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十二月,气温骤降,每年这个时候余迢会频繁梦魇。
他看过心理医生。
将他进行催眠,医生得到“可能是在这个时间点有什么人、事,让他印象深刻”的诊断结果。
余迢都知道的,他只是需要干预治疗。
他曾在床边放摄像头,反锁住门,在睡梦里,喊了那个人的名字不下十次。
可现在的枕边人是路款冬。
之前的路款冬对他爱答不理,所以不用担心。而现在的路款冬,余迢不敢肯定他动情,但绝对有些特别的情感。
所以提前做好准备,联系了心理医生为他开药。
药效很好,他能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管家见他中午还没起床,以为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敲了两下门没反应,便直接让人拿了钥匙进来。
摸了余迢的额头,见他脸色没什么不对,确实只是在睡觉后又放下心。
“我这是养了个树懒。”路款冬嗓音倒是有点疲倦,这两天国内国外两边跑,这会又刚谈完生意,凌晨两三点的样子,“他最近很累吗?”
语气没有生气,管家也放松下来:“可能是Snowflake生意比较好。”
“那就休假几天。”
“这……可夫人还挺喜欢去那的。恐怕不好劝啊……”
“累成这样去什么?”路款冬压着音叹气,“告诉招聘的甜品师,偶尔请个病假。”管家:……
“还有那些顾客,又不用天天来,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学不会变通吗。”
“是,”管家汗流浃背,“我懂了少爷。”
“顺便问问他喜欢什么口味的蛋糕。”路款冬这一句话说得极快,含糊不清。
“什……”
“我话不喜欢说两遍。”
——能不能明白看你,不能就辞职走人。管家领悟了这层含义,内心说我要跟你们有钱人拼了,嘴上却回,“好的少爷。”
接下来两天Snowflake顾客减半,余迢郁闷极了:“是不是要更换甜品了呀,多做些秋冬限定呢。”
小眠两只豆豆眼一眯,十分严肃地思虑,开口便要让众人折服的架势。
半晌他将细线胳膊交叉:“嗯,对!”
“……”他转而去问男大,秦最趴在桌子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秦最,你们学校的学生平时都喜欢什么?食堂里或者奶茶店,什么销量最高?”
正值午休,秦最转过头,眼皮半敛,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鼻音也很重:“没有去了解过,只知道我宿舍的一个同学,为了追人天天买草莓,还有糖炒栗子。”
“确实是到季节了,”余迢放下平板,歪着头看他,“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秦最半张脸埋在胳膊下,宽大的袖子遮挡,只露出一双惹人怜惜的眼:“没事,有点感冒。”
“怎么不请假?”余迢紧张道。
秦最从喉腔里闷闷地轻笑:“哥哥,你看店里还有几个人啊。”
“……”也是。
没病的人请假,生病的人反而坚强点。如果余迢知道内幕,大概会一怒之下,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你上次说的那个朋友,事情解决得怎么样了?”
秦最这段时间一直提起,余迢都模糊带过了,没想到随口一提对方会这么上心,“不清楚,我想应该没什么事。”
他也没说谎,自从断了金钱往来,并和他说敲诈勒索的严重性后,余迢没再收到那个人的信息,但心里总是隐隐不安,就像夏天台风来临前。
秦最知道他是不想说,毕竟那个敲诈金额至少不会是“没什么事”的样子,没再继续问,咳嗽两声说:“有需要一定要找我帮忙。”
“好。”余迢问,“要不明天还是别来了,好好在宿舍休息吧。”
“不要,”秦最直起半身,拨弄交着的十指,“家里人一直在给我安排婚约,到处都是监视,烦死了。”
对于秦最的家庭余迢早就有了底,上次路款冬说了那些话后更加确定了。
“这么早?”
余迢不懂他们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槛花笼鹤,他们的人生也许从出生、从知道性别那一刻就被人布局在棋盘里。
“父母总不会害你。”余迢看他这么不开心,安慰道。
“那可能只是你的父母,”秦最吸了下鼻子,“他们爱权利大于一切。”
余迢听到这句话忽的无措起来,手也不知道该放哪了,干巴巴地回着:“好吧,我不懂。”
小眠在余迢肩膀上,不满起来:“你们臭alpha又惹我的店长不高兴了!”
说来也奇怪,小眠该是和唐波更亲点的,毕竟是买走它的人。
余迢平时在店里也不怎么说话,但小眠就是喜欢黏他,处处护着他。
为此唐波开始翻找出落灰的指导手册——上面写到,小眠能感受到人类的痛苦值。
感知到的痛苦值越高,它越是溺爱,当然还有其他因素的叠加——比如好看、合眼缘、性格软,每个智能助手都不太一样,而余迢正好精准踩到了小眠每个萌点。
其他唐波都能明白,除了……余迢的痛苦值。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唐波想,大概是其他次要因素抵过了这个主要原因,所以小眠格外喜欢余迢,他找不到一点余迢处于痛苦的依据。
秦最已经和这家伙熟络了,恹恹欲睡地回:“声音小点。”
轻瞥余迢一眼,虽然不知道哪句话能让他不开心,但小眠不会骗人。秦最不敢太凑近,只轻声问,“哥哥,你不高兴吗?”
