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青年摘下嘴里含着的烟这么问, 语气沉稳得像以往心平气和言祈灵探讨对策时一模一样。
言祈灵却感觉到了对方内心潜藏的躁动。
他大概知道是为什么,可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会跟这个人说更多。
所以他端起得体的笑容, 轻声答:
“该说的我刚才都说完了, 你如果还有什么疑惑, 可以直接问。”
明仪阳定定地看着他,突然哼笑出声。
潦草地点了两下头,青年朝他的方向走去:
“直接问是吧……好。”
青年在言祈灵面前站定,晕出紫薇的眼瞳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呈现出带着浓烈情绪的高纯度颜色:
“你跟我来这里, 是为了我和姒姝好, 还是为了别的?”
言祈灵还未张口,对方高大的身体俯下, 在他耳边低喃出沙哑的语调:
“我只听实话。”
言祈灵笑得很从容, 仿佛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答应过凌霜, 绝不会让你们出事。”
带着茧子的手猛地扣住了对方瓷白的下颔, 明仪阳逼迫这个人仰头与自己对视。
青年瞳中酝酿的紫色里含着涌动的风暴, 蓄势待发:
“是吗, 那你能告诉我, 为什么你人在我面前, 尾戒却告诉我, 你此刻正在绣房里呢?!”
言祈灵面色不动,他只是将自己冰凉的指搭在这人的手背间,语调放得很轻:
“玄级无间主的空间,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别紧张, 我就是我,你现在看到的我, 是真的。这点,我没有瞒你的必要。”
明仪阳并没有认下这个台阶的意思。
他们几乎要双额相抵,鼻尖传递的呼吸温度一冷一热,无法交融:
“你还在骗我。”
言祈灵目光不动,面上神情虽然还是在笑,却很明显已经失了耐性:
“我没有骗你的必要,如果你觉得这答案不让你满意,我也没办法。”
带着薄茧的指摩挲过男人柔软光滑的脸颊,得不到答案的青年挟着满目紫色的暴风雨,无征兆地俯身压下。
他碰到这人瓷器般冰冷,却又如果冻般柔软的双唇。
这唇没有味道,只是在触感上令人诧异。
他深深地咬入,用牙齿咬住对方的下唇,试图叩开对方闭紧的齿关。
男人的嘴像蚌壳般关着,他不得其法,尝试用舔咬的方式弄开,对方却不为所动,并且在身体上开始推拒他。
明仪阳没有强求。
他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是突然疯了。
他松开这人的嘴唇,松开手,同时退后几步,恰好对上男人冷漠到极点的视线。
明仪阳并不害怕这种冷漠。
自他问出那几个问题之后,他就觉得碰见这人时心底燃起的一团火。
悉数化作了冰。
这时候也不过几颗冰粒子打在那冰墙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寂寥响动而已。
外面的嘈杂声渐渐响起,有外人正在靠近。
“你该走了。”
明仪阳把刚才揉皱的烟重新放回嘴里,随意地拿出打火机点了,在说话时吐出一股烟雾。
他神色是和男人同步的漠然,似乎已经不在意对方的看法。
那手又摊开,伸到了他面前。
明仪阳夹着烟,再次送入唇中,冲对方完美无瑕的容颜,呼出浓浓白云。
“走吧,别逼我在你手里抖烟灰。”
他这么说着,又后退两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言祈灵在垂眸抬眼的一刻,已然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重新露出天衣无缝的笑容,仿佛在瞧顽皮的孩子:
“你在置气。”
明仪阳没说话,只是冷淡地一口口地抽着烟。
那纤白漂亮的指轻盈地伸了过来,在他眼前以优美的姿势轻轻合上。
伴随着皮肉被高温灼烫时冒出的黑烟,男人带笑的嗓音传来:
“就算置气,也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
青年的眼瞳紧缩。
言祈灵用手掌攥住了正在燃烧的烟头!
明仪阳像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用舌头灭烟一样,因为愕然而松开了咬着滤嘴的齿。
刚才那瞬间他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在争执的情况下被同性吻在嘴上,他想不出什么原谅对方的理由,就算不在乎如言祈灵,也不可能如此淡然地面对这件事。
言祈灵会执着地要求他灭烟,明仪阳并不意外。
甚至对方把他揍到不能动弹拿走烟,或者用什么办法控制住他然后拿烟,他都不会意外。
可这一次。
言祈灵仍然选择了伤害自己肉/体的方式来灭烟。
“你的身体在你看来就是可以随意伤害的吗?”
