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里的两人堵在红绿灯路口, 但这时的明仪阳却没有来时那种沉郁的状态。
青年悠闲地望着车水停驻的人流,享受属于人间喧闹之外的一份特有的和平。
和平使人愉悦,对于经历过太多动荡的人而言, 尤其如此。
言祈灵同样支着下巴看向窗外, 忽然问:
“国内工作无法糊口的话, 你会考虑回家吗?”
“不会。”
这个答案似乎已经说过很多遍,以至于明仪阳对于回答这个问题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他顿了顿,回头看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那是老头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家在广市, 跟他没有关系。”
言祈灵很快读出了言外之意:
“这个房子是你自己置办的。”
“嗯。”
明仪阳把手搁在方向盘上, 在发亮的绿灯面前缓踩油门,往新河浦路的方向驶去:
“老头子的脏钱我反正是没碰一点。”
“脏钱。”
言祈灵很顺畅地顺着这个点往下聊:
“你的…PaPa是做什么的?”
明仪阳快速地看他一眼, 言祈灵有些不明所以:
“怎么?”
青年嘴角勾起些许弧度:
“你说PaPa的时候, 发音有点可爱。”
言祈灵:“……”
男人转过脸去, 弧度优美的下颔映着车窗外的昏暗流彩。
明仪阳没有再逗他, 而是较为认真地介绍起来:
“我祖父的祖父的父亲是当时签订苏门答腊协定之后, 跟总督一起前往印尼的翻译官。”
“总之, 很早就在那边居住了, 后来只保留了荷兰裔的身份, 家族或多或少地进行了本地化, 包括宗教习俗什么的。”
他有些无奈地伸手抚过额角:
“这些全都写在家族史上,要我说还是祖父太有钱了,每年都要专门请人修家族史,后来祖父去世, 老头子也干和他一样的事。”
“这种东西只对那群想要继承他家产的儿子有用,对我来说就是垃圾一样。但是没办法, 还是得背,家族里的老师还会出题考试,当时我真是要背吐了。”
言祈灵发出轻笑:
“言家也有族谱,同样要求族里的人熟记的。尤其对于族老来说,它们的意义比什么都重要。有些时候,百万漕工衣食所系,没有办法。”
“我不靠家族吃饭,自然这种东西无关紧要。”
青年露出几分自得的悠闲。
他单手搁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从储物盒里拿出瓶清口片,摇出一粒放嘴里,接着把瓶子递给言祈灵:
“从半个世纪前,正是我祖父接手家里的时候。”
“印尼当时在闹独立运动,荷兰裔很快就成了被敌视的对象,然后就打战。家里也是通过当地土司的庇护才逃过一劫,事后没有被清算。”
“不过虽然协约签了,但本地没有获得想象中的和平,经济也没起来,□□相当猖獗。”
“你知道的,虽然荷兰战败了,但是新政府并没有完全摆脱旧官僚的控制。向来没有空隙苍蝇都会想去钻钻蛋,更何况有空隙。”
“所以我祖父在风波过去之后就通过以前的人脉重新整合资源,开始做一些地下生意。不过他们不在印尼本地做,而是跑到附近的地方,开赌场或者别的什么,印尼是负责摇人的地方,他在这里饲养打手和一些帮他办事的人。”
言祈灵觉得诧异:
“你不是说他们本来信天主教,后来改教了?按照本地的宗教,一切赌博都是不可恕的。这不违背他们的信仰?”
明仪阳发出声嗤笑:
“是啊,又不是所有人都转教了,没有转教的自然可以去做这件事,况且隔了一层之后还多了个人帮忙背锅,何乐而不为?”
“况且天主教本身并不认为赌博是错误的,成为赌徒才是错误的,但这里面到底怎么界定呢,界定了之后真的会有人遵守吗?这也是个问题。”
言祈灵望着青年俊美的侧脸。
这个人小小年纪,就已经经历了太多人一辈子都不会遇到的东西。
无论是复杂的宗教环境还是宗族中的人情世故,还有浸入污泥之中的家族产业……随便沾上任何一点,对他的人格或者别的什么,几乎都是毁灭性的。
在他复杂离奇的人生经历中,那个出现不多的母亲显然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几乎可以说是让他的人生重新开始也不为过。
明仪阳对于这个女人的评价向来只有寥寥数语,虽然缺乏尊敬,但言语中能听得出来,她在青年心底的地位已经算相当高了。
言祈灵无法判断这背后还藏着什么故事,虽然内心罕见地产生了些许好奇,却没有继续询问,而是顺着今晚发生事件的脉络询问:
“你的父亲为什么想你回去?”
“不念PaPa了?”
