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祈灵拿起狼毫细笔, 翻开红笺,正准备记录下这两个字。
然而在看清红笺上的规则时,他的笔尖微顿。
因为那红笺上的规则又变了。
原本写着:对女人说“早生贵子”她时会帮你。
后面又多出了一串朱砂写就的字迹:只能对已婚妇女说。
他垂下眼眸将八字以墨迹记录在红笺的末尾, 用毛笔的笔尾轻点在上面。
就在他书写的过程中, 他亲眼目睹那条“人走灯灭, 切勿忘记”仿佛被水化开般变得模糊不清。
眨眼间,那化出去的一团红晕缓慢地重新聚拢,形成了新的规则:
进房间一盏茶内必须点灯。
言祈灵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两行重新书写的规则。
从置物架后转出来的士文光看到他沉思的样子,有些赧然,但现在他也只能厚着脸皮靠近这个古怪却充满安全感的男人。
见到规则后乍然多出来的半句话, 他眨了眨眼, 确定自己没看错以后,他惊疑不定地问:
“这个……规则变了?”
言祈灵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士文光却没有办法像他那样平静, 他很快意识到不对:
“是不是……有人已经……”
“嗯。晚点就知道了。”
言祈灵合起红笺, 模样云淡风轻, 似乎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底。
此时暮色四合, 室内的灯自动燃灼起来, 他侧眸望向那灯, 目光流转间, 定格在对面博古架上的铜镜上。
那铜镜表面的斑驳像夏日雪花般快速消融, 重新变得明净如初, 光滑得能够反射出微弱烛火。
不等言祈灵收回视线,门外钻进来个面生的小厮。
小厮进来对着他们恭敬行礼:
“言先生,士先生,前头院里出了点事, 小的奉西乙管家的命令,请两位先生前去看看。”
士文光并不敢答应这种突如其来的邀约, 偷眼觑着旁边神色莫测的男人。
把红笺塞入袖中,言祈灵垂下双手,露出完美的和煦笑容:
“你前头带路吧。”
出来时,言祈灵指尖微弹,屋内的灯就熄灭下去。
小厮回头看了眼,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仍旧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他们穿过几个圆月拱门,慢慢能听到人声嘈杂,不过那嘈杂也很有限,更像是太多人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等他们进入那个阴霾遮盖的小院,就发现这里已经围拢了不少人。
但男女的站位分明,地位亦十分明确,基本上能说得上话的仆从才能往前站,而中心空出条道来。
言祈灵直接走过这条道,便看到被熙熙攘攘人群遮蔽的景象。
地上铺着条破旧的草席,草席上躺着个浑身被水浸透的少女,她面庞苍白,双目无神,口鼻都有水痕溢出,正是越芃芃。
她的皮肤已经泡得发白,目光无助且憎怨地望着头顶雾蒙蒙的天空,僵硬的面庞上还带着极致的恐惧,她人生最后一刻凝固的希望与绝望,都清清楚楚地呈现出来。
不知何处而来的苍蝇爬在她睁开的眼瞳上,慢悠悠地搓着自己的前肢。
言祈灵对越芃芃的了解不深。
但他了解无间主。
他几乎能嗅到那股残留的浓烈灵魂气味。
这就是无间主最爱的,尝起来感觉最为甜美的滋味。
无间主热爱充斥着绝望、痛苦、憎恨、怨愤,饱蘸负面情绪的灵魂。
这种极端的情感会让无间主在品尝时享受到美妙的刺激,产生欲罢不能的感觉。
为了追寻更多的刺激体验,无间主会越发扭曲自己的享乐取向,最终堕入深渊。
折磨,就是无间主带给祂“食物”们的无上烹调过程。
越芃芃显然被充分地享受过了,她的灵魂已经被吞噬得一干二净,连残渣都没能剩下,只余未耗尽的些许精神气息。
她摊开的掌心有一片红迹。
那是一个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刻出来的,红艳艳的“升”字。
溺亡。
但实际的死因不明。
士文光不想近距离看尸体,所以直等到言祈灵看完尸体回来,他才有胆子窃窃私语:
“她不是一直待在绣楼里出不来吗?怎么突然出来了,还死在这里?!”
“不知道。”
言祈灵答得很直白:
“但是西乙既然请我们来看,肯定还会请其它人也来看。越芃芃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家要通过这件事做文章了。”
士文光被他两句话激出半身冷汗。
不等聊更多,那请他们来的小厮果然又来了,态度仍然恭敬:
“既然两位先生已经看清楚,就随小的去鱼龙堂吧。”
士文光面色顿时变得很差劲。
看过账目的两人自然知道所谓的鱼龙堂,就是白家一直供奉的“圣堂”。
言祈灵抬脚打算跟过去,士文光却突然捂着肚子,艰难地说:
“抱歉,我暂时……有些肚子不舒服……能不能晚些再去?”
