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对任泽道:“如你所说,现在的西域只有黑汗和高昌可称大国,互相攻伐,其余势力皆不足论。黑汗是突厥余部,高昌则是回鹘,说起来还是回鹘对突厥。”
任泽道:“回节帅,正是如此。回鹘起于漠北,打败突厥而雄霸一方,在西域,也一直是他们压着黑汗国。天山以北,回鹘势力直抵大清池,黑汗步步后退。数十年前,黑汗灭了于阗国,在天山以南势力大盛,近一二十年渐渐占了上风。只是黑汗灭于阗后,兄弟相争,势力有些分散。”
杜中宵点了点头。黑汗灭于阗后,很快就分裂了,不过到底分成了哪些势力,有多少股,到现在也没有搞清楚。任泽只是道听途说,当然也只是大概,说不明白。
看看一边的王普,杜中宵又问任泽:“黑汗国地跨河中和天南以南,地方广大,不通音讯。他们到底什么情形,员外可曾听说?”
任泽摇了摇头,想了想才道:“回鹘与突厥争战数百年,黑汗与西州攻伐也过百年了,两地商旅艰难,消息不多。小的也只是听说一鳞半爪,或有不对,节帅勿怪。”
杜中宵道:“你但说无妨。对与不对,都不关你事。”
任泽道:“小的听闻,黑汗国分为东汗西汗,与西州作战的是西汗国。他们本以东汗为尊,后来西汗出了一个叫贝里特勤的明主,自立为桃花石汗,不再奉东黑汗国为主了。”
杜中宵听了不由皱眉头:“我听说,河中那里的人,称中原为桃花石,怎么会出个桃花石汗?”
任泽道:“小的哪里知道那些番胡怎么想?称中原为桃花石,古已有之,除此之外,他们也称中原为秦地,有天朝上国之意。这个西黑汗王,许是借桃花石汗之名,说明其并不在东黑汗王之下。”
西北势力众多,关系错综复杂,杜中宵非常头大。中原称那里除汉人外全是番胡,其实他们各自又进行细分。比如旁边的党项,汉人、党项人和契丹人,就不在番人之列,他们说番人是有特指的。高昌那里又有不同,回鹘、汉人都不在胡人之列,胡人一般指突厥和粟特人。其中粟特人在高昌分布广泛,多从事商业和任官府管帐的官员,有时候也不算胡人。
自古以来,河中一带的众势力,称呼中原王朝除称朝代外,又统称为桃花石。桃花石怎么来的,到底什么意思,杜中宵搞不明白,只是听人这么说。黑汗国分裂为一东西一西的时候,东为阿里系,西为哈桑系,这两人本是兄弟。东汗国为尊,西汗国为臣。后来一个叫贝里特勤的崛起,推翻了亲戚,成了势力强大的西黑汗王,不再认自己为东汗国的臣属,自称桃花石汗。
高昌的北庭汗王和伊州势力一起派了使节来,杜中宵急需知道西域的势力分布情况,便找了任泽来询问。不想任泽只是在高昌活动,对黑汗国也是一知半解。
摆了摆手,杜中宵道:“黑汗国离着还远,暂时先如此吧,以后慢慢再说。员外说一说高昌那里什么情形。原以为他们是一国,怎么就分了个伊州出来?”
任泽道:“节帅,小的本就是高昌商人,那里倒是熟悉得多。高昌又称二十二城,是说治下有二十座城池,不过伊州、龟兹等地方,不在这二十二城里。唐朝时候,这二十二城或为县,或为乡,大致保持不变。当时各城各自为政,主政者称城主。回鹘西迁到高昌,先占住的是北庭——”
杜中宵道:“这北庭,是不是唐时的北庭都护府?”
任泽点头:“节帅说的是,就是唐时北庭都护府所在。回鹘西来,先占住北庭,是以国王被称为北庭汗王。后来回鹘人势力扩大,高昌、伊州、焉耆、龟兹均为其治下。回鹘人治国,跟以前的高昌国时一般,都是各城自治。伊州又跟其他地方不一样,那里的守将一直自称是唐将之后,百姓风俗与其他地方也有些不一样。归义军时,张令公曾经派兵取伊州——”
杜中宵道:“这个张令公,是归义军首领张议潮?”
