眸里闪过不设防的茫然。
言祈灵于轻啧的喘息中,吐出微凉的气息:
“忍着点。”
那冰冷的指缓慢且坚定地深入进他的伤口,明仪阳弓着脊背低头抵住这人冰冷的脖颈,用冷意来冰镇伤口被撕裂时带来的剧痛。
他感觉到那两根手指像锋利的手术刀,深深地扎进了小腿的孔洞当中。
温暖的血肉里注入某种冰冷的液体。
疼痛因愈合变得麻痒,而吻也愈发深入。
他就知道,言祈灵是不会伤害他的,无论发生什么事。
下一个唇舌分离的间隙,他所拥抱的这具冰冷躯体,用桃花眼半眯着睨他,语气软得像早春的一捧雾:
“明仪阳。”
“嗯。”
“我要你的眼睛。”
明仪阳的吻倏忽间停下,片刻后陷入不顾一切的疯狂。
他怀里所拥的,那雪人般的温度,仿佛消融般在他的五脏六腑间化成极冰冷的水,快速入侵着他的四肢百骸。
男人不再回应这吻,却也没有推开,只是轻轻地捧着他的脸,在喘息的间隙中问他:
“你知道吻一个无间主意味着什么吗?”
明仪阳没有说话,固执地咬着面前这人殷红的唇。
那冰冷的手指轻轻摁住他低垂的眼尾。
男人向他露出看似温柔,实则不带任何感情的,琉璃似的微笑:
“意味着你允许祂夺走你身上任何东西,包括性命。”
明仪阳终于停下。
他散射出钻石光芒的阴阳瞳直直地盯着面前这人,见对方不敢逼视地侧过头去,他问:
“言祈灵,你把我当什么?”
这个人扭过头来,顶着与清都紫薇阴阳瞳对视的刺痛,直截了当地说:
“你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无数红线蜂拥而上,在带着冰冷药香的世界里,明仪阳犯了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错误。
他轻信一个无间主的妥协。
并固执地相信自己是特别的。
这恰恰意味着。
他对于无间主而言,并无特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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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台山水间,唐装蓝眸的男子手里把玩着两颗钻石般的义眼,问:
“您真的要把他这样放回去,不怕佘家的人从此不帮您了?”
黑衫鸳鸯瞳的男人耐心地用茶壶浇过茶杯与台盘,淡然答:
“他总要回去的,在我这里也不是个事。”
“您可以直接把他杀了,拿眼睛的事情不就神不知鬼不觉了?池子鹤他们问,就说他回来找您的时候意外遇害,被玄级无间主劫持之后直接杀掉了。谅他们也不敢不信。”
言祈灵墨色眼睫下的鸳鸯瞳微微颤动,再抬起时,只剩一派清明:
“他是明元正的后代,我不会动他。”
“您不动他,那这是什么,道具呐?”
五零把义眼高高抛起然后攥入手中,扭头看被放在竹木吊篮里沉睡的银发青年,微微眯眼:
“原本计划的不是好好的,摘了他的眼球就走?到了现在,主人是要变卦?”
“他的眼珠不是已经在你手里了?”
“这可不算。”
五零摊开手展现光彩熠熠的义眼:
“只是把能力剥离出来而已,他都没瞎,这算什么事?我说,您该不会打算用完了还要给他还回去吧?!”
“有何不可。”
言祈灵轻描淡写地用煮开的沸水重新沏茶:
“这东西于你我而言,都不可能用一世。清都紫薇阴阳瞳源生于阳间,不会被鬼气污染,你用起来也要付出代价,拿在手里,有什么趣味。”
“小的沾手的东西,就不喜欢别人再碰。”
五零高傲地仰头,忽然啪地一下双腿一软,顿时匍匐在地,对着言祈灵的方向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
言祈灵看也没看它,语气淡漠:
“多吞了个玄级无间主,你就觉得可以在我面前放肆了,是不是?”
“……小的不敢。”
“闭好你的嘴。”
男人清冷的嗓音冷冽似冰:
“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应当无须我教你。这眼睛是借是还,全凭我心意。任何阻碍我计划的人,你明白是什么下场。”
原本还极为放肆的五零面色陡然变化,又用力地砰砰磕了两个头,直磕得满头是血:
“我明白!主人,小的再也不说了!”
“下去。”
五零二话不说就要走,就听到言祈灵说:
“眼珠留下。”
五零不舍口袋里已经捏到手的眼珠子,却也知道自己没什么立场反抗。
于是他乖乖地交出那两颗义眼,火速开溜。
义眼在此间朗朗明日中,散发出眩目的光,光晕里带着些微的彩虹色,在辉火里斑斓。
言祈灵捻起一颗细看。
没错,他一开始就看中了明仪阳的清都紫薇阴阳瞳。
示弱也好,答应进入无间世界也好,赠送缚灵索也罢,于他而言,全是机会。
普通的阴阳瞳,喜欢的话,挖出来便是。
唯独这对眼瞳,天性有灵,只随主人的心意来去,强夺的结果,只会导致千百倍的反噬。
起初,他只是设法一试,如果不成,他可以在得到显化宝珠之后,用幻象的方式,再回来攫取这对眼珠。
毕竟显化宝珠的原理,就是抽取无间主的力量,在无间世界中制造出“真实”的幻象。
由于清都紫薇阴阳瞳只能窥破一切“真相”,显化宝珠对于这双眼瞳来说,具有非常好的欺瞒效果。
但是,这少年人的心思转变得如此之快,实在超出预料。
分明先前还是百般讨厌,眨眼间,就陡然狂热地靠近过来,像只撒着欢的大狼狗。
他没有阻止。
这对计划有利。
既然能走巧言哄骗的捷径,他没有必要强取豪夺。
但是,就如五零所言。
他开始不愿看这人受伤。
人总在软弱的感情中瞻前顾后,言祈灵从前是这样的人,后来,他吃了大亏。
直到他明白,有些事,纵然感性上无法接受,但理性上,当断则断,即使后悔,也要去做。
手中的义眼熠熠生辉,握入指尖时,带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刺痛。
这意味着,阴阳瞳的主人动了情。
即使被夺走了眼珠的能力,也仍然克制着没有伤他分毫。
言祈灵不在乎欠不欠其它人的情。
他早已不是人,只余百年前遗留的待人接物的旧俗,维系着一个正常人的表象,实际上,他对于那些觉得麻烦的事情,向来不吝于毁约或者推翻。
但他看着这个沉睡的青年,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面庞,不知为何,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午后,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窝在花园的竹木吊篮里,手中握着的团扇坠地,睡得酣甜。
父亲见到了,没有叫醒她,而是捡起地上的团扇,半蹲着为额间染了细汗的母亲摇扇。
言祈灵不自觉抽出了袖中的白纸扇,轻轻地给青年扇了两下风。
当他的手移开时,纸扇便漂浮在半空中,按照他方才摇扇的频率,温柔地给沉睡的青年送去舒适的清风。
风吹开这人银白的发,露出大片额头。
柔和的光与细密的汗糅成一粒粒的宝石碎光,言祈灵半蹲在竹木吊篮旁,看了良久。
随后,他翻出青年右臂上的车票。
男人伸出苍白的食指,端详着那张车票,像描摹般,沿着那红色的方框轻轻往下滑。
凡是他指尖掠过的地方,那红色的痕迹就像橡皮擦一样被消除了。
最后,整个车票,都在这温柔的描摹中,消失殆尽。
青年的右臂上光洁一片。
他获得了大部分人做梦都想得到的结果:自此之后,不入无间,不进封狱。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