冷却的烟头掉在地上,明仪阳看着俯身去捡烟头的人,用前所未有的低沉语气询问。
那人微微一顿,烫伤的掌心掩在丝绸手帕下:
“我是死人,你是活人,当然不一样。”
把两颗烟头重新安置好,言祈灵仰起的脸不再有喜怒之色,转为空白卷轴般的平淡:
“我无非是填补皮肉,你却是要用命来抵的。与其伤你之后再灭烟,不如用我自己的方式。况且,灭烟本来就是为了你好,若是肉/体威逼再灭烟,岂不本末倒置。”
言祈灵将手帕塞入怀里:
“我是从不信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这种说法的。父慈子孝。父慈,子才孝。你如何待人,他人自会如何待你。”
如果这番话不是出自言祈灵之口,明仪阳想象不出来这人还能说出这种纯澈到极致的箴言。
可听到这几句,他又觉得是言祈灵能说得出来的东西。
而且隐隐好像被对方给拐着弯子骂了。
跨出圆月门,言祈灵墨色的袍角掠过门槛,消失在青石板路的尽头。
明仪阳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突然伸手捂住自己的双目,重重地叹出口气。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可世间大千,凡心五蕴。
受身无间,见色为真。
难作如是观。
-
言祈灵回到账房时,士文光并不在里面。
他跨入房间,纵使屋内光线昏沉,他还是没有点灯,径自来到博古架前擦明亮的古铜镜前。
他直直地对着那镜子,镜子里却空无一物。
严格来说,除了他以外,他身后的景物都被镜子完全地映射出来,
这镜子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他。
他神色不动,俊朗眉目和镜子一样平静。
只是瞬息,又或者过去了几秒。
镜子像被什么东西擦拭般,在反复的阴影回掠中,逐渐显现出模糊轮廓。
轮廓慢慢清晰,终于倒映出。
双瞳湛蓝的他。
言祈灵从不相信镜子里出现的任何事物。
哪怕那里面倒映的是他自己。
他不信任任何可以折射他的东西,比如他人的眼眸,唇齿间的评语,他从不在乎,也不认为那代表了什么。
他只相信某个无意间被自己捕捉到的一帧画面,或某段灵感。
他喜欢那种无法掩饰的巧合,他能从那种仓促的诚实中,看到尽在掌握的安全感。
与可利用的真情。
镜中之物朝他露出一个姣好的笑容。
原本脱俗的样貌被这个略带谄媚和妖娆的笑容拖入红尘之中:
“已经替您看顾好姒姝好了,说好的奖励,现在能给了吗?”
镜子面前的言祈灵是没有笑的,不仅没有笑,他出声的嗓音冰冷的几乎不像他,好像南极终年难化的极点玄冰:
“还不够。”
“我要你钉子一样地扎在她身边,抵御掉对她来说致命的威胁。到那时候,我才会给你满意的奖励。”
镜中之物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湖蓝瞳孔滴溜溜地转了几圈,这家伙正想酝酿些坏主意,就看到言祈灵周身浮游的红丝已然飘起。
那些柔软的红丝波涛般钻入镜中,很快,那湖蓝瞳孔的镜中之物身上就绕满了红丝。
镜中之物根本不敢挑战这些看似毫无杀伤力的红丝,它是见过厉害的。
几乎没怎么挣扎,它就在这充满威胁的威慑下退却,快速转变为乖顺的模样:
“当然如您所愿……无论主人有什么吩咐,小的必当完成。”
“你最好是。”
甩下这句话,言祈灵不等对方消失在镜中,就伸手抹向打磨精细的镜面。
镜子骤然变得斑驳,什么都呈现不出来了。
-
在绣房和明仪阳汇合时,言祈灵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些不自在。
可那人隐藏在后院外的槐树下,专注于研究今晚不触动守卫的方法,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意思。
见到他来,明仪阳摆手算打过招呼,旋即压低嗓音:
“附近有五个守卫,两个在外门和院门,一个在门口,基本上都是在前院。”
“不过晚上应该还会安排巡逻的人,我们最稳妥的做法,是上房顶,然后背靠北面的青瓦,这样一来,前院的家丁就看不到我们了。”
言祈灵对于他的安排毫无异议:
“嗯,听你的。姒姝好呢?”
明仪阳挑了下嘴角,似乎在笑,不过他很快就抚平了嘴角的弧度,谨慎地牵着他摸黑蹭到绣房后窗的位置,伸手叩了后窗三下。
不多时,后窗就被人打开半边,探出姒姝好的小脸蛋。
少女的神色还是和以往一样没什么差别,可气质却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还是活泼样子,不过眼下的两块泛青说明她睡得确实不怎么好。
见到他们,姒姝好伸出被包扎完善的手掩了下嘴唇,遮住自己欣喜的表情,轻声说: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啊?刚才明仪阳来告诉我规则的时候我都吓死了,你们居然还没走吗?赶紧走吧,不然被守卫发现后果可能很严重的。”
明仪阳啧啧两声:
“我一直没走啊,今晚我跟言祈灵给你们守夜,好好睡觉,别把自己弄得跟个乌眼鸡似的,看上去苦大仇深。”
“我能不苦大仇深吗?你给那个老妖婆莫名其妙折腾一顿试试。”
少女撇嘴,不过很快又笑起来:
“之后记得帮我折腾回来就行,反正我不吃亏,不过也还好……这次没死,毕竟也没触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别担心,我这手也好好上过药啦,而且老妖婆不敢饿死我们,送了点吃的来,这几天我们至少不会饿死。”
望着她被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十指,言祈灵向来清冷的眼底酝酿起深不可测的风暴。
他当然不是心疼姒姝好。
只是对方十指间熟悉的伤,让他想起了另外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