明仪阳发出一声笑,面上多少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混账意味。
不过言祈灵对他突如其来的挑衅已经习惯,默不作声地倒了片清口片握在掌心,假装没听到。
青年果然没有揪住不放,收住了玩笑的意思:
“老头子今年也应该六十多快七十了吧,他这些儿子争他屁股下那把椅子可不亦乐乎呢。”
“这时候叫我回去,无非是我学过几年医,在治疗这块有两把刷子,要是有人想害他,我能帮忙辨认一下。”
他说这话的时候单手抵在下唇,狭长的眼眸有些轻蔑地眯起,仿佛在谈论一些他不屑提到的事情:
“他那些专门学医的儿子他反而信不过,生怕对方不知不觉要了他的命,这可就出大乐子了。”
“我跟他的那群儿子都不沾边,没有什么利益关系,又不是印尼籍,也不缺钱花,没有特别的爱好,只能说老头子对我人品还是比较放心的。”
“虽然我在国内是个烂人,但在他那个家里,居然算得上品德高尚了。”
青年带着笑眼斜睨旁边的男人,用开玩笑般的语气说:
“我只是不讲公德到处抽烟,他那群儿子,有些人烟酒不沾,做的事可比我恐怖一百倍。”
车缓缓停在了花园面前,明仪阳用遥控器开了大门,把车停进院子里。
车熄了火,但两人都没有下车,前排的空调仍然呜呜地吹着。
把清口片慢慢地放入口中,言祈灵把瓶子放回储物盒,并没有忽视他话语里的漏洞:
“你跟他的儿子都不沾边,难道阿瓦也不参与这场家产夺权吗?”
“他倒是想呢,可惜老头子瞧不上他。阿瓦跟我关系好,主要是因为他妈妈。他妈妈的确是个不错的女人。”
青年修长的手指很快又去扒拉储物盒里的清口片,一粒粒的粉色糖丸被他拨弄得哗啦作响:
“我小时候被三妈送去土司那里,在山里住了一年,是阿瓦的妈妈一直在暗中接济我。本来她卵巢有些问题,是生不出小孩的,她想找个小孩养,看中了我。”
“后来她帮我妈把我从土司那里弄出来,也是因为她自己怀孕了,觉得对我有些亏欠吧。毕竟说好了做我母亲,最后食言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把她当我第二个妈看待的。不过我亲妈在我这里的地位也就这样了,她还排在我妈后面……我能做的就是在阿瓦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把他当自己兄弟,这样。”
他再次倒出两颗清口片,放进嘴里咀嚼,深邃的五官没有泄露出任何情绪。
讲到这件事,似乎把他本身的某种东西也给掩盖了。
短短的咀嚼声过后,青年又恢复了讲述的状态。
只是他这次的语气就带上了不自知的危险气息:
“如果阿瓦昏了头要把我扯进那滩烂事里,我只能说,兄弟没得做,以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不过,他也很难成事吧。虽然有个心地善良的妈,但仅此而已。”
“阿瓦是有点自己的小聪明和小心机,但他不够狠。真要掺和进去,最后肯定会被老头子手底下养的狮子老虎吃的骨头都不剩。”
“要是他老老实实经营经美,看在兄弟的面子上,就算他做不起来,家里谁也不会亏待他。”
明仪阳又倒了两片清口片在掌心,伸到耐心倾听的男人面前:
“再来点?”
言祈灵伸手去拿,青年却蓦地收回了掌心,趁他愣住的时候,又摊开掌心递到他嘴边,眼眸沉沉:
“张嘴。”
言祈灵沉默片刻,张了嘴。
青年炽热的手掌挨着他冰凉的下唇,两颗轻盈的糖果跌在舌尖,清凉快速化开。
可是那手却移动到了他的后颈,一把摁住。
带着薄荷气味的人类气息骤然靠近,放大。
甜滋滋的糖果气味中,他们交换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吻。
明仪阳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固执,反而带着几分见好就收的克制。
他舔舐过唇间沾到的湿润,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以后想抽烟的时候就这样,相信我很快就能把烟戒掉了。”
言祈灵倒是很惊讶:
“你在戒烟?”
明仪阳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反而推开车门下去:
“下来,车上不舒服,进屋子里呆着吧。”
他们推着两个大箱子进了门。
看着背对着自己脱鞋的人,言祈灵产生了一种难言的错觉。
就好像明仪阳本该在这个屋子里与他共同居住,他们本来就亲密无间,不会有任何人插入其中。
他的内心涌上一种熟悉却使他痛苦的暖流。
这是他曾经记得的暖流,这种想要温暖他人的心情,是他曾经最泛滥最深沉的能量。
他曾经将一腔热血倾注其中,最终却被人以信任做刀,插入他的肋下,虽然没有致死,却让他跌入炼狱之中,亲身体验过那比死还痛苦的“生”。
但无论如何,活着总是好的。
活着,意味还有机会。
这种隐隐约约的幻痛感不断冲刷着他对于“活”着的实感。
于是他没有压抑这种情绪。
他凝视着青年的背影,以诚恳的语气说:
“只是做家庭医生,也不失为一种出路。”
换上拖鞋的青年回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里噙着点凉淡:
“你是说做老头子的家庭医生?”
男人稍稍点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谁的都可以,只要你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