不知道这种情绪算不算难过,余迢只是听到秦最说“可能只是你的父母”之后有点愣神,因为他没见过。
第一个认识的大人是孤儿院的院长。
然后是——总是不给他盛肉的食堂叔叔。
流感生病,打针时别的小孩都有纸盒子垫板,轮到他就是懒得弄了。
余迢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又是为何抛弃他,他庆幸没有在父母身上感受过一点温存,不然他会因为这一点温暖而原谅无数次。
“不是的,我没有不高兴。”余迢认真说。
秦最对小眠说:“听到了没?胖球。”
小眠又发出感叹号的愤怒:“余迢不计较,余迢好;你笨笨的,你坏!”
秦最懒得和它斗嘴:“滚吧你。”
叮——门铃突然响了,从外面跑来一个外卖员,肩头捎了一片枯叶,随着他的步伐飘落下来,来到了余迢脚边。
小眠窝里横,比较怕生,从肩后探出来问:“什么东西啊?”
“我的订单。”余迢拍拍它,又对外卖员说谢谢。
“好漂亮的花,”小眠夸道,“和你一样香香的。”
一捧洋桔梗,由水岩纸和百折纸包裹,最里面圈了一层彩麻,淡蓝色的飞燕草夹杂在其中。
看着不大,余迢捧着的时候却挡住小半张脸。他抬头看了眼钟表,说:“下午休息关店吧,我有点事。”
“那小眠好无聊,店长帮我按下睡觉键呢!”小眠看着它。
余迢说好,指尖拨弄着花束,映在眼底像一副暗色调的油画,明明无风,却透着春风拂过的温柔。
秦最状似无意地问起:“给路款冬的吗?”
“不是,”余迢否认,没说是给一个很重要的人,答道,“我送的他不会喜欢。”—
午休回家后管家问他的情况,余迢说有点困,想睡觉。实则待在房间里一下午,都在挑衣服。
管家看见时一愣,余迢鲜少穿这么明亮的衣服,不是灰就是白,不是白就是黑。
余迢说自己睡醒了,想出去走走,很快回来,不要人跟着。管家有点犹豫,最后还是答应了。
叫了辆快车,余迢定位到离路家很远的偏地。
C市这个地方太喧闹,唯独黄昏时有一丝宁静。
隔着偏暗的车窗,天空干净得像丝绸——绸缎浸入颜料的那一刻迅速提起,晚霞变成了渐变的、不规则的橙。
抱着手里那捧花,余迢心里和它抱歉,下午放它在外面吹了那么久的冷风。
花瓣被风吹得晃动,蹭在余迢下颌,痒痒的,让人产生一丝困意,花香蔓在鼻尖,缓缓冲上脑海,带着他一根神经,拉回了过去。
「“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他在干嘛?”
几个人聚在一起,其中一个alpha把手里的表摘了,几百万的东西随意玩弄,像把玩鞭子似的敲打在微屈的膝盖。
“我早说了他最近很反常,看见一朵洋桔梗就要捡起来闻一闻。”叼着一根电子烟的omega抬了抬胳膊,提醒道,“别又把你撑场子的表玩坏了啊,不然怎么和那些人面前混?”
表带攥在手心,alpha漫不经心地说:“坏了就坏了,再买一个不就是了。”
旁边的玩伴没忍住笑出声:“没逼硬装。”
咚——硬壳包的纸巾盒重重砸在余迢脑袋,他皱眉捂了捂,寻着视线看过来。
“喂,你把地上这些洋桔梗都捡过来给我。”」
被短暂的浅眠梦境吓醒,耳边那些声音渐渐消音,变成了汽车鸣笛、路人交谈,各种糅杂的吵闹。
他下意识把捧花往怀里护,脑海里闪过那些人把玩笑当做趣味的场景——捡起洋桔梗后,被他们碾在脚底,花瓣汁液挤出来,黏腻一团。
“就在这里下车吧,多少钱?”余迢看见前面的路有点堵。
“五十八,”司机提醒,“是要去墓地吗?得快一点了,那边的路灯坏了还在修,晚上很黑。”
“好的,谢谢。”余迢拿出零散的现金,递给他。
冬天的白昼是越来越短了,眼睛一睁一合,天就暗下来,乌云摇摇欲坠地挂着,看着压抑。
乌桕树被月光映在大地上的倒影像人的脉络,余迢走得很慢,越逼近想去的地方,心里就越发慌张——但不是不安的情绪,更像是憧憬、期待。
这份期待跟了他一路,直到他看见一个人影。
他站在墓碑前,不断抬腿去踩墓碑上那个名字。碑前的花都被他折得零碎,堪称一次台风后的破坏。
余迢心一坠,脚步加快,转过那个人的肩膀,果然是他猜测的那个人。
没有任何心虚,那人冷笑:“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都不敢在他生日当天见他,窝囊废。”
余迢对骂自己的言论毫无波澜,只对他这样的行为感到生气:“……任张,你太过分了。”
任张腿放下来,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挨到余迢也没有退让的趋势,余迢只得往后退。
墓碑上的名字不再被他的身影遮挡,慢慢从任姓,显现到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