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钱员外失魂落魄地走出门,柳涚向杜中宵拱手:“运判,此事下官做的可还合适?”
杜中宵道:“不错,事情本就是要这么做。不过,你直接给他少算了半斗,还是粗糙了些,有几点不足之处。第一,亩税一斗只是约数,实际数目必然是有零有整。澧水附近浇水方便,算是上等田,不只一斗的。第二,多年来摊到田里的税款,你应该命人回去查了账籍,算个数目出来,不要估算。最重要的是第三点,这个钱员外,一看就必然是本县上等户,他家产多少,你心里有数。最后要他补给衙门的总钱数,最好是去了他一半家产,给其他百姓做个榜样。”
税赋差役是按户等交的,这个年代对百姓财产的统计可不马虎,衙门里都有账。户等统计的财产包括固定资产和流动资金,账上不会跟实际情况相差太远。柳涚如果真回去查一下账,就能大致估出钱员外的家产。这么多年的欠税累计下来,不用动手脚,轻松就能去他一半家产。
听了杜中宵的话,苏颂和柳涚一起大笑。
想从衙门讹补偿款,亏钱员外想得出来。这种事情杜中宵见得太多了,怎么可能让他得逞。
建这么大的铁监,免不了占民房民田,衙门当然会赔偿,实际营田务有标准。因为不立田制,不抑兼并,乡下的田制混乱是实情。真有实际耕种不在账籍的地,只要数目不大,杜中宵有吩咐,按照实际情况赔偿,并不要求百姓补税。不过大户隐匿田产,情况严重的,不在此列。
衙门的账在那里,平常年份,地方上各种方法逃税漏税,上下勾结,没有办法穷治,这回一次算清楚。钱员外竟敢在荒地那里占田,说是自家的,就先拿他做个榜样。这样占地补税,杜中宵巴不得那一大片荒地全部被人占了呢,县里账籍根本没有缴税的记录,先把欠税补上再说。
笑了一会,苏颂道:“如此一来,只怕再没有敢冒领补偿款的了,这钱员真是替衙门做了件好事。”
杜中宵摇了摇头:“这么大一个铁监,怎么可能没人冒领钱款,必然还是有的,我们只是控制规模罢了。子容,这种事情杜绝不了的,只要不过分,我们的心思不要花在上面。”
苏颂道:“只要从钱员外家里把七百贯钱收上来,哪个还敢虎口拔牙!”
杜中宵道:“钱字当头,别说虎口拔牙,上刀山下火海一样有人去做。此路不通,他们就会另想办法了。不会每个人都跟这个钱员外一样,地里撒些种子,就来衙门里找我们,而是从下面的人想办法。真正做事的,是下面的吏人差役,怎么可能每一个都公忠体国,不趁机捞钱?只要做事的人伸手,百姓中就有那种有本事的,跟着捞上一笔。这种事杜绝不了,不必去想。”
前世的时候拆迁是社会热点,杜中宵不知道看了多少新闻,早有心理准备。那个时代有人靠着拆迁发财,这个时代一样会有。按着规定正经发财的不说,那些靠着各种手段,比别人捞得多的,基本都有不足为人道的地方。要么身份特殊,敢聚起来跟政府硬抗,要么关系过硬,没人敢得罪。当然最多的,是执行过程中经手的官员,从上到下,本就得了好处,不敢真把盖子揭开,一切亮出来。官员藏着掖着不敢说清楚,当然就有人以此要挟,跟着喝些汤水。
钱员外回到家里,在院里寻个板凳坐了,直着眼睛,看着天不说话。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去占了块闲田,想着从衙门捞一笔,怎么就背了七百多贯的债回来。本来想着,纵然捞不到钱,无非是浪费些种子而已,不算什么,先试试衙门里官员的态度,以后好行事。谁想竟是这样的衙门,这样的官员,一开口就是几百贯,想想都让人心惊胆战。
钱夫人得了家人的禀报,出来看钱员外坐在院子里,样子吓人,忙道:“这是怎么了?不过去衙门一趟,怎么跟掉了魂一样!”
钱员外猛地醒过来,对夫道:“我倒宁愿掉了魂!一下要拿出七百贯钱,家里的现钱全没了!”
钱夫人忙问怎么回事,听了经过道:“也不用担忧,想来是官人察觉你虚名占田,用这个办法吓一吓罢了。不是什么大事,难道还真要我们家拿七百贯钱出去。”
钱员外想了想,觉得夫人说的有道理,点点头,觉得轻松了些。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吵闹声。钱员外刚站起身,就见县里的田节级带了人大踏步走进来。
钱员外上前拱手道:“节级,今日怎么有空,光临寒舍!我备些酒肉,节级用些裹腹。”
田节级摆手道:“不必了,今日到你家里,我水也不喝一口!我们自带的有干粮!”
钱员外奇道:“怎么了?节级从县城赶来,路途遥远,用些酒肉是应该的。”
田节级道:“得知县相公钧旨,你家隐匿田产,数十年不交赋税,今日补齐,令我前来收取。一共七百零二足贯,一文不得少!速速交来,我好回去复命!”
钱员外张着嘴,直勾勾地看着田节级,过了好一会才道:“节级,误会,这是误会!是小的一时心贪,看见衙门要在澧河对岸占地开场,便撒了些种子,说是自家祖传的地。节级与我一起长大,应该知道河对岸都是闲田,哪里有人家种地!此事开说明白,我愿挨些板子,怎么就真要补税!”
田节级上下打量了钱员外一番,冷冷地道:“你误会,我可不误会!知县相公吩咐,说是你亲口承认的,拿不了七百贯回去,我要用自己的家产补上!员外,我们自小交情是不假,可值不了七百贯!”
钱员外急得乱转:“要不这样,我随你回衙门去,跟知县相公分说明白。我心贪,我错了,衙门处罚就是。那就从来就没有种过,哪里来的七百贯?”
田节级只是冷笑:“你心贪?好,现在衙门比你还贪!我告诉你,一共七百零二足贯,一文也少不得!见不到钱,我的人便就吃在这里,睡在这里,你家的人一个也别想出门!”
钱员外见田节级不讲情面,不悦地道:“节级,你是本乡的人,知根知底,怎么也如此逼我!往年你到我家里,一向都好酒好肉,何尝亏待于你!没想到有了事,便就翻脸不认人!”
田节级道:“员外,若是七贯,我们的交情,不会来难为你。可这是七百贯!还是足贯,若是省陌九百多贯!你摸着自己心口问问,我们的交情,值不值这么多钱!”
说完,田节级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面,对手下道:“小的们,给我看好了,钱家的人,一个也不许出门!这庄子里的一草一木,都不许人带出去!三天之后,若是钱员外拿不出钱来,我们只管把这里的东西拿了出去发卖。不凑够七百足贯的钱数,知县有话,我们倾家荡产凑齐!”
一众差役壮丁高声应诺,分头把守住院子里,虎视眈眈地看着钱员外。