“节帅说的是。张令公与百姓驱赶吐蕃,重回大唐治下,百姓们感其恩德,称为张令公。伊州在归义军治下数十年,令公故去后,重又被回鹘所占。后来金山国天子又曾派兵前去攻取,没有能够获胜。”
后边再派兵去的,是张议潮的后人张承奉,倒是没有岐义。
任泽又道:“后来党项兴起,派兵取甘州、肃州,灭归义军,也曾占过伊州——”
听到这里,杜中宵不由皱起眉头:“这个伊州倒是有意思,哪个兴起,都去占一段时间。”
任泽道:“小地方,可不就是如此。伊州境内,只有几千户人家,怎么能抵挡大军?说是一州,其实比不了中原的一县,又正当进西域的路口,自然常被人占住。”
杜中宵道:“既是如此好占,又当要道,怎么没有势力长期占住?就是回鹘,听起来一二百年间臣服他们的时间也不长。当地民风彪悍自不必多言,想来还有其他原因。”
任泽道:“地方人口不多,也不产多少粮食,占了无益。除非周边势力有余力,不然无人攻取。”
杜中宵并不能把这个时代的地理跟记忆中的地理知识对起来,只能按照一些地名推测。伊州在玉门关和高昌之间,高昌附近有火焰山,应该是后世的吐鲁番,那么伊州就该是哈密。虽然对西域不熟,也知道哈密和吐鲁番人口稠密,怎么听起来这个年代的人口并不多。
听了杜中宵的疑惑,任泽道:“节帅,自中唐起来,吐蕃入西域,那里战事不断。又有吐蕃,又有突厥,后来还有回鹘人西迁,人户逃亡,
哪里还能够有多少人啊。不只是伊州,高昌、龟兹、北庭等地都是如此,人户已经大不如唐朝时候了。”
说到这里,一边的王普道:“员外,说起来那里人户稀少,我听人说过那里见闻,不知真也不真?”
任泽道:“什么见闻?说来听听。”
王普道:“听说那里的人风俗极好客,有客人到家,便盛情款待。酒肉尽情享用,客人若是要住下来,主人家便就出去,直到客人要走,才回来送客。真有这回事情?”
任泽听了不由愣了一下,才道:“不错,是有这种风俗。不过不是所有人家如此,而且也不是什么客人都留。若是汉人,能读书写字最好,主人家最喜欢。”
王普听了摇摇头,嘟囔道:“真是奇怪的风俗。是因为那里人少,才如此吗?”
任泽道:“此风俗由来已久,并不是因为人少才如此。以前人口稠密,便就有此风。”
任泽说的比较委婉,因为对中原人来说,西域一带的人这样做很奇怪。换句话说,那里的人不重血缘,待客时主人离开,其实就是让妻女陪着客人。有这种风俗,妻子生下的儿女不是自己的后代一点都不稀奇,甚至还有少女未出嫁前,先有子女,夫家娶时不但不怪罪,还非常高兴。
这种风俗的形成,肯定有复杂的历史原因,只是这个年代已经说不清楚了。与靠近中原的幽燕、党项一带相比,西域对中原的向心力更强,汉人的地位更高。中原去的汉人,会被主人留俗,离去之后如果妻女生子,会觉得非常荣耀。
对这种奇风异俗,杜中宵不觉得是什么好事,背后很可能含着一次一次异族入侵的血泪。当地百姓对万里之外中原文化的留恋,用这种荒诞的形式表现了出来。
杜中宵问任泽:“除此之外,高昌和伊州一带还有什么风俗?”
任泽道:“那里地处偏远,物产不丰,吃的简单。不似胜州这里吃的花样繁多,那里没有锅鼎,只有铁鏊子,用来烙熟面饼。不论贫富,只吃这样一种干的面饼。”
杜中宵点头:“哦,听说过。”
这不就是后世馕的前身吗。只是记得馕不是用鏊子烙出来的,而是土坑里烤出来的。不过这个时候吃食简单,什么烤包子、手抓饭全都没有,只有面饼打天下。
任泽又道:“还有一点,那里的人不重田产女子,只爱财货珠玉。只要给钱,他们什么都卖,甚至有的连命都可以卖掉,这可跟中原大不一样。”
杜中宵道:“沿边之地,战乱频仍,人命都朝不保夕,何况田产女子呢。有这样的风俗,说明那里生存不易。贪财人之常情,但爱财到了这个地步,甚至违背人伦,说明在那些地方,人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朝不保夕之下,什么田产房屋,美人奴仆,随时就一切化为乌有,不如换成现钱。”
见任泽不以为然,杜中宵又道:“爱财到这个地步的,除了西域,还有青塘的土蕃人,还有岭南的土人,荆湖一带山里的蛮人。一个是生存艰难,一个是多部曲奴仆,人都是主人的财产,男女婚配成家生子女而为家庭,家的意义不大,为主人家生小奴仆对主人更重要。世道如此,才会如此爱财。”
对金银等浮财的追求到了这种病态,一是社会不稳定,再一个是奴隶制残余。连自己人身的独立性都还认识不清,更何况认识到家庭。什么伦理道德,什么爱情亲情,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都没有白花花的银子讨人喜欢。这种状况不只是西域,大宋的沿边几个地区,都程度不同的存在着。不只是在这个时代存在,后世依然有人群不断地一次又一次演示着。说白了,当汉唐屯垦的汉人离开,西域的百姓,再没有形成稳定社会的机会。各种风俗民情,透露着一种荒诞的感觉,让人觉得不真实。
不是所有的人群,都会自然而然地形成中原汉人那样稳定的社会,自然而然出现伦理道德。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出稳定文明社会的,并没有多少族群。周边族群,大多都是受汉人影响,才走进文明,就是中原王朝的教化。当汉人被赶回中原,有的荒诞,有的野蛮,有的含着泪水消失在了漫天黄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