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制诰是外制,位于宰执、御史之下第二层次的官员,地位尊崇。王素再是看得起几个年轻人,也不可能让他们一起饮酒。取了制出来的烈酒,在外面院里分作两桌,杜中宵与苏颂、吴克久和曹居成等人自为一桌,一个王家的知院在一边作陪。
饮了一杯酒,吴克久转身看了看那边几个官员,满脸都羡慕,什么时候自己也到地位该多好。
杜中宵只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跟吴克久的恩恩怨怨,哪里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的,哪里想到在远家乡的京城还会再见到他。坐在那里只是喝酒,也不说话。
苏颂为人稳重,看出杜中宵与吴克久和曹居成不合,又不知他们恩怨,更是沉默不语。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边叶清臣等人已经有了酒意,放声谈笑,不知不觉就涉及到了朝政。现在朝中大事最大莫过于西北,前方连战连败,后方焦头烂额。最开始是派了夏竦去节制,后来又派范仲淹和韩琦为副,却未见起色。夏竦意在中枢,在西北混日子而已,让朝中官员不满。
吴克久百无聊赖,小声嘀咕道:“党项蕞尔小邦,要钱无钱,要人无人,怎么如此难制?朝中的相公们还是怕西北艰难,不肯到那里吃苦,不然早就平定了——”
曹居成忙道:“你胡说什么!这等朝中大政,可是我们这些人乱议论的?”
吴克久猛得警醒,再不敢胡说。好在在座的没有官员,不然定有人认为他轻浮。
苏颂笑道:“我们读书人,本就应该关心天下大事。不然,科举策论多有关朝廷时政,到时又该如何作答?只要言之有物,哪里会有人说些什么。”
吴克久和曹居成面面相觑,都不说话。苏颂的父亲苏绅是知制诰,朝中高级官员,平时见的听的多了,见识自然不是他们小地方出来的读书人可比。这种人当然可以议论朝政,说不定平时长辈还会鼓励他们这样做,但其他人怎么可以。
苏颂不理二人,转身对一边不说话的杜中宵道:“贤兄,此时天下无人不议论西北战事,此事关系天下人的福祉。不知你对西北之战熟不熟悉?”
杜中宵道:“我来自临颖小县,朝廷大事哪里知道许多。只知道党项反叛,朝廷出大军剿贼,却一败再败。还是到了京城才听说,年前一场大战,连刘太尉都殁于阵前,越发无法收拾。”
苏颂叹了口气:“不错,刘太尉位列管军,尊崇无比,陷于阵前实在惊人。这仗我看一时之间难以结束,只怕下次科举,考题很可能与此有关。”
杜中宵微微一笑:“科举岂会考这些。这等大事,主政者都说不清楚,举子又能说出什么。依我看来,此次科举还是一个稳字为主,多半不会与上次开科相差太远。”
苏颂愣了一下,沉思良久,默默点了点头。
他的身份不同,跟朝中大员接触的机会多,仔细想一想便明白了杜中宵的意思。西北战起,朝中官员从震惊到大怒,从急于取胜到一败再败,根本就没有估计正确过。特别是从去年到今年,败仗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恶劣,朝中风向已经慢慢变了。
对于西北战事,主政者都没个准主意,怎么会去考举子。朝中主战派占优势不错,但主和派一直都有,如果战事不利,主和派的声音会越来越大。在双方拉锯的关口,当然是稳字为先。
杜中宵没有本事去猜出题者的心思,但大的局势结合前世的历史知识还是把握得住。大宋没有办法灭掉党项,而且败仗居多,这是历史上的事实。现在朝中,正从开始的信心满满追求速胜,被一个一个败仗教育向悲观绝望转变的过程中。在这个当口,科举应该不会涉及西北战事才是。
在前世的印象中,苏颂是个在科技史上留名的人物,有些对杜中宵的胃口,便多说了几句。
叹了口气,苏颂道:“现在天下无不观望西北,只盼快些平定叛乱,国泰民安。听贤兄所说,对西北战事貌似并无信心,却不知怎么会如此想?”
“西北一败再败,禁军不堪用,已是明摆着的事情。禁军不堪用,这仗还怎么打?养军是天下第一花钱的事情,偏偏现在要缺钱,缺钱便不能编练新军,所以西北战事乐观不起来。然党项小邦,要想真威胁中原实际也做不到。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以后无非如此。我们读书应科举,知道这些尽够了,至于为国解忧,不是这个时候能做的事情。贤兄,你说是也不是?”
苏颂点了点头,杜中宵这话不错。要考进士,只要知道大的朝政方向足够了,治国安邦之策不是这个时候提的。还是安心读书,好好考上进士才是。
跟别人相比,杜中宵的基础不牢,此时全部心思都在应付科举上。国家大政,只是关心一下大的方向,不要在考试中写偏了就足够。从真宗与契丹的澶州之盟,大宋和平了二十余年,不闻兵戈,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军事也荒废了。和平年代感觉不出来,一到了用兵的时候,禁军的外强中干便暴露无疑。军事是政治的延续,要想解决这个问题,根本不是几条妙计就可以的。
党项反叛之前,大宋看似繁华似锦,实际已被真宗时的东封西祀掏空了身子。西北乱起,便如烈火烹油,一切矛盾都尖锐起来。现在还刚刚是开端,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杜中宵现在是一个小老百姓,哪里会去关心那些。眼前最重要的,是考上进士,给自己搏一个前程。
吴克久见杜中宵和苏颂聊得热烈,不由心中忌恨,道:“党项不过是化外小邦,人穷地瘠,哪里能够支撑起大战!先前朝廷只是用人不当,只要选派得力将帅去,这种小乱还不是很快就平定了!”
杜中宵看着吴克久,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懒得跟这种人说话,形势所迫,能坐在一起就是他最大的底线了。以后自己发达了,一定要好好教教他怎么做人。
苏颂道:“吴兄说得差了。自太宗皇帝起,党项便屡屡反叛,现在已尾大不掉。打蛇不死,必受其害,现在就是党项反噬的时候。想着速速平定,多半难以成事。”
杜中宵站起身来,对几人道:“这些朝廷大事,我们不知究竟,又有什么好议论的。你们且在这里说些闲话,我去看看那边酒蒸得如何。我是王官人叫来替他蒸酒,不好出差错。”
说完,向几人拱手告别,向蒸酒的小院走去。
吴克久看着杜中宵的背影,对曹居成道:“不过蒸酒么,哪个不会!这厮得了这么个差事,便拿着鸡毛做令箭,时时摆脸色给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