小厮倒没有为难他,而是看看天,表示:
“士先生不如忍忍,鱼龙堂外有可以休息的客室。按照西乙管家的意思,必然是以贵宾之礼招待,绝不会让您委屈。”
……确定是贵宾之礼招待,不是贵宾之刑招呼吗?
士文光不敢跟他赌这个,现下他只想能拖延几分钟就拖延几分钟,用求饶的目光看向言祈灵。
言祈灵也没有拦他,只是对小厮笑了笑:
“士先生既然想休息,那就让他稍微歇息片刻再来吧,我先随你过去。”
小厮沉默片刻,应了声好,就带着言祈灵闷头往前走。
的确如小厮所言,他们并没有直接带入鱼龙堂,而是先去了鱼龙堂外安置的一侧客房中。
此时客房里坐的确实也不止他一个。
明仪阳和林永健听到有人进来,几乎同时抬头。
见到是他,明仪阳低头继续擦刀,林永健倒是站起来,差点脱口而出“言老师”,但还是忍了一下,喊了声:
“言先生。”
言祈灵轻嗯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视线沿着客房绕了圈,发现于魁也在,只是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后脑勺,缩在椅子上发抖。
这人的脖颈上杂乱地缠着扎紧的布料,好像脖子上受过伤,整体看起来比今早的样子还要狼狈。
言祈灵沉吟片刻,问:
“就我们几个?”
“后面应该还有,被带去看越芃芃了。”
明仪阳看似随意地回答,擦刀的手微顿:
“士文光呢?”
“他有些不舒服,会晚点来。”
言祈灵也打量着他们,看向于魁,问:
“奕鸿达呢?”
于魁就像被火烧了似地跳起来喊:
“我不知道,他……我不知道!他跑了,他跑了!”
言祈灵对他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旋即反应过来,第一时间看向明仪阳,语气带着点讶异:
“他疯了?”
“差不多。”
林永健见缝插针,假装不经意间挡住言祈灵看自己背后那个银发青年的视线:
“奕鸿达死了。”
言祈灵原本要转回去的目光微顿,首次问他:
“怎么死的。”
林永健看了眼似乎有些精神失常的于魁,深深叹气:
“奕鸿达和于魁去文家的事情被白老太太知道了,她找借口说他们沾了文公子的气息,让他们去龙鱼堂里给文公子供奉魂灯,说是给文公子‘冲冲阳气’。”
“于魁说,当时他们分别被安排进两间不同的屋子,只有一墙之隔。”
“紧接着他突然听到了猫叫声,但他想起规则已经变了,忍住没有出去……但是奕鸿达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从隔壁屋子跑出去……然后,他忘记了灭灯。”
“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被烧死,整个人碳化得不成样子……如果不是他戴的手表还没被烧光,我们都要认不出他的身份。”
言祈灵面色无喜无悲,他再度看了眼因为听到复述而颤抖不已的于魁,问:
“奕鸿达身上有血字吗?”
林永健点头:
“有的。”
然后他就径自执起男人冰冷到令人诧异的手掌。
虽然被这意料之外的温度冻得一怔,但林永健很快反应过来,用手指在这苍冷的掌中写下了一个“桂”字。
“是桂圆的桂字。”
他这么解释着,却没有松开对方的手。
这举动让擦刀的银发青年眸色深邃许多,他用不曾变化的黑沉眸光睨向这两人交握的手,没有出声。
林永健当然感觉到了那扎眼的目光,不过他权当作看不到,满脸正色:
“说实话,目前收集到的三个字,‘枣’‘升’‘桂’会让我想起‘枣生桂子’这个词,只是越芃芃的‘升’不知道为什么会是升起的升。”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升官发财’的‘升’?”
银发青年漫不经心地接话收刀,随即直接站了起来。
过分高大的身影逼近面前这两人,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他下睨着林永健拉着言祈灵的手,面无表情地说:
“林先生该写的字也写完了,还这么拉着言先生的手,不太好吧。”
林永健并不怵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介意。”
“你是不介意,不过我看言先生会比较介意呢。”
明仪阳故意弯腰歪头,凑近言祈灵脸庞,与他鸳鸯色的眼眸对视,以极轻的耳语般的音量吐息:
“言老师,你说呢?”
他的声音太小,以至于林永健都没听清。
但言祈灵却听得一清二楚。
他长长眼睫下的眼眸转向旁边这个噙着坏笑的人,随后挣了一下被拉住的手腕。
林永健下意识地握紧,没让对方挣开。
他还想进一步说点什么,明仪阳已经把言祈灵半挡在自己身后,状似客气地卡住了林永健的手腕,笑容散漫:
“林先生,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
青年逼近他,瞳孔中乍然冒出千万紫薇,将黑沉虹膜晕成纯澈的紫。
吐出的字句转瞬阴森:
“你要是再动我的人,就别怪我不礼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